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枝儿接连着三天没出过房门,也不吃饭,木龙上去送饭,只听得她呜咽的声音,晓得还在伤心。木龙没有明白淮枝儿伤心的理由,但家里并没有短她的吃穿用度,应该不是为了钱。
”木大哥,今天有个好笑的事。”地保看见木龙坐在前厅,走进来笑着说。
木龙说,”怎个好笑法?讲讲看。”
地保清一清嗓子说,”早晨我路过教坊街,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女人蹲在一只大澡盆旁边杀鱼,看样子是准备腌鱼的。突然她的男人从屋里出来,凶神恶煞地朝她嚷嚷,好像是骂她没脑子,一锅粥在炭炉上烧糊了。这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回骂过去,还用盆里的腥水泼她男人。一来二去两个人扭打起来,男人到底手里力道大,渐渐占了上风,女人被打过两个嘴巴子,发髻也打散了,索性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闭着眼唱起来,若只是唱还不见得奇怪,但要命的是,不一会儿又口吐白沫了,不住地抽搐,看上去那个嚇人啊。几个老太婆凑过来,听地上的女人念念有词的,摇摇头说,女人身上本来附着一位黄大仙,那男人出手太重,把这位大仙冲撞了,现在大仙发怒,男人必须赶紧下跪认错,否则大仙就要取了女人的性命,云云。”
”哇!这么厉害!这男人可下跪了?”木龙张大嘴巴惊讶不已。
”跪了,立刻跪了,虽然心里有气,可谁还能放着屋里人的死活不管呢。”
”后来呢?”
”后来男人又是磕头又是认错,女人还是不起来,一直躺着哼哼,男人也不得办法了,只能坐在一边,任凭路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就这么一直躺着?这个仙儿也太作了吧!”
”呵呵,下面我要讲的,才是好笑的部分呢……夫妻两个不是打架的么……那盆鱼被踢翻了,有一条大鱼蹦跶蹦跶,一直蹦到路中心。刚巧卖花的徐婆路过,看路中心一条大鱼,旁边两个人又不注意,索性拎起鱼尾当成白捡的好了。谁想到躺在地上的女人啊,那双眼睛似闭非闭,其实一直瞄着四周围呢,看徐婆拎她的鱼,一个打挺跳起来,揪住徐婆的发髻,把老太婆搡了七八下,夺下手里的鱼……”
”哈哈哈哈哈……”木龙大笑起来。”愚妇配蛮夫,她可就是暗地里瞄着男人给她磕头的呢,倘若徐妈妈不去捞这门偏财,估计那男人还要再磕二十个响头,“大仙”才肯移驾。”
”所以说啊,世上多少神魔仙妖,都是人装的,这装神弄鬼的事做多了,就会变得不人不鬼的。”地保笑着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淮枝儿的身影,平日里,淮枝儿最喜欢听他讲这些好笑的见闻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淮姑娘?”
“唉,自从那日哭着回来,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饭也不肯吃,真不晓得怎么回事。”木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个……还是三天前哭着回来的?”地保紧张地问。
“是啊,早晨出去一趟,然后哭着回来的……哦,对了,那天你也在啊,好像图先生也在,你们看到有人欺负她么?”
“木大哥,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是回去听香月说了之后才知道的……”
“什么事啊?你跟我讲话,还要考虑那么多?”
“主要是香月之前没告诉过我,她是替淮姑娘保密的……”
“替枝儿保密?什么事?她犯事了?”木龙有点迷茫起来,枝儿竟然有事瞒着他,却可以让香月知道。
“怎么会犯事呢,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地保压低声音,生怕被楼上的淮枝儿听见,“香月答应替淮姑娘保密的,若不是我回家告诉她,淮姑娘突然哭得惊天动地,怕是香月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给我呢……”
“到底什么事啊?你快告诉我啊,真是急死人了!”
”我说了啊,你可要受得住呢……“地保小心翼翼地讲,”淮姑娘一直暗恋那国公府的鱼公子,她悄悄给香月说过。三天前我们在门口遇上,谈万民请愿书的事,我不小心说漏了,把鱼公子已经订过婚的事告诉她,她登时就哭得山崩地裂了。“
“她的意中人是鱼蛟?”木龙听到,如同晴空霹雳,他一直以为日久必定生情,没想到,淮枝儿早就心有所属了,完全没有给自已留下半点机会。
“木大哥,这话也是香月告诉我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淮姑娘的,可能她是不知道你的心意吧?有可能你直接告诉她了,她能回心转意呢……”
地保还在喋喋不休,木龙却已经眩晕了,自已的深情成为一个笑话,但此刻,一定要撑住啊,淮枝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哭,自已却万万不可以……
“木大哥,你没事吧?”地保看木龙脸色煞白的,很担心地问。
“哦,不妨事,大约是早晨吃了凉的,胃里有些痛了,不过不妨事……”木龙摆摆手说,“小倌,你扶我回房间好不好?我想躺平了。”
地保扶着木龙到后院去,他没见过木龙如此这般,平日里的木龙,只要能抗住的病痛,都会一声不吭,即使病的十分严重了,也只会稍微讲几句,无非是告诉众人,有些家务做不动了,且放放。木龙一直都是坚韧沉默的,今天说胃痛,还要搀扶回房间躺平,必须是痛得极为深刻了。
“木大哥,家务活就不要做了,我看店里也没什么客人,我还是先替你把门关上吧,等你休息好了再开门做生意。”
“谢谢你,小倌。”木龙已经面无人色了,但依旧不忘对地保的客气。木龙对人总是这样客气。
木龙混混沌沌地睡了两个时辰,睡到天色擦黑,睡到阿虎已经饿得受不了,在院子里喵呜喵呜地叫唤,睡到老图跑过来敲他的门。
“木掌柜,你还好吧?”打开门一看,老图站在门口问。
“图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有些胃痛,我便睡了会。”
“你好点没?我回来时,大门虽关着,却没有锁,好生奇怪,我叫了你几声,你没有回答,这才来敲你的门了。”
“唔,睡得太沉了,竟没有听到……你回来叫我,枝儿她没出来答对你?”
