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处暑,人人都被秋老虎扰得心烦,淮枝儿的脾气发得也勤快,窗纱里刚透出第一线天光,她就跑到木龙和金尚的房间门口,砰砰敲门,叫两个人起床。
木龙和金尚因为厢房里闷热,头天夜里直到露水湿身才进屋,本来也睡得不稳,淮枝儿一敲门两个人立刻就醒了。
金尚穿着贴身小褂,端着洗脸盆到院子里打水,看见淮枝儿穿着香云纱单褂,袖子撸到肩头,刘海儿汗湿了,粘在额头上。因为金尚是个小孩子,淮枝儿也不避嫌,光脚踩着绣鞋,走到金尚旁边,撩起裙子,赤脚站在地上,露出雪白的笔直的小腿和一双宛若无骨的小脚,对金尚大叫道,喂,赶紧打一桶水,浇到我的腿和脚上。
金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照做,一边说,早上的井水太凉,湿了脚可不好呢!
淮枝儿更加烦躁了,嘟起嘴抱怨说,腿脚都快上火了!刚才撵一只窜到我房间里的蝙蝠,来回跑了十来趟吧,这畜生就是死命飞不肯出去,最后我只能一扫帚扑昏了,从窗口丢到外面夹巷里。
可是打死了?
应该没死,就是扑昏了,爪子还动呢,真烦!好不容易后半夜凉快点,清早房间里跑几趟,浑身热得像失火!
所以你就把我们叫醒了,一道陪你出汗?木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淮枝儿身后,打趣道。
叫你们起来,是因为你们太懒了,明明讲好今天要吃鸭子,这个时候了还不去买,中饭肯定吃不上。淮枝儿用手背推了推金尚说,你们宁州人处暑吃鸭子么?
吃啊,当然吃鸭子,我们吃白熝鸭。
北海吃酱鸭,广陵城吃的最多的,大概是老鸭汤。今天这个鸭子怎么做呢?
当然听姑娘的,你欢喜哪样我们就烧哪样!金尚和淮枝儿相处久了,嘴巴越来越甜,胆子也比以前大些了。
嗯,就你会讲,滑头!淮枝儿轻轻敲了一下金尚的脑门,转头对木龙说,师兄,你会做什么菜式?
木龙双手合十,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冥想动作,压低声音说,施主,我不会烧鸭子,所以劝你一心向善,莫要杀生,今日改吃素吧!
淮枝儿和金尚被木龙逗笑了,淮枝儿在木龙胳膊上掐了一把,问,大罗汉,假如你不懂烧,我可以去熟食店买两只回来吧?
木龙继续压低声音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坐心中,倘若施主去买,麻烦帮我也带一只。
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黄五也是热得睡不稳,正好听到孩子们在院子里说笑,于是也起床了。
什么事讲得这么开心?
师父,你醒了?淮枝儿打着赤脚跑到黄五身边,娇滴滴地说,今天处暑,按理要吃鸭子,师兄说他不懂烧,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木龙不懂烧,我也不懂烧,我们以前吃处暑鸭,都是到凤凰桥去买现成的。小金子懂烧鸭吗?
五爷爷,我也不懂呀!
那就去买现成的好了。黄五从袖笼里掏出四钱银子按在淮枝儿手里说,待会儿你带小金子去凤凰桥,买一只玫瑰卤鸭,一只烟笋蒸鸭,再带两副胗肝,两套鸭肠。东西多你提不动,让小金子提。
淮枝儿一听买这么多,知道连同老图的中饭菜也算在里面了,不由得嘴抱怨说,师父你又要给图先生送中饭啊?
那是自然。人家客人住在店里,交了饭钱,我们怎个能把人家忘了呢。
哎呀,提起这个人我就不开心呢!
又怎么了?你最近提起谁开心过?秋老虎再厉害一点,你这个暴脾气怕是要发作得,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要扔出去了!黄五摆摆手,示意淮枝儿不要再讲。
师父,正好枝儿自已讲起来,我得在你这里打个小报告!木龙挑了挑眉,看看淮枝儿,故意拉长声音说。
你讲啊。黄五看看淮枝儿说,又给人家图先生脸色看了?
脸色么,从来没好过……前几天图先生倒手一批东夷的香粉,琼枝就差了丫鬟来买,枝儿见是琼枝房里的人,就刻薄人家,这刻薄奴才,分明就是打骂主人嘛,弄得图先生好不尴尬。
师兄,你讲的话不实。淮枝儿立刻辩解道。
怎么个不实了?你自已讲!天天吃饱了撑的,给自已找麻烦!黄五瞪起眼睛训斥淮枝儿。
师父,那天丫鬟来并不是为了买香粉,而是请图先生去琼花观估价……
估价?琼花观有什么东西是她的吗?
还不是琼枝作怪!王道长为了让琼枝嫁个仁义礼智信的书香门第,那点家当全砸在教育上了,请先生教她认字读书,外加琴棋书画茶道双陆,十几年里耗费的书本笔墨钱,大约也能买下一幢对合的宅子吧。守着那个没什么香火的破道观能有几个存款?给她花完肯定半个大子儿都不剩了。但琼枝觉得王道长有压箱底的老本,就想榨出来,前阵子回去大闹一场,把王道长气病了不说,现在直接要把观里的几株苗木,连同老旧家具一并卖了。请图先生去就是想谈个好价钱。
真是混账!黄五听完义愤填膺。图先生买了什么东西吗?
淮枝儿没有说话,冷眼望了望木龙。
图先生没有来得及去看,丫鬟就让枝儿骂跑了……木龙也斜眼瞧瞧淮枝儿,忍不住笑起来。
黄五翻了淮枝儿一眼说,你这是扰了图先生的买卖,怎么能行?
师父,你说该怎么办?我知道图先生需要做买卖赚钱,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道长家里连大床都被搬走吧?!淮枝儿用力憋住得意的笑。
你们啊,晓得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有告诉我!黄五的脸挂下来,对着木龙说,枝儿和小金子去买鸭子,你随我来!
