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坐在花局里,面前是一壶珠兰茶。他看着窗外娑娑的竹影,日头西斜。
一阵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黄五晓得鱼蛟到了。
你有些迟了。黄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
鱼蛟从他背后走进来,不说话,默默地坐在对面。
最近在忙什么?黄五看了鱼蛟一眼。
你的女徒弟,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鱼蛟从面前的碟子里掂起一块茶糕,又放下。
问她做什么?难道你对她念念不忘?
怕是她对我念念不忘吧?八十一世以前,我是持国天王座下的一丛野草,她是无量风里的一粒尘埃,风刮过时,她粘在我的叶片上,驻留三日,得以听到持国天王讲经三卷。
这些小事,我以为你不记得了呢。
纵然是小事,也是因缘,说到底还会记得。第四十九世,我为大梵天里的一滴晨露,她还是下界一团混沌的精气,化作一片树叶,偷偷潜入初禅之界,想要偷喝智泉。可怜当场被捉住,锁在石头上不能动弹,饥渴万分之际,我润了润她的舌尖。
那次她差点就灰飞烟灭了,幸亏木龙偷偷放跑了她。
是啊,那一世,木龙已经是摩侯罗伽,路过罢了,本不该管大梵天里的闲事,却生出人性的软弱放了她。
他为了这团本来无咎无遇的精气,可是断送了不少修为呢。
我替木龙感到难过。
你难过什么?第二十一世,你们兜兜转转,做了龙王的双生子,彼此看不惯,斗争了大半生。你们两个顶不适合做弟兄的。
但迦楼罗要吃我时,他替我引开了那只大鸟,最后他殒命了,我活下来做了新的龙王,我欠他的,一直想还呢。
这一世你是还不掉的。
为什么?
我已经提前看过运簿,那团精气对你的情分,要在这一世了结呢。然而这一世,木龙对枝儿的各种情、欲、念,都是诛心之劫。看看你,这样翩翩而来,木龙已经输在了起跑线呢。
我却不是为淮枝儿来的,我想找第七世在忉利天救过我的那棵圆生树。
那棵树的经历太复杂了。救过你之后,她在七宝池修炼,一念之差为心魔烈焰焚烧,坠入修罗道,又经过几世辗转,在这一世与你相遇。
我只晓得会在彩凤楼遇见她,你可知道这一世是谁?是她,还是他?我用尽全部力气,都不能预见。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定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那天在太虚观,太虚真人劝我不要知道的好,但我心结打不开,寝食难安。你还是告诉我吧!
唉,提早知道,只会让你提早体验人世的苦。圆生树所有的业果都会聚集在这一世,她要做个娼妓,在这娑婆世界里受尽折磨,度完此劫,魂归清净天,转生罗汉。你跟她会有一段情感纠纷,生不如死。现在告诉你,反正也没有纠正回避的机会。
我不想回避,既然是为她而来,也想回报她,放下心底的执念。
你呢,要回报一棵圆生树,却要伤了枝儿那棵槐树的心。
她怎的托生成槐树了?我试图看到过去的事,又看不清她。
淮枝儿被木龙搭救以后,因为大梵天的光明太耀眼,被击散成七段分身随风飘荡,恰巧遇到紧那罗神在唱歌,她就化作七个音符,和她同为音符的,还有其他的精气,这首歌被帝释所喜悦,就开恩让所有的音符得道成仙。后来它们投身到槐子城下,正值雷震子寿诞,就赏了他们五路树仙的位格。可能成功来得太轻巧太突然了吧,因果这东西本就不该讨巧的,他们的属地被隋皇选做陵寝,人间的帝王大过仙啊,那墓穴里自带阵法,一下子就把他们收进去了,他们只能安心守墓,最终错过了去紫阳报到注册的时间,所以没有仙籍,成了没户口的游民。你说烦不烦?
我还是收了他们回须弥山吧,省得他们的元神四处游荡,万一堕入魔道,岂不是枉费修为?
你见机行事便好,我也管不着。但我现在焦虑的却是木龙。
焦虑什么?
住在客栈的那个木龙,其实也是一团精气,他是个影子。
真身在何处?
还在隋皇墓里,做镇墓兽呢。
那你焦虑什么?