“她并没有走出房门,但是我在走廊这头,还能看见她屋里的灯光,应该是不想搭理我吧。”老图有种超能力,就是讲起淮枝儿对他的爱搭不理,总是很坦然随意,让听者都替淮枝儿感到不好意思了。
“唉,她是有些无礼了,图先生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做晚饭。”
“你今天身体不好,不要费神烧饭了,等会儿我出去买几个烧饼吧。”
“图先生你不用这样的,一点都不费神,灶下添两把草,一会儿便好,请你稍等片刻。”
“那好吧,你,不要勉强啊。”
老图回房间等晚饭,木龙赶紧开始张罗起来,一炷香的工夫,就做好一钵青菜炒饭,一盘炒什锦素菜,外加一个卤兔腿。
“图先生,给你送晚饭来了。”木龙刻意朝走廊尽头的房间看了一眼,淮枝儿已经掌灯。
“木掌柜,你真是麻利啊,我才喝了杯茶,你就把饭做好了!”老图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说。
“就是简陋了些,你若不嫌弃,那将就吃点吧。”
“你们自已吃的晚饭也烧好了?应该不会那么快吧?”老图知道,因为自已不吃猪肉,木龙给他做饭,经常是单独开小灶的。
“师父他去访友了,已经走了四天,大约还要三天才得回来,今天我胃痛,吃不下晚饭。”
“淮姑娘吃过晚饭了?已经几天没看见她了。”
“她既然不想吃饭,那就不吃吧,每天我都去请她下楼,每次都不情愿,一次两次还可以,总是这般模样,难道我总要围着她转?随她去吧。”
“哟,很难得听到你这样讲啊,平时你可不是这样的,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累了,不想继续惯着她了。”
老图看看木龙,没有作声。
此刻淮枝儿在房间里,不施脂粉,也不曾梳头,对着跃动的烛火,心脏好像有些缺少动力一般,跳不动。已经过去三天了,她从一开始的震惊,继而变成愤怒,但窝在房间里一个人内省后,愤怒也消散了。
回想起初次见鱼蛟,七夕夜的月色真美,华服公子也很美,半城的女子尽朝他丢香包手帕,他的脸上淡淡的,连目光都不愿惠及岸上的女子们。“他一定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的。”淮枝儿自言自语说。
第二次见鱼蛟,太虚观里,两个人着实谈了很多话,鱼蛟谈吐不俗,两个人聊得也极其投机。鱼蛟很有见识,对于人性有许多一针见血的看法,淮枝儿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想法。“那天我的表现也不差,他应该对我也是印象蛮好的吧?”
第三次便是放河灯了,鱼蛟主动载她去一个隐秘的所在,并对她讲了许多关于长安的情怀,讲忘川,喝蜜酒,在桃川看萤火虫,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当时肯定对我是有些暧昧情愫的吧?”
回忆过三次重要的会面,淮枝儿竟又生出太多懊恼来,明明经历这三次会面,鱼蛟对她表现出极明显的好感与兴趣,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订婚了呢?关键是,他还热衷于狎妓,丝毫没有一个订婚者应该有的自觉。淮枝儿从小对自已的美貌颇有自信,因为家中富裕,对她的自信更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她觉得每个男子都应该爱她。在北海时,多少王孙公子排队追求她,但她看不上,想寻个最特别的。终于遇到了这最特别的人,竟然已经不属于她了。淮枝儿就是容易陷入一个所有自视甚高的女子都容易陷入的怪圈,她们无限放大自身的优势,然后天真的以为,天下男子都应当为美貌所倾倒,天下男子都躲不过绝世大美人的心障,其实,美貌不过是锦衣上的一粒宝石纽扣,有这粒扣子,便是极大的体面,若没了这扣子,锦衣还得穿,不过换个铜扣罢了。能想通这个道理还是不容易的,容易陷入美貌优势的淮枝儿,和容易陷入一段爱情的鱼蛟,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完全自我为中心的人,这一点倒是很登对。
因为搞不清此次事件的根本逻辑,淮枝儿始终是苦恼的,仿佛坠入一片迷海。她看看跃动的烛光,不仅觉得心脏都没有动力,似乎连呼吸都很受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