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蛟最近几天一直睡觉不踏实,多梦,并且梦境里有黄五,木龙、槭槭和淮枝儿。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感觉说不出的郁闷,胸肋间似乎有钢索贯穿般的刺痛。管家请了御医替他把脉,却只开了几味养心的药材,好像很难诊断更多的问题。
“我觉得我是害大病了,不得好了。”鱼蛟端起药汤,无奈地对管家说。
“公子,医生说没有大碍的,你可不要疑心瞎想,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又刚来南边,多少有些水土不服。”
“他开的这些个人参天麻的药材,我记得当初,我外婆病入膏肓时也曾吃过,却不得效果,十日便归西了。”
“哎唷,公子你说得那是什么话?老夫人活到八十有二,耄耋之年,多硬朗的一个人呢。她那不叫归西,是驾鹤仙游去了。白马寺的上座讲过,她老人家一生福德深厚,驾鹤去做佛母了呢。”
管家其实是个脑筋很活泛的人,但鱼蛟突如其来伤感的话,搞得他一下子舌头打结了。他深知自已讲得话不够漂亮,可是讲出来就收不回头。鱼蛟还是个青年,平日里似乎没生过什么病,怎么如此悲观呢?
鱼蛟大约是自小被娇养惯了,并吃不得半点苦。虽说胸肋下的隐痛确实叫人不放心,但换作普通人,断不至于往生死的问题去考虑。太爱自已、独爱自已的人,就会疑病、疑神、疑鬼。
“御医来瞧病,却讲不出半点,哪里会是什么水土不服呢?肯定是怪病、恶病了。你还记得我九岁那年,跌落到池塘里,险些淹死的事吗?”鱼蛟思来想去,那次溺水可算是生过的最大的一场病了。
“记得,记得,溺水后你连发了几天的高烧,老夫人跪在佛堂里祈祷,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最后国公大人从玄清观请来了一位道长,这道长很有点办法,两个时辰的工夫,你就退烧了。”
“那你还记得他用了什么方法?”
“不知道什么方法,反正他给国公大人和老夫人讲了一堆话,那时候我还是个在二门听差的,内宅的事都是听说,不知道准确的。”
“我想去太虚观,兴许太虚道长有法子医我。”
“那我去请太虚道长来?”
“这样不妥,太虚道长虽是出家,身份却比我高贵得多,辈分也长,还是我去吧。”
“但公子你现在不适合骑马啊。”
“那就坐车啊,你快去备车吧”
管家赶紧备好了马车,鱼蛟一刻不敢耽搁,火速去往太虚观。
太虚道长此刻正在鱼池边上站着,看几尾金鱼争食打架。小道童来报,说鱼蛟来了,太虚道长便缓步走向前堂客厅。
“鱼公子别来无恙啊?怎么今天想起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呢。”自从上次太虚点破鱼蛟想去彩凤楼,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当时鱼蛟脸上讪讪的,又有些愠怒,太虚看得一清二楚。
“道长,我病了。”自觉暴恙的鱼蛟已经不介意上次被太虚点破话题的尴尬了,“御医开了几剂药,我吃下却没见效果,怕是不得好了呢。”
“怎么回事啊?御医都不管用了?”
“近日来我每晚都做噩梦,梦境着实凶险,令我苦不堪言。醒来后,心头沉闷,胸肋间仿佛被铁索穿过,痛得要命。几个御医都来诊过,只说是要养心安神,开的药方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人参天麻之类的。”
“铁索贯穿之痛……你被铁索伤过?讲的很详细嘛。”
“不,我没有……这就是个比方……”
“唔,那你这个比方有点严重啊。肋骨有伤吗?”
“没有……表面看不到伤。”
“里面有伤吗?”