不瞒你说,木龙真身其实去处甚好,只要隋皇墓的阵法一破,他的封印就自动解开,真身立刻回到大日如来座下,化身宝莲灯,继续修行。
你的意思,焦虑的是那个影子。
正是。其实跟淮枝儿产生爱恨纠葛的,是那个影子。这影子要经历八十一世的情劫,才能了悟。当中的细节以我的修为也无法看透。但我在西天听佛陀讲课时,对这影子的去处讨问了详实,这影子受淮枝儿的诛心情劫,其实是替木龙真身受罪,谁要那真身当初放走了淮枝儿呢。
你还没有说,焦虑的什么事?
我焦虑的是,我在地上的时间快到了,得回小西天当值,这一走谁来接班啊?我可不能放着两个徒弟不管不顾的。
作为一个守桃园的门卫,你真是太尽心了,一头担心着天上的岗位,一头还挂念着凡间的徒弟们,两头的功绩都不耽误啊。我想过要帮你,可是我的修为也看不到那么许多,我的最高境界也只是一个罗汉,因果的根源和走向,你要去天帝那里查一下。
天帝早就宣过旨,下界执行任务的神仙,倘若想预知凡间运势,出发之前需得查清,但凡化了形,就不许再回天庭反反复复地查问,要不然给羲和大神添麻烦。我一个小小的桃园守卫,哪里敢给羲和大神添堵呢?
那就按天帝说的办,不要越过去,你看我不就随缘得很?
你说的好像很清高,其实你刚同我打听过圆生树的事。
打听也就打听过了,我又不想去逆天改运。待我回住处,我还要喝下一整碗无妄海的水,把所有的记忆封印起来,今生尘缘今生了。不管我在这里遇见了谁,心碎也好,心动也罢,回到天上都是不作数的,我费那心思干嘛呢。
你下来之前,带了无妄海的水?黄五眼前一亮。
除了无妄海的,还有无尽海的。你干嘛问我这个?
能借一点给我吗?
借给你?你没有带吗?
我走得太匆忙,所有时间都用来背诵运簿了,哪还顾得上去无妄与无尽之海中取水呢?
依你这么讲,你两个徒弟到现在都还没有喝过一滴?只是被你锁在肉身里?
是啊,没有带水来,又不许回天上去取,要我如何是好?!
那你如何封印他们的记忆?
木龙那个影子的记忆,是他的肉身用自已的修为封印,摩睺罗伽有能力管好自个儿,我不操心。但淮枝儿的记忆可就麻烦透顶,我用自身的法术去封,没有完全封住,她记得木龙,不记得你,好像记得北海,却又不记得长安,总之混乱的要命。看在你曾经的胞弟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份上,你得借我一点,必须快点给她喝了,否则快封不住了。
我可以借给你啊,但不要说曾经的胞弟,好不好?住在你客栈里的,是我胞弟的影子,你反反复复这样讲,我会错乱的。不过喝完无妄海水以后,我也不记得你了,你可千万别去唤醒我那几世几劫的记忆。
我不会的,你放心。
说实话不能很放心,我对你做事的套路早有耳闻,你在九重天的口碑真是过不去,每次下界都喜欢把别人的时空搅得错乱,自已却不乱。东西给你,但你要保证不折腾我,也别给我留下时空倒错的难题,那是没法纠正的。鱼蛟皱着眉头递给黄五一支带塞子的竹管。
我都快回去了,哪还有心思折腾你呢?倘若别的仙友发现,我连一个地仙的记忆都封印不住,他们会笑话我的。
好吧,成交!鱼蛟握住黄五的手。
鱼蛟回到住处,房间里已经掌起三盏宫灯。鱼蛟坐在桌边,打开手中的竹管,把里面的液体倒进茶碗里,看着那透明的液体在碗中翻腾,闪现着星河般的光彩,鱼蛟叹一口气。
不晓得会遇见怎样的你。不晓得如何遇见你。不晓得遇见你以后,我们可还是我们?
自言自语片刻,鱼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登时昏昏然,连衣服都不曾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厢黄五也回到客栈,他从后厨取了一个小碗,把鱼蛟给的竹管掏出来,倒出管子里的液体,这时,阿虎在他脚头喵呜着绕来绕去。
这可不是吃着玩的!黄五敲了一下猫咪的脑袋。
眼看着阿虎缩起身体,黄五端着小碗缓缓地走上楼去。
枝儿,干什么呢?我能进来吗?黄五轻轻地敲门。
师父,你下午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呢!淮枝儿笑吟吟地开了门。
出去办了点事。你师兄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他?