木龙跟着黄五进了房间,黄五打开枕头旁边放着的,一个很旧的没锁的盒子,里面有一锭银元宝和几块碎银子,黄五拿出银元宝递给木龙。
师父,你这是……木龙接过银元问。
你去琼花观一趟,看看王道长那里需要点什么,他不是气病了嘛,你抓点养心的药,买些茶点给他,剩下的钱也留给他。
王道长怕是不肯收呢。
唉,他是个要面子的老实人,摊上这个败类女儿真是前世的怨劫。你把钱给他留下,他要是不肯收,你就说等他身体养好了,我要请他来帮忙,屋顶漏雨要做防水。他别的不会,就懂一点房屋修葺,这样讲他心里好受些。
师父,你留了钱给他,不怕琼枝到时候又去搜刮?
他要是手里再没点生活费,就真的要卖家具卖树了!黄五深深地叹一口气。
木龙点点头,转身去琼花观了。
出门没走几步,看见淮枝儿和金尚走在前面,木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淮枝儿一手轻摇罗扇,慢吞吞地闲逛。金尚捏着一个大鸭梨,不晓得是从哪里顺来的,啃得腮帮子上糊满了汁水。
你们是去买鸭子吗?木龙问。
是呀,先去买鸭子,然后到教坊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师兄你去哪里?
师父叫我去琼花观探望一下王道长。倘若我中饭没有回来,不要等我吃饭。说完木龙就匆匆离开了。
淮枝儿同金尚走到凤凰桥,熟菜卤味店门口已经排起长龙。此刻日头已高,太阳光照在身上,叫人热得有些吃不消。
金尚,我们轮流排队好不好?淮枝儿用罗扇遮住额头,噘着嘴不开心地说。
姑娘,你找一处阴凉地坐下等我,我不怕晒!金尚咂摸着嘴角的梨汁,指了指旁边的树荫。和淮枝儿相处久了,他学会了和女孩子讲话的套路,每一句话背后藏着几十句潜台词,如果他刚才很不灵光地当真和淮枝儿轮流,待会儿一路回家,头都要被骂臭,这笔账也会在未来时不时被翻出来推陈出新。金尚发现,会作的女孩子不仅仅对恋人和家人作,她们通常要作天作地作全宇宙的。
淮枝儿非常满意地摇着扇子坐到树荫下,不一会儿倦意来袭,迷迷蒙蒙地竟睡去了。她做了一个很清晰很真实的梦,梦里是北海的家。
她推门走进去,庭院里一切如故,只是佣人不见了,伯父不见了,几位哥哥都不见了。
走到正屋客厅里,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背对着她,服饰头饰皆异常华美耀眼,淮枝儿刚想叫这个人回头,这人已经转过脸来,竟然是鱼蛟。
鱼公子。淮枝儿惊喜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奉谕旨,来此处捉拿要犯。鱼蛟冷冷地说。他的脸像傅粉一样白得透亮,剑眉朱唇,风度翩翩。
捉拿要犯?东夷?还是突厥?淮枝儿靠近他,空气里是鱼蛟身上散发出的,没药的香气。
既不是东夷,也不是突厥,而是炀皇部从。
炀皇部从……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吗?
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吧,他们只是守侯看顾炀皇的一生,并且在炀皇薨了以后,准备继续守两千年。
你说笑呢,哪有人会活那么久?
他们不是人,是妖,一群不作恶的妖罢了。
妖?炀皇毕竟是天子,怎会由一群妖来守候?
准确的说,他们是一群没有在天界注册仙籍的地仙,和妖一样不受仙家律法管束,天上地下随意游走。
既然是没有仙籍的,想必你也不能清楚他们的真身吧?
他们在凡间游荡,肯定要化成肉身人形,想弄清楚并不难。
你口口声声说捉拿,难道他们品行不端犯了唐王律法?
按照普世的道德观,他们个个忠孝节义。坚守在炀皇墓的阵法中,用自已的修为报答炀皇的知遇之恩。
那你为何要追捕?定罪也要按律法来。
凡间有凡间的法,天界有天界的道。在凡间,他们是炀皇部从,活在盛世大唐却拒绝效忠朝廷报国土恩,这是一宗罪;在天界,他们虽修行千年,却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到东山紫府报到注册,坏了仙家规矩,这是第二宗罪。两罪并罚,我便要来收他们。
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但你不过一介凡夫,又有什么权力去给地仙定罪?
其实我是阿罗汉托生,降妖是我的天性。在凡间我是护国公的密使,专门负责清查炀皇的身后事。现在你还觉得我没有权力吗?
你也说了他们个个忠孝节义,只要做好事,哪怕没有注册仙籍,也不是妖啊,守着旧主人,不愿意臣服新朝代,只能叫顽固遗老,也不算贼子。
且不论凡间事,但说阿罗汉收服的,是各种欲念。没有注册的地仙,是一群未经太极净化的精气,是混沌不稳的,稍不留神偏离了正法,就会堕入欲海,转世成魔。这样危险又不确定的一群,我怎能放任他们游走于浊世?
你只是假设他们会堕落,就给他们定性成了妖?
我知道他们会偏离正法,迟早的事,这个世界戾气太重,修十世福德才能托生一次凡胎,但凡胎稍有不慎,就堕为饿鬼。我还是阿罗汉的身体时,就看透了这个浊世的把戏。
你已经把你想收服的都收服了?
如我所愿,想收服的都收服了。
你把那些精气带到哪里去?
我把他们装进琉璃盏,在须弥山腰找一处清净地埋了。或者,送他们去离恨天,化做飘落在讲经堂阶下的几粒尘埃。
然后他们就这样永恒地消散了?
当然不会,须弥山是永恒的,离恨天是永恒的,他们也是永恒的,我没有权力决定谁会消散。
但你把他们带走了,离开了这个凡间的肉体,而且你说过,他们忠孝节义,你这样做,他们会产生怨念吧?还会好好修行吗?
