楔子*三击雷
三击雷
公元625年,唐武德八年。
第一声雷鸣时,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天心。
阳光如一支支迸裂的白羽箭向周遭四射开。
木龙站在后院查看新栽的玉琼花株,花下泥土是润厚的,花枝却显示出一种颓势,枝丫末梢似乎有千万分的焦灼。
木龙伸手探一探花枝,一截干燥皲裂的外皮猛然败在他手心。
这个时节栽下的植物,怎的会如此不堪?何况土壤肥厚,总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吧?木龙的眉心打了一个疑惑的结,此刻莫名地知觉喉咙里十分异样,仿佛有只小手轻轻捏着,胸口突突的很不平静,呼吸也梗梗的,不畅快起来。
他四下里望望,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常。阳光在院子中心投下一个不能更普通的光圈,水井、柴堆、桌凳如往常一样半旧晦暗 ,空气里发散着初夏特有的,介于西瓜和青草气味的一种芬芳,十六岁的老肥猫阿虎正在廊檐下睡懒觉,绵软松弛的大肚皮一起一伏,打着鱼腥味的小呼噜,弯弯的胡子伴着鼻息弱弱地颤动。
应当没什么着紧的事。木龙暗自念叨,怎个心里倒七七八八的不踏实起来?
疑问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听见第一响雷声从城北边隐隐传来。
这不是初夏该有的一记干脆利落的响雷,而是连续啰嗦的,自带回音的雷鸣,始于北乡,声波向城中心进攻,回响越靠越近,宛如愤怒的公牛的鼻息,沉重、压抑又尖锐,直直地顶到人前,把广陵城上方的空气都旋出一个混沌的涡,城内的人们对耳畔的隆隆声猝不及防,还未反应过来,周身已经深深地陷在涡里,手脚仿佛被声波束缚了,稍不留神便要栽倒。
木龙也觉得当下地面都在晃动。原本睡得浓浓实实的阿虎登时从梦境里被炸醒,呲哇大叫着跳起三尺高,虽说老眼昏花,但还是眦眦地瞪着白得眩目的晴天,完全震蒙了。
”阿虎别怕!”木龙蹲下来抱住阿虎,撸着猫儿因为惊恐倒竖起来的毛。
”只是比平常的雷更响些罢了,约莫是要下暴雨吧?”他的声音没有半点恐惧,与其说是问猫儿,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阿虎丝毫不在意木龙的抚摩,喵呜一声挣脱出来,沿着齐屋檐的葡萄架爬上了屋顶,蹲在房脊上怔怔地对着北方惨白的天空,浑身的肥肉哆嗦着,蓬松的粗尾巴在身后无序地摇摆,胖嘟嘟的肚皮因为呼吸急促,迅速地张弛,后背上的一道道虎斑也因为肌肉的战栗,时而形成王字,时而形成川字。
”快下来!你在屋顶做什么!待会儿雨落下来非要淋出病不可!”木龙冲着阿虎叫道,可是阿虎太紧张了,近乎于呜咽的喵喵声盖过了木龙的声音。
”老笨猫,我要进屋了,你要待着就随你。”木龙摇摇头,留下一个修长的背影,缓缓地向前厅去。此刻他只觉得天灵盖上有无穷的压力,压得周身麻木,四肢因为突如其来的麻木变得诡异的轻巧,整个人都是飘飘然的,在明亮的后院全然站不稳,需得立刻马上寻一处阴影坐下。
我这是怎么了?木龙就近拖了一张板凳坐下,指尖、耳垂、发梢都疼起来,仿佛被生拉硬扯过。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一切如故。
前厅里有六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都擦得一尘不染。
前厅东南角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每根立柱都擦得一尘不染。
二楼有六间客房,每间客房的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
木龙是有洁癖的。
好在清风客栈的生意算得上寡淡,确实留下了大把的时间与空间,让木龙发挥膨胀他的洁癖。
突然,木龙看见半空中一只蝴蝶在扑棱翅膀。
这是一只身量大得罕见的王蝶,自上而下不规则地舞蹈,墨玉色的翅膀在空中划出一圈圈质感的光影,所过之处布满从翅羽扬落的,泛诡异绿色的鳞粉。瞬间前厅的空气里好似扯开一张莹莹的纱笼,伴着木芙蓉的味道。