师兄他和金尚一起去地保家了,他们准备明天去捉螃蟹。
哦,好的好的,有螃蟹吃也好啊。来,把这碗泉水喝了。
泉水?你是说这碗吗?淮枝儿疑惑地看着碗里,泛着桃花一样粉兜兜的颜色,跟平时见到的泉水大不相同。
对啊,就是这碗,刚才去了太虚观,磨破了嘴皮子,太虚道长才舍了这碗给你。快趁新鲜喝了,要不然就变味了。
可是……
别可是了,先喝下去,再跟你讲它的好处!黄五不容置疑的态度把淮枝儿的疑惑卡在了脑门里。
淮枝儿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辨别滋味,那水仿佛活了一般,直接窜进她的嗓子眼。稀里糊涂的,就这样喝掉一碗。
哎哟,没味道呀,什么宝贝值得师父这么当真呢?淮枝儿把碗递给黄五说,师父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仙泉?
黄五看着淮枝儿,没有回答。此刻淮枝儿似乎也顾不上黄五了,她觉得天地旋转得飞快,耳边仿佛有千万人喃喃细语,又觉得空中落下殊胜的七宝花瓣,最后就像跌落在轻柔的羽毛做的大床上一般,轻松快乐到无法睁眼。
看到淮枝儿沉沉睡去,黄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帮淮枝儿盖好被子,悄悄掩上门,下楼去了。
这一夜,鱼蛟和淮枝儿因为饮了无尽藏的甘露,几世几劫的仙缘凡情都被封印在昆仑若木之中,直待到他们过完凡间这一生,记忆便会在若木上结出一个果子,待他们的仙魄移步到树下,吃了那果子,记忆就恢复了,这是后话。只说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老高,他们才勉强从迷梦中觉醒。
淮枝儿起床后,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已,不施脂粉,有些憔悴。看看洗脸盆里,一滴水也没有。
金尚,给我打一盆洗脸水来,要热一点的!她打开门,大声朝楼下喊道。
黄五听见淮枝儿的声音,赶紧叫金尚送水。看金尚上楼又下来,黄五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慢上了楼。
枝儿,我能进来吗?
师父,我化妆呢,什么事?
哦,你画你的,那个,我坐在这里说两句。黄五别扭地在桌子旁边坐下,紧张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师父,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想问你啊,多久没给北海家里写信了?
哦,来了之后我就没写过呢,也没什么大事。淮枝儿把脸擦干,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傅粉。
北海家里几位哥哥,现在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就是跟着伯父一起造园种树啊,师父你不是知道的么。
哦哦哦,是啊,记得的,造园是好差事,造一座园子的收入起码供家里吃三年呢。
对啊,我几个哥哥从小就学园冶,没准将来去长安打拼呢。
你伯父年轻的时候做什么的?
年轻的时候?不是跟你一起造园的吗?淮枝儿突然回过脸来,狐疑地看着黄五说,师父,你是昨晚喝酒了吗?喝断片了,今天连我都想不起来了?
哪儿的话……我……我……我确实喝了几杯,就是年纪大了,经常忍不住回忆。黄五结结巴巴地回答。
还说没断片儿呢,你连我伯父干什么的都忘了,难不成也忘了自已干什么的?
你说我年轻的时候跟他一起干什么了?
他专攻花木,你专攻假山奇石啊,你们不是师兄弟么!淮枝儿一把将头上的簪子拔下,不高兴地再次回头说,师父,你老实说,昨晚是不是喝了一两坛酒啊,迷糊成这样!
嗯……是喝多了点……现在脑子有点懵……
你就不该喝那么多!爱惜身体好不好?就连木龙那样的后生仔,也不敢喝那么多啊!
嗯……说到木龙,你还记得小时候跟他一起下棋的事吗?
下棋?不记得了,我五岁就搬家去北海了,哪还能记得那么久远呢!
那所有关于你师兄的记忆都没了?
本来也没有多少记忆吧……我才五岁,他那会儿……十岁,对吧?
嗯,算术不错,是的。
唉,小时候在一起玩过的人肯定也不止他一个吧,可惜都没印象了。我伯父说师兄他早年里头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好不容易救回来,都失忆了呢,是真的吧?
对啊,是那样。
哎呀好可怜啊!