忠孝节义也是这个浊世的道德衡量标准,放眼看三界二十八重天,并没有浊世各种标准的容身之处。我只知道,他们不该在炀皇的阵法里,那个阵法聚集了太多贪嗔痴,他们困守其中,特别容易一念成魔。早点出来,或许有个好的结果。
听你这样说,似乎也是帮他们修行。总共多少地仙?或者按你的说法,几个妖?他们为什么不去天界注册?
总共有七位地仙,他们并非不想注册,只是困在这阵法和肉身里太久了。
此番他们的命运可有了定数?
其中五位已经有了好去处,往离恨天去了,还有两个……最终,一个要出走崆峒,一个将魂归蓬瀛。
你呢?这一世你是鱼蛟,费许多工去追捕要犯,你心里也少不了积攒嗔秽。可影响你修行?
我转世于大夫门庭,就是要了却一段尘缘,再偿还一些轮回中累积的情债。
可了情了?可偿债了?
还没有……总要随缘。
听你讲许多轮回托生的大道理,理应淡泊明志,我这心里怎个突突不安起来?你知道我家伯父在何处?我急寻他……淮枝儿觉得胸口堵闷,呼吸也压抑得急促。
你心有不安?且朝那里看!鱼蛟一抬手,指向淮枝儿身后的方向。
淮枝儿顺着鱼蛟的手势转身,身后的地面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万丈深渊,脚下深渊里,一半是惊涛骇浪,浪里有十万八千种哀嚎,百千万个冤魂;另一半是赤焰火海,火中有十八重铁幢,无量怨魄。淮枝儿觉得惊恐,本能地想往后退,却感到脊柱被狠狠劈一把,一下子向深渊里扑过去。
啊!淮枝儿大叫一声,睁开眼,发现自已还是坐着路边的树荫下,揉揉眼睛,金尚还在日头下排队,汗涔涔的。她手捂胸口,深呼吸两次,才勉强镇定。
淮枝儿和金尚提着鸭子回家,进门看见黄五坐在前厅给阿虎梳毛,淮枝儿打发金尚去切鸭子,又怕金尚切得太快,特意要求他细细地切好摆盘。金尚应喏着往厨下去,淮枝儿神色慌张地拉住黄五,压低声音说,师父,我遇到些诡异的事。
哦,讲来听听,怎么个诡异法?黄五眼皮子都不抬。
师父,你可知道那个鱼蛟鱼公子的来历?
知道一点,你有话直说,不要先问东问西,我年纪大了,听你讲话头都要发昏。
淮枝儿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梦境讲给黄五听。
嗯,听你讲的这么多,你的意思是,你和北海的家人,你们的身世,已经被鱼蛟察觉了,他此番下界托生,便是要收了你们?
我是有这个想法,否则不会凭空做个梦。师父,我们虽然困在凡人的肉身里,但元神还是相通的,不会平白无故地陷入到一个无常的梦境里。
这事情,你没有同旁人讲吧?
没有,就刚才发生的,我立刻回来报知师父了。
枝儿啊,你虽然也修行千年,但这一世困在凡人的血胎肉身里,有法术不能施,有仙力无可用,也不能预知未来,所以才被心魔魇了去,做这些个无端怪梦。其实,这个鱼公子就是个凡人凡胎,不是什么阿罗汉,你大可放心。还有北海家里,我昨夜才用天眼同你伯父见过面,他和你几位哥哥好好的,他们依旧驻扎在阵法里,纹丝不动,你也要放心。
那木龙他……
木龙的记忆都被我封存在阵法里,我的责任就是守住木龙,确保他平安无事,所以我一定不会把记忆还给她。但你也不好记恨我,虽然他不记得你们前世的爱,但今生我也想方设法安排你们见面了,能不能找回前世的感觉,那要看你们两个的造化,因果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但你们两个冥冥中的缘分并没有斩断,见面以后,他就是喜欢你,你也能安心陪在他身边,像凡人一样淡淡地爱,淡淡地活,不好吗?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要天雷地火,细水长流也是情。
师父,其实很多时候,我恨不得阵法破掉,然后木龙记起我,记起我们的过去,哪怕那一刻过了,我们都灰飞烟灭,也比这一世相顾无言,从陌生人做起来得痛快……
你这么讲,真的是太幼稚了……我不想跟你说话,只能告诉你,你不要把一个梦放在心上,那个鱼蛟也不是神人,忘记这些疯狂的想法,才能把心魔真正地从身体里分离,修行不就是修一个端心正念么?你怎么连基本的觉悟都没有?且回房去吧,冷静冷静。黄五抱起阿虎,慢慢地走向后院。他看似波澜不惊,宽大的袍子下面,冷汗已经浸湿贴身的小褂子。
淮枝儿木然,垂下头想想黄五的话,也觉得在理。困在凡人的身体里,她时而有知时而无知,元神缥缈不受控制。梦到自已的身世被鱼蛟窥知,只能说明两点,一是对过去现在未来都常有不安,二是偶遇鱼蛟,实在太过稀奇。牵牵绕绕做了个怪梦,差点又陷入梦境,实在是件坍台的事,倘若被其他仙友听说,更加要笑死了。
叹一口气,淮枝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睡回笼觉了。
黄五坐在后院,看金尚切鸭子。
小金子,你们今天出门,可见到什么人?
五爷爷,我们今天没有见到什么熟人。
只是买了鸭子?
只是买了鸭子。
没有往别处逛逛?
没有往别处逛逛。
黄五收回目光,心中略定。
师父,我回来了。木龙走近后院,汗水把胸口洇湿了。
木龙回来了。这么热的?快来吃杯水!黄五赶紧给木龙倒了一杯冷茶。木龙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师父,我给王道长买了五十斤籼米,十斤菜籽油,十副烧饼夹油条,又买了二斤油馓子和二斤炒米,总共用掉一钱三分银子。剩下的钱都留给王道长了。
他还好啊?