眼见得这蝴蝶翩翩恹恹兜兜转转,越飞越低,越来越无力,终于跌落在一张八仙桌上,翅膀微微地张合,触角战栗。
门窗俱关着,从哪里进来的蝴蝶?竟这般大?木龙走过去,俯身捧起蝴蝶,迎着光眯起眼仔细审视着那对通透如宝石的羽翅,约莫一柱香的工夫,他收回凝视,踱到窗口,推开窗把蝴蝶捧出。
蝴蝶费力地扑棱几下,先是跌落在窗台上,好容易转了个身,挣扎几个回合,飞走了。
这蝴蝶大约也是方才被雷声震昏头了。木龙深深地叹口气,转身从柜台上拣一方雪白的抹布,缓慢而有力地擦拭起蝴蝶跌落过的那张桌子,上面有一抹淡淡从羽翅上剥落的珠粉。
擦到第七下,木龙听到了第二声雷鸣。
第二声雷鸣依旧从北边来,不再是隐隐的,而是清晰的、急促的、尖锐的。木龙觉得自已好似身处金戈铁马的沙场,一刹那,耳畔有数十把刀剑冲撞交错,发出的声响灼热迅猛,空气也像被捅进熔炉锻炼过一般,生出了锐利的刃口,以百步穿杨的架势掠过木龙的额头,冲乱了他头顶的发髻。
啊!木龙轻轻叫出声来。这样邪门而连续的雷鸣,好像不是很正常。
突然,客栈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带着初夏少有的,清冷干涩的风,风里糅杂着海水、砂石和茴香的气息。
木龙顿了顿,缓缓地抬起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身材奇伟的大汉。
此刻屋外的阳光白得发惨,大汉面向木龙,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周身洒满洋洋的锐利的光,衬得整个人影轮廓格外暗格外黑,黑得看不清五官,暗得望不见装束,只晓得天地间尽是白炽,扎心的亮。
”敢问这里可是客栈?我要住店。”大汉的声音洪而不亮,声线里仿佛藏着一只粗粝的砂轮,说出的每个字都狠命地打磨着木龙的耳膜。
”额,是的,是个客栈。”木龙定定神回答说。
大汉一个跨步进了店堂,大约是见木龙没有店家应该有的反应,不热情欢迎,也没冷漠拒绝,大汉便自顾自地挨着靠边的一张八仙桌坐下,投在地面黑洞洞的,还是山一样的身影。
这时阿虎一路呲哇喵呜着从后院跑进来,浑身刺喇喇的黄毛像钢针一样蓬起,胡子楞楞地竖着,一看就是受到过分的惊吓。
木龙弯腰抓住阿虎,拢进左臂弯里,右手轻抚阿虎的脑袋。
第三声雷鸣就在这一瞬间炸开了。
确实是炸的,听者皆能感觉到声音比之前两次更加沉重轰动,像颗惊天炮在头顶开花,大地好像随之起伏,站在地上的人能听到从地心深处向地面蔓延出的类似于嘶吼的声音,这声波汇成一股足有百斤的气流,自地面弹起,又从半空落下,直直地拍在木龙的百会穴上,他瞬间目眩耳鸣,浑身的骨骼就像被碾碎重塑,生疼,却说不清哪里疼。
阿虎从木龙的臂弯里滚下来,因为强烈的震动而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在柜台后面找到一个角落,抹油一般滑进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地震了……木龙当下的意识有点模糊,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如鲠在喉,语塞起来。再看角落里的大汉,巍巍的端坐着,纹丝不动。
”哈哈哈哈,掌柜的,只是惊雷,不是地震啊!”虽然看不到表情,听声音都能感觉到大汉挂着笑。
”嗯,我有些头昏,不好意思。”木龙一只手扶额,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喃喃低语。
方才坐在桌边的大汉宛如有神力一般,瞬间位移到木龙身边,幸亏大汉那有力的臂膊顶住,木龙才没有跌倒在地。
”你且缓缓,不用着急,我可以等,等等便是了。这天气甚好,听鸟语闻花香,时间并不难熬。”大汉淡淡地说。
”谢谢……”木龙含混地回答,这响动,真是太……
”太震撼了,对吧?很少遇到如此巨雷,论力道,快要把土地炸出坑来了吧,哈哈哈哈哈!”大汉笑起来。
”你……”木龙依旧头昏眼胀,强撑着对眼前的大汉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