唉,大家都可怜,做人都可怜!你慢慢化妆吧,我想煮碗荷包蛋吃。黄五说着走出房间。
关上门的一刹那,黄五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知道,无尽水发挥了作用,淮枝儿的记忆被封印了。
走到后院,黄五看见木龙蹲在灶台前用稻草生火,心里有些不踏实,又从袖笼里掏出昨天的那个竹管,扒开塞子对着亮光仔细看,里面似乎还有几滴剩余的。黄五沉吟片刻,右手缩在袖笼里结了一个手印,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手中便生出一碗奶酪。黄五把管子里剩余的几滴液体倒进奶酪里,招呼木龙说,木龙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把这碗奶酪吃了。
师父,这奶酪哪里来的?木龙站起身走过来,端着碗仔细看。
别人送的,你快吃了吧。
还是师父吃吧,这年头奶酪可精贵了,师父你吃!
我肠胃受不了,你别废话了,快点吃吧。
那枝儿可吃过?我记得她顶喜欢奶酪的。
哎呀,要你吃你就吃,啰啰嗦嗦的干什么,一碗奶酪也要做个人情推来推去?
好吧,那我就吃了,真是不好意思呢,今天吃独食了。木龙不好意思地端起碗,大口小口地吃起来。
黄五看看低头吃奶酪的大徒弟,突然有些不舍,在凡间和这个影子相处了几十年,似乎真的生出父子情谊了。木龙的真身,是一位受万神敬重的摩睺罗伽,黄五在小西天听过他开坛布道,善惠、清净有威严,但这个影子木龙,是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孝顺的人,凡人,不聪明,没有法术,做事毛躁,但让黄五觉得欣慰与欢喜。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这个养育了几十年的孩子,此刻黄五心里,说不出的留恋。
师父,我怎个有些犯困?吃完奶酪,木龙打起了哈欠。
困了便睡,不要硬撑!黄五拍拍木龙的脊背,推着他回房间睡回笼觉去。
黄五替木龙盖上被子,又在床沿上坐了会,此刻他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木龙本来就没有前世的记忆,现在吃下些残余的无尽水,就能彻彻底底地把所有不该记得的信息忘个精光。终于能够在意识思维上和淮枝儿达成统一,对影子来说,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此时淮枝儿收拾打扮停妥,款款走下楼来,看见木龙正睡着,皱起眉头对黄五说,师父,你昨晚是不是拉着师兄一道吃酒了?
没,没有啊!
那他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就容你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不容你师兄睡个回笼觉?
我是为你们的健康着想,从现在起,你们要答应我,即使吃酒,不许超过三杯!淮枝儿严肃地制定了家规。
好好好,听你的便是了。今天中饭有什么可吃的?金尚去哪里了?黄五不想跟淮枝儿聊下去,赶紧岔开话题。
淮枝儿走到灶台上,发现大锅里炖着一只鹅,旁边半篮子是洗净切好的芽菜。
师父,中午吃炖鹅。这金尚又死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金尚走进来,腋下夹着一卷红纸。
金尚你死到哪里去了?淮枝儿看看他说,师兄在睡觉,你看这芽菜是要跟鹅一块儿炖么?你来烧吧,我都不知道这些菜怎么搭配在一起了。
金尚放下手头的纸,拿起铲子在锅里划拉着推一推鹅肉,对淮枝儿说,姑娘你忘记了,今天你要放河灯的,我去拿你订下的红纸。
淮枝儿恍然大悟,今天要放河灯的。赶紧抓起纸,回房间铰灯去了。
黄五看金尚在灶台上忙活,突然说,小金子,晚上大家都要去放河灯,你也跟着出去玩,年轻孩子就是要出去走动。
金尚高兴地答应了。
黄昏日头偏西,黄五叫大家提早吃饭,淮枝儿因为点过朱唇,不肯轻易吃饭,生怕脱妆,只有黄五、木龙和金尚三人吃。饭后,年轻人就出门放河灯了。
他们一路步行到护城河畔,那里聚集了许多少男少女。放河灯的本意是为亡灵超度,但人们总有化哀伤为喜悦的情感需求,逐渐变成了向先贤祈福的仪式。
淮枝儿刚刚站定,远远地看见一只大篷船驶来。金尚眼尖,指着船头蹲着的小小子说,那不是鱼公子家的人么?