“我觉得有,但御医动手按了又按,说是没有,如果有,早应该疼得坐不住了……”
“你觉得有……可能这几个御医的技术不够,他们竟然用按的,这里面的毛病可不就得打开来看了,才能清楚吗?”太虚一脸认真地说。
“打开……打开?那不是会要命么!”鱼蛟惊讶得声音提高了八度。
“哦,看来打开是不行的咯,你讲讲你的梦吧,都是什么梦……”太虚喝了一口茶,眉头皱了一下,他觉得泡茶的水不好。
“每天都做梦,但梦境里都是些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具体讲讲呢,兴许能弄清楚,为什么肋间这么痛。”
“梦境总是发生在一座云雾山上,我一个人在走路,很孤独,我想穿上我的斗篷,因为我很冷……”
“做梦的时候,你是在露天里睡吗?没有盖被子还是卧房里没生火?”太虚插嘴问。
“不,都没有,我的卧房非常暖和,我也很久不在花园里吃酒了。”鱼蛟解释说,“一个长相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云雾之中,他说他是摩睺罗伽的影子,在半山之中等我,我问他等我做什么,他说,摩睺罗伽的元神被锁在一座大墓之中,要锁上千年,他要用我去替换那元神。我心里害怕得很,于是伸手推了他,他从山崖边跌落下去。”
“死了?”
“死了。那是座云雾山,起码有千仞高吧,摔下去定是死了。”鱼蛟想了想,突然尴尬起来,“这就是个梦啊,梦里死了一个人,不可当真的,对吧?”
“嗯,可以这么认为,那接下来呢?”
“我发现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摔落山崖,心中登时慌张得很,于是快步向前跑去,跑着跑着,看到清风客栈的黄五爷和他的徒弟木龙。”
“你认得木龙?”
“一面之缘,但他那身打过补丁的蓝布袍子我很有印象,他俩不晓得在说什么,听到我呼喊黄五爷,木龙转过头来,一刹那间,那脸,仿佛正是刚才跌落山崖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仔细定睛一看,又不是刚才那人,是木龙。”
“我平时看木龙,长得与你恰有些神似。”
“或许吧,我只见过他一次,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鱼蛟对木龙的记忆,已经被那身破旧的蓝布袍子霸屏了,到底是过惯了好日子的,鱼蛟并不习惯看到洗得发白还带补丁的衣服,所以第一次在同龄人身上看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醒了吗?”
“不,没有醒呢,然后就看到黄五走近了,质问我为何把摩睺罗伽的影子推下山崖,又说我与摩睺罗伽本是同胞兄弟,前世他为了救我而死,我今世生在帝王家,却忘记还他这份恩情。我说听不懂什么前世今生的话,黄五便哼了一声,走开了。”
“到这里是不是醒了?”
“还没有呢。我继续向前走,又看到了黄五的女徒弟淮枝儿和我的槭槭。”
“你的槭槭?”
“就是……就是……”鱼蛟突然语塞,不晓得该怎么介绍槭槭。
“红颜知已,是吧?”
“对对对,是红颜知已。”此刻鱼蛟觉得自已有点出汗了,以他的身份,对别人提起槭槭,还是有些不妥的。
“为什么会梦到淮枝儿?她与你有甚交道?”
“不知道啊,梦境不是我能控制的,对吧?”
“那倒也是。在你的梦境里,淮枝儿做什么了?”
“她对我笑,叫我摩睺罗伽,我说你认错人了,我是鱼蛟。她笑得更响了,说我就是摩睺罗伽,她找了我几世几劫,不会弄错的。我心里烦,只当她在说疯话,不想睬她,这时,我的槭槭在一旁,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心疼得很,想安慰她,她却叫我摩睺罗伽,还要我忘了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讲这种疯话,只当她是在耍小性子。她却说,今生不该遇见我,来生也不该遇见,遇见我就是诛心劫。我不晓得这话怎么讲,又怕她流泪,便伸手想抱住她,没成想她转身躲开了。此刻,我大惊,醒了。”
“没有人用钢索贯穿你的胸肋?”