不太好,被气得胸痛,这几天一直痛,到夜里更是痛得躺不住,只能起身坐在床沿上等天亮。
唉,他这辈子做人没毛病,唯独死要面子,这下就得活受罪。你把钱留给他,怎么跟他讲的?
开始他不肯收,我说是定金,改日请他来修葺屋顶,他才收下。但送我出门的时候,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说一辈子没有做成事情,连孩子都教育不好,老了老了,棺材本没攒下,还要靠老朋友接济,觉得非常失败。
你怎么回他的?
我要他别往心里去,等琼枝生了大胖小子,就能稳坐沈家第一把交椅,到时候把他接过去享清福。
唉,你这张嘴真的蛮笨的,宽慰人的话都讲不好!他以琼枝为耻,你这边特意提起来,比打他的脸还难过呢……罢了罢了,他肯收下钱和粮就好,哪怕遇到再难的事,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啊,这就是人生!黄五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琼枝快生了吧?
嗯,那天听地保讲的,说是快生了。
她都快生了,还有精力回家榨她爹那点香火钱?
听地保说,沈老板早就把她当观音菩萨供起来了,不许她随处走动,天天山珍海味,又派了三个老妈子侍候。一直都还蛮开心的,但有天沈家大娘子闲得无聊,就请了一个神婆替几个姨太太看相,也是消遣吧,那神婆并不知道这些姨太太的身份,所以讲话不大注意,看了琼枝一眼,说她是“面相寡,福德薄,祖产无,饿到哭”,琼枝听了大为光火,当下就要丫鬟打了神婆二十个嘴巴,赶出门去。后来坐定了想想,心结打不开,非要破了神婆的谶语才能出气。面相改不掉,福德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她想到只要回家弄几个钱,就破了“祖产无”这句谶语,所以非要回去卖家具卖苗木。
原来她是这个思路,我说呢,沈家的姨太太坐享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例钱,不至于对那些旧家具放不下。唉,这个丫头缺德。王道长跟她啊,是前世的债,今生倾家荡产地还她,含辛茹苦养大不提,还要把老脸丢尽。地保现在常往沈家跑动吗?
地保常过去,沈老板本来叫香月一道过去,在琼枝房里聊聊天解解闷,香月看不上琼枝的品性,说什么都不肯,琼枝也顾虑着香月过去的风疾,怕香月突如其来地发疯,所以也不要。
那晚些时候你把地保叫过来,我有事同他交代。
好的。木龙点点头。
黄五把阿虎夹在腋下,转身回房间了。
木龙洗干净手,取一个大盘子和一双筷子,仔细看看金尚切的鸭子说,鸭头对半切开,咱们四个人,正好一人半个嘛。
金尚本来就喜欢啃脑壳,一听这话,笑嘻嘻地把鸭头拿过去切了。
木龙夹五块熏鸭,五块玫瑰鸭,整齐地排在盘子里,发现金尚切的胗肝片大小厚薄均匀,称赞了一下,夹了十来片,同样放在盘子里,转身盛一钵白饭,又倒了一小瓶淮枝儿泡的梅子酒,一起端到老图房间里去。
图先生,今天处暑,咱们吃鸭子!木龙笑眯眯地推开老图半掩的房门。
老图正在房间里扎马步,桌子上是一杯隔夜的陈茶,和一碟吃残的油炸花生米。
哟,你来得正好,我这肚皮已经咕咕叫了,练功都练不安生。老图把桌子上的茶杯和碟子往边上推了推。
还给你带了点小酒,枝儿泡的,她比我手艺好。木龙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说,你练的什么功夫?
四神拳啊,洛阳非常流行的一套拳法。老图把酒瓶凑到鼻子前,深情地闻了一下说,这酒不错啊!
可不是么,我泡的一坛酒,青气没有杀好,口感酸了点,枝儿泡的就好得多,她在北海的时候,她伯父特别好这一口,都是她泡的。
刚才我听见她上楼的声音,可是回来了?
应该是回来了,鸭子就是她跟金尚去买的。
嗯,这鸭子看起来着实好。处暑的鸭子,你们这边有什么讲究吃法?
你看到的就是顶讲究的吃法了,一般人家就是烧鸭汤。早晨我们商量说,不会烧,别把好好的鸭子废了,所以还是买来的保险。今天买的都是凤凰桥的,最好的鸭子都在这里了。
嗯,好好好,我有口福了!老图开心地搓搓手,坐下来准备开饭。
那你先吃着,不够的话叫我一声,给你添饭添菜。木龙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木龙走到走廊尽头淮枝儿的房间,敲敲门说,枝儿,干嘛呢?该下去吃饭了!
淮枝儿躺在床上,头疼,想补个回笼觉,但睡不着。听见木龙叫她,立刻爬起来,拢了拢头发应声说,哎呀来了,别吵吵!
木龙和淮枝儿走下来,金尚已经在后院天井里摆好碗筷。黄五坐在当中,手里捏着一个鸭屁股喂臂弯里的阿虎吃。
哎呀,师父你不要喂阿虎吃这么肥的,它就是天天吃得太油,都有口臭了!淮枝儿嘴不高兴地说。
阿虎正吃得津津有味,听到淮枝儿打岔,非常不爽,拱起身子,尾巴竖的像铁棍一样,龇起牙,探出半个身体,用一只前脚爪挠了淮枝儿一下。
啊!淮枝儿大叫一声躲开。
哈哈哈哈。木龙和金尚看着淮枝儿和阿虎,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前厅传来敲门声。
谁来了?金尚一边朝外面看一边说,五爷爷,我去开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和金尚差不多年纪的小小子,一身半新合体的皂衣,脚蹬新皂靴,腰间挂着一块牌子。
请问你找谁?金尚打量来人,像是个大家奴。
奉宇文府鱼蛟公子,来送拜帖给黄五老爷。小小子音色清亮,长相也是乖巧。
金尚一伸手想接拜帖,却发现递过来的不是什么帖子,而是个盒子,想问清楚,不晓得跟大户人家讲话该怎么开口,不说话吧,又不敢随便接,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此时淮枝儿已经走出来,双手从小小子手中接过盒子,非常客气地说,我家师父在用饭,请进来坐。手一指前厅的客座,转脸对金尚说,快去给客人沏茶。
小小子坐下来,淮枝儿捧着盒子回到后院。
什么人?黄五问。
师父,鱼公子差人递拜帖来的。淮枝儿双手把拜帖匣子递给黄五。
这是一个极其精美的帖匣,紫檀匣体,螺钿的表面纹饰。
他倒是讲究个礼数,我且嫌这些俗世的套路烦呢!黄五一只手端起帖匣,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出来,还是那只匣子,交到淮枝儿手里说,交还来人,按礼还要打赏的。
淮枝儿应喏了,复又转到前厅,小小子还坐着,淮枝儿笑着说,黄五爷复了帖子。
小小子接过帖匣,淮枝儿又递上一只小荷包说,辛苦有劳,再吃杯茶么?
