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终于回家了，七天前的夜晚，他正在紫云山下打坐，突然心胸忐忑起来，他掏出法镜看家里，他的孩子们果真很不好。淮枝儿在房间里哭，眼睛肿的像核桃。木龙在厢房里躺着，长吁短叹，脸色暗沉，整个人瘦了两圈。黄五只当两个人闹矛盾了，心想过几天回家去，兴许又好了，但今天回来，家里的景象令他大失所望。
木龙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在后院劈柴，有气无力的。看到黄五进门，木龙没有往常的激动，只是站起身来，接过了黄五的包袱。
“家里这几天，还好？”黄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坐定在中心的石凳上。
“师父，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打扫前厅，煮饭，这几天陆续还有些过路客吃饭，一切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没什么两样……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啊，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什么不舒服，师父你放心好了。”
“你师妹呢？怎么快到中午了还没起床？”
“枝儿她已经好几天不出房门了，她失恋了，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
“失恋？怎么讲？”黄五很惊讶。
“师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的啊？”木龙嘟哝着。
“我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什么？”黄五显然有点着急了。
“师父，你曾经跟我说，会把枝儿嫁给我，是真的吗？”
“对啊，我一直有这个打算，你对她那么好，她伯父也很安心呢。”
“那师父跟伯父可知道，想结成婚，得有两个人？”
“说什么傻话呢，结婚当然是两个人的事了，总不至于一个人就能办成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说傻话，师父你口口声声要把枝儿嫁给我，可曾跟她商量过？”
“为什么要跟她商量呢？我已经跟她伯父商量好了。你看，我和她伯父是同门，你和她又是师兄妹，而且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尽管你失忆了，但她是记得你的，这么好的关系，到那里找呢？”
“师父，说来说去，都没有人问过枝儿是怎么想的，对吗？”
“这……”
“师父，爱情可以是一个人的事，但结婚，必须要两个人呢，现在枝儿已经心有所属，这个婚，怕是结不起来了。”
“噢哟，几天没回家，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混账话！”
“师父，你还是先去跟枝儿谈谈吧，她已经几天不吃饭了，怕这万一饿死，你就是想把她嫁给谁，都不行了呢。”木龙说着，从灶下掏出几个烧饼，头也不抬地递给黄五。
黄五被木龙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像今天这样讲过话，真是快噎死人了。
“枝儿，你起床了吧？”黄五端着烧饼上楼，总觉得这一盘烧饼太多，淮枝儿肯定吃不下，就拿起一个边走边啃。因为嘴里含着饼，说话都很含糊。
“师父，你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打开，淮枝儿脸色蜡黄地站在门边，嘴唇一点血色没有，像是快死了。
“听你师兄说，你几天不吃饭了，喏，他给你的，吃吧，挺香的。”黄五也不跟淮枝儿商量，一步跨进房间，在桌子边坐下。
“师父，你自已吃吧，我吃不下……”淮枝儿无精打采地在黄五身边坐下，给黄五倒了一杯茶。
“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黄五赶紧喝了一口茶，”这烧饼可真干巴，年纪大了，吃太快会噎死的……”
“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师父你要不去楼下吃吧，让师兄给你冲一大壶茶……”
“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看你这副样子，感觉不像啊，说吧，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木龙说你失恋了？”
“他说的什么话啊，我怎么可能失恋呢？”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几天不出房门，还哭得惊天动地？”
“这……”
“快点告诉我啊，你还把我当师父看么？连知心话都不讲的！”
“唉，师父，鱼公子他……已经订婚了。”
“他订婚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淮枝儿被黄五的反问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谁也不是，凭什么为鱼蛟的订婚而神伤呢？