“没有。梦境里没有,但我醒来后胸肋极痛,因为每天都做这个梦,所以,这种痛觉叠加起来,有些难忍。”
“你了解过摩睺罗伽吗?你的梦境里,怎的人人都叫你摩睺罗伽?你是看了什么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是那日谈到玉符时,你顺口提到过摩睺罗伽。”
“摩睺罗伽是佛教八部护法的重要一部,鸠摩罗什法师说他是‘地龙而腹行也’,僧肇法师直接称呼他为大蟒神。”
“地龙?所以归根到底,他还是蛇咯?”鱼蛟想到上次,太虚拖长声音纠正他,说摩睺罗伽是龙,他还为自已的无知尴尬了一秒。
“他是大尊者,不是蛇,而是和龙一个阶位的神,我们可以称之为大蟒,准确的说,应该尊他为地龙。”
“唔,这有什么差别吗?还有,地龙怎么跟龙是一个阶位了?”
“摩睺罗伽,是八部护法之一,八部者,一曰天,二曰龙,三曰夜叉,四曰乾达婆,五曰阿修罗,六曰迦楼罗,七曰紧那罗,八曰摩睺罗伽。如此八部,没有等级之分,都是平等的护法神,所以,鸠摩罗什称他叫地龙。”
“上次你说,摩睺罗伽造型的玉符是两个头的,还是双生子,为什么?”
“摩睺罗伽王主精进波罗蜜。《华严经》中的十摩睺罗伽王, 就是精进波罗蜜中十波罗蜜。他明趣求乐法利人,匍匐离慢谦敬,乐于布施护法,但本性性好嗔恚,所以当他以天神的身份出现时,无法享用大福报,而当他以蟒蛇身出现时,可以享福却不得自在。”
“好惨,那修个双生子是什么目的呢?”
“因为摩睺罗伽太容易起嗔恨心了,不能做天神同时享受福报,所以他修炼了双身,一个身体用来享受福报,一个身体用来承受痛苦。”
“呵,竟是这样的解决方案?!世间安得两全法啊……”鱼蛟摇摇头说,“做天神究竟有多好?”
“在佛经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的,只不过是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中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症状:衣压改,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出汗,玉女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大衰’,其实也很悲哀。”
“那做龙呢?你刚才说的护法八部天龙里的那个龙。”
“八部天龙里的龙是指龙神,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龙,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毕竟,龙和大蟒只差别与四只脚罢了,在法性上,他们是相等的。”
“什么是夜叉?”
”夜叉的本义是吃鬼的神,这个词本身又有敏捷,勇健,轻灵,秘密的意思。《维摩经》里讲过,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天,三在虚空,在佛经中夜叉八大将的任务就是是维护众生。”
“所以夜叉也不算坏,对吧?”
“都是佛陀身边护法的神,本心都是好的,当然不算坏了。”
“那阿修罗也是好的么?”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的奇怪,男的极丑,女的极美。阿修罗王经常率部众和天神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所以他们经常互相抢夺,总是打的天翻地覆,而且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会被打败。”
“也是可怜。这阿修罗王可是有大福报的神?”
”阿修罗王性子暴躁又疑心重,执拗而善妒,所以即使他的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不能享受极大的福报。”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就长得极美,还会给人治病,但她极其暴躁,看来也是没有福报的了。”鱼蛟说这话时,心里想着淮枝儿,愈发觉得暴躁的淮枝儿是修罗道里艳美的女妖了。
“哈哈哈,可能就是个女修罗来的吧。”太虚大笑起来,因为他也联想到了淮枝儿,只是当着鱼蛟的面,不得讲出来。
“那何为乾达婆呢?”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道,是服侍天神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有浓烈的香气,在梵语中,乾达婆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因为香气和音乐一样,都是飘渺隐约,难以捉摸的东西。”
“这是一种很美好的神啊……”鱼蛟听着乾达婆的解读,脑海里忍不住联想到槭槭,嘴角不经意地挂起了微笑。
“这种神道确实美好啊,我看你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是心里又在想着哪个女子?”
“唔,不瞒你说,是认得这样一个极其美妙的女子……你说同为护法神道,这乾达婆跟摩睺罗伽能一样?”