小小子落落大方地说,时辰不早,小的还要回去禀告家主,先告辞了。
目送这个小小子出门,金尚凑过来说,姑娘,他说送拜帖,我怎么不见半片纸?
你傻呀?那纸随便拿在手里可不就显不出身份?都装在帖匣里了!
哦,原来那盒子便是装帖子的,我说呢。那姑娘你给他的小荷包里是什么?
几个镀了金色的花钱铜板,专门打赏信差的。
金尚听淮枝儿说的,不住点头,心里暗暗地佩服淮枝儿有见识。他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那些精美绝伦的盒子,也没有人会打赏他。
那小子的衣服真不错,在国公府当差,日子过得真好啊!金尚暗暗地想。
淮枝儿也满心欢喜地回到后院,黄五看她面含春色含笑不露地模样,翻了个白眼说,想什么呢?
师父,你看这宇文府上的人多体面呢!淮枝儿笑眯眯地说。
枝儿,谁是鱼公子?木龙一边扒拉着饭一边问,他和金尚一样看不明白这递拜匣的礼节。
是宇文国公的外甥,和我在洛阳驿有过一面之缘,枝儿也认得。黄五立刻抢先说,他怕淮枝儿把那日去太虚观的事情讲给木龙听。
哦,我听地保讲过,城里来了宇文府的少爷,他要来干嘛呀?木龙边说边夹了一块鸭子给淮枝儿。
来同我这个糟老头子叙叙旧吧,难得千里之外遇故人么。黄五端起面前的酒杯眯了一口。
师兄你不要给我夹菜!我最近都吃胖了!淮枝儿厌烦焦躁地把碗头上的鸭子夹回木龙碗里。
胖了?不会吧?我看你一点没变啊!木龙倾着上半身仔细看淮枝儿。
哎呀,就是胖了!从今天起不要再叫我吃!淮枝儿放下筷子,皱起眉头说。
木龙不语。
师父,鱼公子要来拜访你?淮枝儿给黄五斟满酒杯,问道。
嗯,不过我不叫他上家里来,他来,我们还要收拾屋子打扫一下,我随性惯了,不欢喜折腾。
其实咱们家很干净啊,师兄一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那……淮枝儿欲言又止。
我约他去花局里吃茶,顺道放河灯。黄五意味深长地看了淮枝儿一眼说,你不吃饭也好,叫阿虎多吃点。
阿虎听见被点名赶紧跳到黄五腿上,黄五左手撸猫,右手掂了一块鸭皮,在酒盅里沾了沾,递到猫咪嘴边,阿虎囫囵地叼着,跳下地,躲到一边大快朵颐了。
金尚,喜欢啃鸭头吗?木龙问金尚。
喜欢呀,尤其是玫瑰鸭的头,入味,香!金尚小心翼翼地把鸭舌抿在唇尖,再用筷子紧紧夹住舌头里的软骨,轻轻地向外侧抽出,骨头被抽出的瞬间,一股腐乳香被带出来,刚巧钻到鼻孔里。
小金子,吃杯酒。黄五把酒盅放到金尚面前。
五爷爷和木龙大哥在,我不敢吃。金尚笑着说。
吃一杯不妨事,酒量都是慢慢练出来的。木龙把酒盅朝金尚推得更近。
金尚端起来,谨慎地抿一口,惊讶地说,怎么是酸甜的?
这是枝儿手艺好啊,她的梅子酒可以当贡品了。黄五大笑道。
淮枝儿也露出得意的神色,对金尚说,快快吃了这杯,再给你添一杯。
就这样金尚吃下两杯酒,又吃了半只鸭腿,微醺,脸色逐渐泛出酡意。
待会儿同我去找地保吧。木龙想起来,黄五叫他晚些时候去寻地保的,便提醒金尚。
金尚点点头,收拾了碗筷,把院子粗粗打扫一番,就同木龙往大街上去。
木龙和金尚走过徐凝门大街,眼看迎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纷纷朝道路两旁避散。几个公差模样的人大声地对路上的百姓吆喝道,让让,让让!木龙和金尚也赶紧站到路边,只见公差身后出现一队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一匹红鬃马,后面两匹五花马。红鬃马上的人身穿白色的袍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咦,木龙大哥,这个人跟你生得好相像!金尚呆呆地看了会,突然说道。
木龙被提醒了,也睁大眼睛朝红鬃马看,上面的少年似乎真的有些像自已,但仔细再看一遍,五官并无任何相像。
别闹了,哪里有什么相像!