淮枝儿入神地看,的确是鱼蛟的小厮。
金尚扭头想叫木龙看,不想木龙已经被人群挤到另一头,跟地保香月站在一处,等着借火点灯。
岸上的可是淮大娘?小厮站起身冲淮枝儿的方向叫,一面朝艄公做手势靠边。
淮枝儿不答。船头逐渐靠近,只见船舱的窗户被推开,鱼蛟清秀的脸庞露出来。
枝儿姑娘,我在那头便看见你了,上船来吧。
淮枝儿一刻迟疑也没有,提起裙摆便踏上船头,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金尚说,咦,我师兄呢?
金尚踮起脚看看被人潮挤得愈发远的木龙,此刻正在和巡逻的周捕快笑哈哈地聊天,便对淮枝儿说,姑娘,大哥他在那边同周捕快讲话。
淮枝儿朝金尚手指的方向看看说,告诉他,我搭鱼公子的船走了,待会儿自已回家。
金尚点点头,看淮枝儿隐进船舱里。
进了船舱,看见鱼蛟席地而坐,懒靠在窗边,船舱里铺的不是常见的地板,而是富丽堂皇的波斯国的毛毯,一只精巧的小案上,三个果盘,一只酒壶,两个酒杯。
这里有两个杯子,鱼公子有客人?
有啊,你就是客人。
说笑了吧?你怎么知道肯定会遇到我?
姑娘你一身石榴色长衫,头上挽着云髻,脸生得那样精致,腰生得盈盈一握,如此美貌脱俗,我坐在窗口,几百尺远的距离就看到了。鱼蛟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淮枝儿的脸,懒洋洋地说。
呵呵,那你还不请我坐下?淮枝儿说着自已先坐下了。大约平日里受到太多赞美,她对鱼蛟的话并没有十分在意。
黄五爷没有同你一道来?
没有呢,他嫌人多不想出门。那天你的小厮给我师父送拜帖,想来你们已经吃过茶了?
哦,我想起来了,是送过拜帖,但五爷没有约我见面吃茶,过几日我们会在太虚观下棋。
淮枝儿心中疑惑,她不知道鱼蛟饮下无妄海水后,记忆也被封印,只当自已记错了。
刚才我想介绍我师兄木龙给你认识的,可惜他跑到别处去,今天见不着,下次一定要让你见到。
哦?在洛阳驿听五爷讲过,就是情同父子的那个大徒弟,对吗?
嗯,就是他。淮枝儿点点头。对了,上次在太虚观,你说要寻找失散多年的表兄弟,可有了下落?
可惜得很,我自家两个侍卫,连同县太爷派的七八个人,到处打听,都没有半点消息,可能已经不在城中了。
唉,可能吧。淮枝儿托着下巴说。映着红烛的火光,鱼蛟的面色生动,眼波里似乎也流动着款款的温柔。
你已经放过河灯了?
还没有,刚才等我师兄去借火的。
我知道有个放灯的好地方,溯流而下,不过十二三里。
哦?怎么个好法?
那里很像长安城外的,一个我经常玩耍的地方。
给我说说呗。
那个地方叫忘川,想去忘川,只能先乘小筏子,穿过十二道映月的涵拱,此时便出了护城河,通向外水道了。水面渐宽,水流渐急,需换过一只大船,复又顺流而下,船行处河水沧浪,两岸有幽兰,船行二十里,始有青峰夹岸,山石上有寿藤翠株,再行十五里,身下的水流渐缓,水面渐窄,直到一个清浅的泊坞,又换一只小筏子,仍旧是溯流,不过十里,水边出现大片错落的花田,灰绿的柔水撩拨着岸堤上的鼠尾草,坐在筏子上能嗅到新湿的泥土的气味,行到水路更曲折处,听见沸腾的兰若虫的鸣叫,就是花田繁密的所在。从那里下船,可以看到大片半人高的曼珠沙华,挤在一起,非常焦灼地等待人去看它们。长长的花瓣垂下来,每一瓣都坠着露珠。白天在忘川,适合漫步寻芳,夜里去忘川,可以仰倒在花田中,看头顶的白马玄光。
鱼蛟边说,边给淮枝儿倒了一杯酒。
淮枝儿听着鱼蛟动人的描述,灵魂仿佛都飘摇迷漫起来,她端起酒杯,浅尝一口。
这酒味道如何?鱼蛟问。
唉,恕我直言,这酒的味道有点像……淮枝儿大脑急速飞转,依旧词穷了。
像腐烂的蜜糖,对吗?鱼蛟笑起来。
对!就是这种感觉!这是什么人酿出来的?难不成也跟那什么无根花汁一样,名不副实全靠吹嘘?