“《维摩经略疏》里详细讲过摩侯罗伽,说他是地龙,是无足腹行神,是世间庙神,做地龙时专吃献祭的酒肉,毁戒邪谄,多嗔少施。这样的神,怎么会跟乾达婆一样呢?”
“唔,所以,摩睺罗伽不是一个好的意思咯?”
“其实,你该去静下心来读一读佛经。在佛经里,护法神是不可以用好与不好来界定的,他们都是必须存在的,就像人性有很多面,没有谁是唯一特性,每个人都是很多特性塑造出来的,只有各个面组合在一起,才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听起来,佛菩萨、护法神道和凡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么来讲吧,你知道七夕节前,民间流行卖一种玩具,叫莫和乐童子吗?”
“不太清楚,这莫和乐童子什么模样?”
“这莫和乐童子,是一个粉面小儿的模样,手持一对双头莲,十分惹人喜爱。但你又晓得,莫和乐童子的原型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
“原型便是摩睺罗伽,莫和乐,就是摩睺罗伽的同音词啊。摩睺罗伽王成为菩萨后,有个尊号叫可爱乐光明,就是指以清净心、平等心、真诚心慈悲爱护一切众生,无论是对人、对事、对物,都觉得很可爱。”
“这听起来倒是很好呢,难怪被做成了粉面童子的模样。”
“做成粉面童子,便是可爱,如果是摩睺罗伽的真身,又会觉得很邪恶,这就是凡人。凡人会执著自已的成见,执著自已的见解,与自已知见相接近的就可以容纳,如果与自已见解相违背的就不能够接受。”
“那菩萨呢?会有什么不同吗?”
“菩萨的心永远是清净的、平等的,在一切的时间与地点,都能够恒顺众生,绝不执着于自已的见解,所以,在菩萨眼中,摩睺罗伽真身与粉面童子莫和乐,并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没有知见的执着,那么 菩萨也是凡人,凡人尽可以当作菩萨咯?”
“可以这么说,本来事体皆为空相,明白了这一点,其实,凡人就是菩萨,菩萨也是凡人了。”
“可是道长,我很难理解呢。”
“迟早有一天,你会理解的。你啊,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可能我缺少慧根,不适合修道呢。”
“没有什么适合与不适合之说,一切不过是机缘未到罢了。说回来,你听我讲了不少关于摩睺罗伽的故事,自已又倾吐了许多梦境中的不快,现在,你可还痛?”
“咦,竟然不痛了!”鱼蛟按了按自已的胸肋,竟然不痛了。
“有些病是心病,汤药不管用的,要说出来才好。”太虚又喝了一口茶说道,“不过我劝你啊,少饮酒,少寻欢作乐,珍爱生命啊。”
“但是道长,你有所不知,我并非一个酒徒,旁人都讲我去彩凤楼是为了寻欢作乐,其实我不是……”
“哦?那你去彩凤楼是做什么的?替那里面的姑娘讲经说法么?”太虚强忍住笑意问。
“那里的姑娘,各有各的苦衷,我去那里关照她们,不过是怕她们赚不到钱,会被虐待,甚至再被发卖……”鱼蛟到底是欢场老手,总能够在尊长劝诫教育他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所以,你还是个救风尘的侠义之士啊!”太虚努力克制住,没有笑出声来。
“道长,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从来都是不辜负任何一个姑娘的,没有人会觉得我薄幸……”鱼蛟讲着讲着,有点讲不下去了,明明看到太虚道长在强忍笑意,自已爱沾花惹草的坏名声早在长安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此刻解释得越多,自已反倒越滑稽。“我只是很容易陷入一段爱情罢了。”
“哦?你是这么想的吗?”太虚实在憋不住了,笑着反问说,“公子你太容易陷入了,并且时常陷入不同的爱情,这样,不好。”
鱼蛟听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这事也不要同我讲,我是个方外人。公子你要记得一件事,你身后是宇文家族,凡事多想想家人,就可以了”。
鱼蛟听出太虚的弦外之音,怕他再次提起和独孤家订婚的事,加上自已的肋间现在已经不疼了,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太虚这里,于是谎称管家在等他回去,赶紧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