金尚听木龙这么一说,又凑近些瞧,好像五官确实有很大差别。
也是怪了,乍一看就觉得你们跟孪生弟兄一样,看第二眼有完全不像。可能是风骨相像。金尚笑了。
傻了吧你,这一看就是官宦子弟,跟我一介布衣的风骨相像,小心人家听见,揍你两板子!木龙赶紧制止金尚的嬉笑。
两人再朝马队看,红鬃马已经过去了,后面两匹五花马上,是两个身着武官服饰的人,都生着胡人的面貌。
人群看呆看完了,也就纷纷散开,各归各路,木龙和金尚也继续朝地保家走。
木大少,你今天得空出来逛啊?卖花婆老远看见木龙招呼说。
徐干妈,你挎着篮子做什么去?木龙看徐婆的篮子里揣着几双布鞋。
我往彩凤楼去……徐婆正开口,突然又止住了,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圈。
徐婆口中的彩凤楼,是本地的一间娼馆。徐婆平日除了卖花做媒和八卦,偶尔也做回把人牙子,替娼馆的老鸨物色姑娘。若是其他人问起,徐婆也就说了,但木龙平日里太正经,徐婆怕讲话讲不妥,木龙要紧张得整个人都不好。“硬穷酸”就是徐婆给木龙的标签。
果不其然,木龙刚听见彩凤楼三个字,脸色就酸了,皱着眉头,厌恶的神色从鼻子尖流淌下来,滴到矮小的徐婆的脑门上。
时候不早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木龙推了金尚一把,匆匆走开了。
切!徐婆朝木龙的背影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走到地保家门口,木龙看见院子的门敞着,香月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择菜,地保蹲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哟,练关公刀呢?木龙打趣说。
木龙大哥,你怎么来了?地保笑着站起来,把菜刀放进香月脚边的菜篮子里。
我来同你说事,看见你拿着刀,我不敢进来啊。木龙继续和地保开着玩笑。
木大哥,你来得正好,我刚巧想到要找你和淮姑娘呢!香月脸色不好,说着把手里的菜掼到篮子里。她也站起来,看见金尚,就转身进屋,端出茶壶茶杯来。
大哥,小金子,你们先来吃杯茶,今天真热!
香月,你刚才说要找我,什么事?木龙接过茶杯,眼神却在地保脸上搜寻着答案。
木大哥,你别理她,她今天又要疯病发作……地保赶紧推了香月一把,打岔说道。
你别推我,我就要讲!香月大声地冲地保。
你讲啊,什么事?我听着呢。木龙示意地保不要惹恼香月。
还不是这个王小倌!活冤家!香月把地保拉扯的手重重掸开,往旁边退让一步,继续说道,木大哥你评评理,我嫁把王小倌这些年,虽说天天粗茶淡饭,倒不嫌他穷,就是愿意跟他过过太平日子。他倒好,时常被钱蒙了眼,一会儿要贩生皮,一会儿要倒药材。我们就这点家底子,还想做生意?一个不小心连裤子都赔光!
嗯?你要学买卖?木龙疑惑地看看地保说,现在从衙门里领的钱不够生活吗?
你说够生活吧,也够,结结巴巴的生活,只够我俩糊口,不够养孩子的。地保委屈地说。
养孩子?香月你……
嗯,王大夫把过脉,是有了……香月突然脸红起来,她本想先告诉淮枝儿,没想到跟木龙讲起来了。
恭喜啊,恭喜,王小倌,恭喜你要当爹了!木龙开心地拍了拍地保的肩头。
唉,大哥你评评理,我要去做买卖,还不是为了多挣钱养活他们母子么?香月倒好,一个劲骂我,说我痴心妄想不安分。
额,你为了孩子攒钱肯定没错,但怎么想到做生皮药材的买卖呢?这买卖都是塞外马帮的交易。
是沈老板给我指的路,他说假如我想发财,可以替他出塞,他每年都要和那里的游牧部落交易生皮和药材,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验货。
他说给你多少钱了吗?
他说过,去一趟,路上大概一个半月,先到长安,那里会有人陪我一道去,车马都是沈家的,我只要人到了就行,验完货也不用我运回来,自有马帮的伙计负责运送,我到家以后,到柜上领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真不少呢,赶上你一年的工钱了。
可不是嘛,所以我想去,但香月她……
我就是不让你去!你是个蠢人,遇事不动脑子!香月气得大叫起来,这么好的差事,沈家哪个不想去?你又算什么信得过的人?姓沈的养着那么多爪牙,哪个都比你亲近。你什么都不用干,还给你这么多钱,你不觉得奇怪?我都替你觉得奇怪呢!
听香月这么讲,我也觉得是有些奇怪。地保,你现在冷静一点看这个差事,咱们说呢,好差事,要有开放性的开头和结尾,就是说呢,你能独当一面,替他沈家干很多不同的活儿,而事成之后呢,沈老板也能给你钱或者其他的机会,去做更多更容易赚钱的差事,这样你的财富就会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这样的差事,才叫好的。现在看来,沈老板提供的差事是不具备这个特点的,而且呢,它还特别简单。这特别简单的活儿,一般应当回报很低,他怎么会给你这么多工钱呢?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漏掉了啥?
唉,我也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我去,一开始我也觉得,这钱赚得太容易了,不好。但木大哥,你说我又不懂做手艺,字认得也不多,家底子薄,我想多赚点钱养家,还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不要给姓沈的做事!你想学买卖,我回家跟我娘说去,哪怕我娘拿钱,咱们做点针头线脑的营生,都比跟着姓沈的强!
嗯……对!香月说的我赞成!做事要跟对人,地保你要想清楚了,姓沈的虽然有万贯家财,但他是个坏人,你看他干的那些事儿,要遭报应的……
就是啊,他姓沈的为啥绝后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他手里有人命,遭天谴的!
哎呀,你好好说话,他手里有没有人命,咱们都是听说的,你一个女人家,张嘴就来,还在木大哥面前咋咋呼呼的,丢不丢人呢!地保心头烦躁,索性蹲下来不看香月。
地保,你想做点事我支持,但这个家是你和香月共同的家,你要跟她商量着办事!香月说她能回去借本钱,那就借,你到时候赚了钱还丈母娘不就得了嘛!但千万要跟对人,姓沈的是坏人,你可千万别跟他扯上啊……木龙也蹲下,一手扶在地保肩头。
嗯。地保闷闷地回答。
这样吧,你们也不要在家吵架了,香月现在是两个人,不能生气。地保,你把香月送到丈母娘家,然后去我那里,我师父有话同你讲,讲完,咱们一起喝杯小酒,你看怎么样?