哈哈哈,是大唐军队抓到的夷狄战俘酿的,据说配方来自欧罗巴洲,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额,说喜欢肯定是讲谎的,尝个新鲜吧,果真是夷狄野人,吃的东西要么没滋没味,要么跟呕吐物一样。
此酒名曰蜜酒,是用蜂蜜发酵酿造的。欧罗巴野人用这种酒献祭神明,据说他们的神明,住在一座叫奥林匹斯的高山上。
那里的神真够可怜的,吃不到三牲也就罢了,还要喝这个,有毒……淮枝儿放下酒杯,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过过口。
我很喜欢你的性格,真实不做作。
怎么突然这样讲?
你不是第一个喝这酒的姑娘,上到公主,下到女奴,跟我对饮时,可能是怕我尴尬,也可能是为了彰显自已品味殊胜见多识广,总之都忍住不说,但我从她们的眼神里能看出来,第一口就要呕吐了。
你能看出来,还要请人家喝,真是太坏了吧?!
我喜欢捉弄人。被我捉弄到的人,都有很大的人性缺点,否则我也戳不中要害。
你说你跟公主喝过酒,都有哪些公主啊?
皇上嫡生的公主们,我一个都没有见过,民间可听闻接触的公主,倒见过很多。她们都是诸侯王公的女儿,为了顶一个公主的头衔,硬是舔着脸去宫廷,给皇后磕头洗脚,期待皇后一高兴收了她们做养女。
听起来真费劲。在家做侯府小姐不比进宫强?这半奴半主的生活,好不憋屈!
人性就是这么憋屈。她们在宫里算奴才,可是回到家中,就以公主的头衔示人了,长安城里有大把的世家子弟排队等着娶公主呢。
假公主配伪驸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是啊,长安的人们好玩吧?
嗯,追逐虚名是有点好玩。说起酒,其实我特别不明白你们男人喝酒那点事。
有什么不明白的?
特别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喝几杯,那叫把酒言欢,但不太熟悉的人凑在一起,比如谈生意或者聊点事务话,为什么一定也要喝几杯呢?面对面坐着吃水果,不香吗?
你讲的话太孩子气了,人与人的交流交往,其复杂与凶险的程度,不亚于修罗场,但喝酒是联络感情最便捷的方式。能用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的问题,何乐而不为?你看不懂男人的酒局,男人亦看不懂女子的闺阁政治……
鱼蛟正说着,突然小厮闪进船舱来报,公子,桃川到了。
淮枝儿向窗外望去,船行到一片浅滩。
我们下去走走。鱼蛟起身说。
淮枝儿随鱼蛟下船,这名叫桃川的地方,竟然是一片草甸,半棵桃树也不见得。
好生奇怪,这桃川竟没有桃树。淮枝儿说。
是啊,我第一次来这里,也发出同样的疑问。
知道原因吗?
后来一位老艄公告诉我,之所以叫桃川,因为这里有座桃观,观中住着一位桃仙。这位仙人本就姓桃,是给汉武帝炼丹药的,往生后被追封了药侯。
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纪念他?
对。风景很美吧?
跟你描述的忘川,差距似乎大了点。没有半人高的曼珠沙华,也没有岸芷汀兰,更没有的鼠尾草。
你看那是什么?鱼蛟抬起手一指。
淮枝儿顺着手势望去,竟是一片熠熠的萤火虫。
啊,真美!淮枝儿惊叹不已。
岸边湿漉漉的腐草间,大约有几万只身量巨大的萤火虫,有的闪现海洋的蓝光,有的泛出祖母绿般的幽碧,有的发出暖阳般的黄白色,有的竟是罕见的通透耀眼的银灰。此起彼伏的光亮把整片草场烘托成一场奇幻的梦。
古书里所写的,太一神居住的云汉宫,大约就是这般模样吧?鱼蛟盯着眼前的场景,发自肺腑地感叹。
淮枝儿侧过脸看鱼蛟,突然觉得,即使这样站着,两个人不说话,竟也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