“你该不会是暗恋他吧？”黄五继续嚼着烧饼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长安的时候，就是个风流鬼，到了广陵城，更加肆无忌惮了，天天都去彩凤楼。你可得离他远点。”
“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淮枝儿嗔怪起来。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啊”，黄五满不在乎地说，“他虽来广陵才半年有余，但他已经在彩凤楼包养了一个姑娘，都不算外室，只是包养，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父，你都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是用眼睛看的！”黄五指着自已的眼睛说，“他请我去彩凤楼喝酒那次，就是把那姑娘带到人前亮个相的，懂吗？”
“他公开地把那女子带到人前？”淮枝儿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鱼蛟竟如此放荡不羁。
“是啊，他在长安的时候，还把一群歌妓带到独孤皇后的花园玩乐呢，为此，宇文大人痛打过他。他真是个不像话的混账！”
“不，他不会的，肯定是误会了……”淮枝儿胡乱地站起来，想要替鱼蛟否认，但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爱情就像一张薄纱，遮在眼睛上会阻碍视线，而暗恋就像一块漆黑的抹布，挡在眼前，直接把人变成瞎子。
“枝儿，你要替他掩饰什么？你跟他都不熟，你了解他吗？”
“师父，我跟他聊过几次天，我怎么就不了解他呢？”淮枝儿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了。
“我说傻丫头啊，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喜欢他，可他知道吗？他喜欢你吗？”
“我是有点喜欢他，只是还没有同他讲，等我同他讲了，他自然要收起之前的玩世不恭，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淮枝儿赌气地讲，但此刻特别心虚，她并没有做好告白的准备，只是嘴硬罢了。
黄五觉得淮枝儿荒谬得可笑，凭几次交谈，就妄下结论，认为自已很了解鱼蛟，然后自顾自地爱上这个浪子，还在这里振振有词，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要不要先同他讲，让他知道你的心意，然后再……”黄五冷笑道。活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还要处理这种低级的小儿女情长，真是活够了。“如果你不好意思去讲，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别……”淮枝儿立即阻止道，随即委屈得哭起来，“师父，都是我自说自话一厢情愿的，切不可对鱼公子讲半个字，让人家笑话……”
“我以为他不该笑话你，他会把你当成一个癔症，请一个御医来替你瞧病。”黄五看到淮枝儿委屈到哭，知道她心里苦。
这场盛大的暗恋，就这样突然地落幕了，淮枝儿再也不敢提鱼蛟，倘若越过雷池半步，黄五都有可能去替她告白，那样的结果，肯定比死还难受。
黄五也不再讲什么，他有点可怜淮枝儿，活在幻想中的女子都是可怜的，他在长安时见过不少女子，钟情那戏台上的武生，每次看戏，都向台上抛掷银元宝、戒指、珍珠，有的甚至荡尽家财，就为了那武生能多看她们一眼，狂热程度，不亚于淮枝儿对鱼蛟。
“都是些疯子。”黄五对太虚说。每当他处理完复杂的家事，必定要到太虚观坐坐，平复一下心情。
“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很不妥呢。”太虚缓缓地说，“有句话讲得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情里不是瞎子，便是死人，否则，都不算荡气回肠。”
太虚讲的大实话有点刻薄，丝毫感觉不到对淮枝儿的同情。
“你就不可怜枝儿？”
“为什么要可怜她？”
“她好痛苦啊，我看她哭得特别委屈，一个小女孩子……”
“她不就是和摩睺罗伽有情劫未了么？这一世就是来还债的，若不是前世有缘，她也不应当对鱼蛟一见钟情。”太虚不以为然。
“是啊，鱼蛟的名声并不好。”
“行为更放浪。不过浪子最终都会被一个拘谨枯燥的女人收服。”
“你在诅咒他。”
“不，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黄五没有在太虚这里排遣掉烦恼，他又不愿意忧心忡忡的回家，一时间竟成了两难的问题。
客栈里，淮枝儿上午被黄五质问得哑口无言，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已。自从那场盛大的暗恋落幕，她的余生好像变得很荒芜。为了让自已看起来不那么糟，她格外搽多一层胭脂，看起来气色不错。
“你要出门？”木龙看到淮枝儿准备出门，站在身后问。
“是的，我想出去走走。”淮枝儿扭头冲木龙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淮枝儿并无处可去，在街道上闲逛了约有半个时辰，竟然不自主地，走到了鱼蛟的住处。上一次，她借口观赏造园而登门拜访，今天呢？好像实在找不到理由了。
她对自已惨然一笑，摇摇头，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