去吧去吧,听大哥和五爷给你说说!香月拍了拍地保。
地保站起来,点点头说,那好,我先把香月送到丈人那里,然后回头去客栈。
木龙和金尚便往回走了。
木龙大哥,你刚才为啥说,沈家的差事小倌他做不得?金尚好奇的问。
我不是说了嘛,这做买卖或者做活计,讲究一个可持续发展。什么才能持续地做并且赚钱?就是开放性的开头和结尾。简单又赚得多,看起来很美好,可是美好背后都是陷阱,你,能理解?
不能。
唉,你太小了,等你多遇着点事情,就会慢慢明白的。
木龙和金尚就这样边聊边往回走,不一会儿便到家了。
晚上地保过来吃晚饭,手里提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斤熏烧猪头肉。
黄五刚巧抱着阿虎出门散步,木龙便叫金尚把酒坛搬出来,准备晚上吃酒解闷。
木龙很关切地问,香月送回去了?
地保点点头说,送回去了,她还跟家里说了我的事。
那她爹娘可同你商量,往后做什么营生?
她娘也觉得沈家这事不妥,所以准备出点本钱,贴给我们开胭脂铺,她家原本就是做油粉买卖的。
那你自已可会炮制香料?
正是祖上有传下几张配方,香月跟她娘合计着想要试试。
木龙欢喜地说,这买卖做得!女人为悦已者容,只要这城中有女人,你就不缺顾客。
金尚在一旁听了,对地保眨眨眼,戏谑道,改明儿个炮制几盒琼花香粉,给你家七奶奶送去。
地保的脸蹭地通红,嗫嚅说,哪有什么七奶奶,琼枝也配叫奶奶?!
地保在呢?淮枝儿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后院来了。
枝儿姑娘,我来找木大哥吃酒的。地保笑着说。
我刚才怎么听见你们说琼枝呢?她最近又要作妖?淮枝儿看见桌子上的碟子里有刚炸好的花生米,顺手捏起一颗,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姑娘,刚才是我给地保哥哥开玩笑的,要他叫琼枝七奶奶。金尚捂着嘴吃吃地笑了。
按照辈分呢,她确实做得这个七奶奶,人家的确是七姨太,不管是娶回家的,还是私奔回家的。淮枝儿瞧了瞧地保说,我怎么听说,沈老板要把琼枝送回琼花观呢?真有此事?
地保点点头,神秘地说,琼枝眼看就要生了,沈老板找道士算了一卦,据说不是好话……
怎么了?不是男孩?淮枝儿好奇地问。
唉,沈老板现在是能有个孩子就谢天谢地,哪还敢挑男女呢!是占了卦文,说琼枝要遭水难。沈老板寻思着她大着肚子,不游湖不赏荷的,应当不会有什么水难。
那跟把她送回琼花观有什么关系?
琼花观里有个火神殿,琼枝住在那里,铁定遭不住水难,水火不容啊!
什么神逻辑!这就是沈家自说自话吧?王道长能同意?
当然不能啊,所以压根不对王道长说。
不告诉她爹,然后就回家住了,一天天的跟隐形人似的在三清殿转悠,是这个意思?淮枝儿讽刺说。
不是这个意思,沈老板是想把王道长送到冶春小榭去养老,以后再不回琼花观了。
哦?他舍得拿冶春小榭给王道长养老?
姑娘,这就是你不懂了,沈老板精明啊!
怎么个精明法?
沈老板这盘棋,下得可大!地保耸起食指划了个圈,咱们说王道长那身体,撑不过十年吧?顶多就养这个老丈人十年,花不了几个钱。但琼花观那么大一块地,就顺理成章变成琼枝的陪嫁,进了沈老板的口袋。要知道,沈老板觊觎那块闹中取静的宝地已经很久了,他准备把琼花观拆了,建一座豪华行馆,让水上地上来来往往的客商都去那里饮酒作乐,大把销金。姑娘你说,这可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琼枝能答应?这可是坑她爹呢,丧良心的事。
琼枝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你不知道哇?地保义愤填膺地说,她对这事还特别积极呢!那天香月去送做好的鞋,听见她跟沈老板商量来着,啧啧啧,这个女子啊……
世上那么多孤儿,王道长也是眼神不好,居然收养了她!淮枝儿不无烦恼地说。
听说,她的来历也真是出奇呢……地保压低声音,准备传个八卦。
亲爹是炀皇的侍卫,亲娘是烟花巷里三流歌女,是吧?淮枝儿一字一句大声地说。
哟!你们都知道了?消息真灵通啊!地保有点索然,清风客栈看起来幽静闭塞,其实很有点八面来风的渠道,全然不需要自已的包打听神功。
早听说了,这风也不是刮一两天的……淮枝儿鼻子耸了耸,不屑地说。
唉,我就替琼枝不值,嫁了那么老的不提,还是个老坏蛋!木龙说。
师兄你不能这么想,虽说沈老板比她爹年纪大,但沈家房间里摆的古董比周文王更老呢,琼枝就冲着老货去的。淮枝儿抛着手里的花生说,琼枝跟沈老板吧,倒也真的对路,一对儿烂梨——打心眼儿里坏。
五爷爷,你回来了!金尚突然站起来。
嗯,老远就听见你们说人坏话了!黄五拉着脸,阿虎骑在他肩头。天天替不相干的人操心,当真有一腔热情和正义用不完,你们就该去漠北平定夷狄之乱,在这里搞什么毛线?
八卦小分队被黄五说得面色愧赧,不敢吭声。
地保你随我来,有话同你讲。黄五示意地保到房间里。
五爷,你找我?地保知道黄五讲的话不想让木龙淮枝儿听到,于是进房间后,很玲珑地把门插上。
来来来,坐到跟前来讲。黄五推一推凳子,示意地保靠近些。
五爷你有什么事要办的?
有几件事讲。第一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琼枝现在怎么样?不瞒你说,我不关心她那些苟且的事,我是怕她把王道长气出好歹来。
这个我懂,你跟王道长做了大半辈子挚友,看他晚景凄凉,心里放不下。只是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刚才我还同木大哥讲的,香月去沈家听到点消息……
你说吧,没事的。
琼枝跟沈老板商量,想把王道长接到冶春小榭养老,趁机把琼花观占了,那块地他们想建行馆。
哦,琼枝跟她爹聊过吗?
应该还没有,是前天才跟沈老板合计,应该还没这么快。
嗯,好的,我明白了。第二件事,跟你打听一个人,宇文府来的鱼公子,住在沈园,你可听说了?
这个自然是知道。鱼公子下榻的是沈园,沈家招待他可谓竭尽全力,一来是巴结县太爷,二来沈老板也想讨好长安的达官贵人。
哦,那鱼公子可带了家人侍从过来?
他带了两个武官随从,是胡人。还带了一个小跟班,是个鲜卑人,大概,也就,跟金尚差不多大吧。怎么?五爷同鱼公子有交情?
嗯,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他约我改日吃茶。我疑惑啊,他从长安千里迢迢来江南,当真只是游山玩水?
当然不是啦!他是来找风流的!地保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此话怎讲?
五爷你可别当我瞎说,他刚来三天,我听说这位公子是替宇文大人来江南选美,只当是国公府选秀呢,没想到这位公子却一门心思往彩凤楼扎堆。那地方能有什么好人好事啊?除了风流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干呢!
所以不是来江南选秀?
肯定不是啊!你看哪次选秀不是大张旗鼓地贴告示,征集秀女?他来了也好几天了,一点儿动静没有,净往彩凤楼里钻了!
彩凤楼里什么人牵挂住他?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他隔两天就去一趟。五爷同他,是吃茶还是吃酒?
当然是吃茶,依照他这副样子,吃酒可不就吃了花酒么,呵呵。
哈哈,五爷你认得的人真多,连长安的贵人都认得呢。
认得算什么?这天下的认得都不算什么,唯独你家沈老板那样的“交情”,才能成事。人与人,因情义相交者,至诚但无用。因利益相交者,互欺却实惠。
五爷,你讲到沈老板,我正要跟你商量件事呢,关于我的前程……
木龙已经告诉我了,小倌你是个好孩子,听我一句讲,不要去,在家安心守贫,这当中必定有诈。
嗯,我已经同丈母娘商量过,不去塞外的,但丈母娘要贴本钱给我开胭脂铺,五爷你是有主张的人,帮我想想,这生意可做得?
要说胭脂铺的买卖,可做得,可做不得。
怎么讲的?
卖胭脂是零碎买卖,一包香粉的利润才几厘钱,纵有赚头也是辛苦求财,但你能走官方渠道,像谢馥春那样年年上贡,哪怕一年只接一单生意,也够吃了。
上贡的交易哪能轮得着我呢?谢馥春的老板跟宫里的几个太监总管可是有交情的。
要不就说这“交情”才有用么。不过你灰心的话不要讲太早,你手里有秘密配方吗?
配方是有的,老家里传下的,不好不丑也算个方子。
那就好。照着方子,耐心的不差料的做出来,成品里挑几样好的,我替你送到太虚观去。
太虚观?他们用得着香粉胭脂?
呵呵,送去供大仙,不是给人用的。
供大仙?五爷,你能给我点化开吗?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哈哈,这么讲吧,你做出一件东西,是想卖给凡人用,对吗?
不假,脂粉都是凡人用的。
但凡人就喜欢纠结,挑挑拣拣,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做小本买卖,遇见鸡毛蒜皮的客人,赚不到钱,只剩下郁气。
嗯,小买卖嘛,本来也就是这个腔调。
假若你的东西不是给凡人用的,是供给狐仙玄女的,那就算半个仙品了。凡人,敢对仙家宝物挑刺吗?
哦……哦!哦!我明白了!五爷你……你真是太机智了!地保激动地叫起来。
安静,保密。黄五淡淡地说,这个忙我可以帮到你,太虚观里我是真的有交情,不过我也要你做件事。
什么事?
你常去彩凤楼查人,帮我留意点,看看有没有新来的姑娘。
嗯。五爷你……
别想岔了!我一个穷老头能想那些?我最近在找一个女孩,她是我一个熟人的女儿,被拐子卖到江南了。假如能打听到下落,救她脱离苦海,胜造七级浮屠啊!
哦哦哦,明白了,这娼馆乐坊里只要买进新人,我都会知道,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黄五和地保讲定了,欢欢喜喜地走出房间,外面,金尚和木龙已经摆好下酒的冷盘,淮枝儿用一个竹漏在酒坛里撇酒糟。
难得今天人多,何不去请图先生下来,大家一道饮酒?黄五对木龙讲。
我去请他吧,正好你们男子坐一处吃酒,但我不侍候你们的,我要出去散心。淮枝儿说着便去请老图了。
老图房间里已经掌灯了,淮枝儿敲敲门说,图先生,你在干嘛?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枝儿姑娘,我正在看样品,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些料子,有喜欢的就拿去做鞋面。
淮枝儿一看,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彩绸缎面。
鞋面……那得会做鞋才是,我连扣子都缝不好,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我师父请你下去吃酒,今天人多,除了我们家的人,地保也来了,师父把私房老酒都搬出来了呢。
哈哈哈,黄五爷真是热情,好的,我这就下去。姑娘你也一道吃杯吗?
那必须不能。我一个女眷,怎的夹在你们一帮老男人当中饮酒作乐呢?传出去多难听啊!
淮枝儿头一昂,下楼出门去了。
老图看着淮枝儿娇俏可爱的背影,欢喜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