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去太虚观破地狱那次,老图是准备跟踪他的,但黄五也不傻,他明晓得老图想要跟踪,于是让淮枝儿在下午未时给老图送去一杯茶,茶里自然是加过药的。淮枝儿看到老图喝下去,就从门缝里继续盯梢,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老图便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黄五还觉得不放心,又结起手印,念了一个普灿罗心诀,把老图的房间封印住,起码叫他一觉睡到天亮也不得醒。
老图是第二天中午醒过来的,他有些恍惚,似乎不记得昨天的事,唯独记得,淮枝儿给他送了杯茶。老图平时是一个合格的探子,不随便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但碰上淮枝儿,职业操守就没了。
“木掌柜,明天就是除夕了,又过了一年啊。”老图看见木龙忙忙碌碌的身影,不由得感叹说。
“是啊,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图先生,你确定不回洛阳过年?”
“不回去,今年生意不好,就不要把仅有的钱花在路费上了。”其实,老图家人所在的辽北,并没有除夕的习俗,而突厥人供奉自已的神,也不用过除夕的。至于他对外宣称的洛阳,并没有什么家人,唯独一个相好,是个开酒坊的胡姬,后来也嫁人了,自从她嫁人,老图没有再去找过她,只是给她寄过几次布料和药材,信里称她是姐姐。老图从来就不是爱纠缠的个性,拿得起放得下,是条汉子。
“那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木龙快乐地说,“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们就该像一家人那样。”
“好的……”老图很有些感动,在外面漂泊多年,还没有遇到主动邀请他一起过年的。
“图先生,虽然咱们是萍水相逢,但我敬重你,能感到你是个正派的,有担当的人。”
“木掌柜,谢谢你的肯定!”老图用大手扶了扶木龙的肩膀。
木龙是天真的,心底里不会藏太多事。虽然他知道老图是个突厥探子,但他向来不会脸谱化突厥人,这就像老图自已讲的,突厥人和汉人只有地域之分,没有人性的差别。老图坦诚直率,手里有些功夫却从不欺人,也不随便与人动武,处事非常温和,给木龙一种很安心的感觉。这些话木龙不会对老图说,如果说出来,老图一定感动得相见恨晚。
老图也想跟淮枝儿一起过除夕,一想到能跟自已的心上人跨年,不由得精神振奋。
不过淮枝儿并不想和这群男人一道跨年,她从地保口中打听到,鱼蛟会在太虚观守岁,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这是宇文国公的意思。淮枝儿决定说服黄五,带全家人一起去太虚观守岁。
“师父,明天就是除夕了,我们在哪里守岁?”淮枝儿决心先发制人。
“当然在家啊,不在家还能去哪里?除夕夜,连集市都早早收摊了呢。”
“但是师父,我听说今年很多人去太虚观守岁,地保他们也去,在新年到来之际,认真地祈福。”
“唔……广陵城什么时候兴起这个潮流了?除夕都不在家团聚?”黄五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点不可思议。
“主要是边境战事吃紧,皇上今年都不过除夕了,带着皇后和几位贵妃去白马寺吃斋念经,祈祷国泰民安。”
“边境虽然有突厥的侵扰,但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
“地保和香月告诉我的……师父,我们去太虚观守岁嘛……”淮枝儿见黄五迟疑,立刻开启撒娇模式。
“漂亮姑娘撒娇,总能如愿,但对我这个糟老头子撒娇,你用错了力气,我在哪里守岁都无所谓,你要说服你师兄才是,只要他同意去了,咱们全家都同意。”黄五想到木龙为了除夕,已经准备一桌美食,不吃真是对不住自已,于是立刻把木龙推出来挡箭。其实,相对于祈福而言,黄五本就更看重吃,他在人间的一大乐趣便是吃,至于祈福,尽是些念不完的经文和咒语,严重污染环境的斗香和高烛,不过换个地方加班罢了,想想都烦。
“只要师兄同意就行,是吧?”淮枝儿很有信心,木龙一定会听她的。
“是的,是的,你师兄不反对,我就不反对。”
淮枝儿得到肯定的答复,便有自信地去找木龙了,此刻木龙正在前厅和老图聊天。
“师兄,师兄,我有话跟你讲!”
“这么火急火燎的,什么情况啊?”
“关于明天的安排,当然很急啊。”
“哦,你说明天的安排,我正要跟师父讲呢,图先生同意跟我们一起过除夕了,待会儿把吊在房梁上的那条腊牛肉取下来,我给图先生做个牛肉三吃。”
“吃饭?”淮枝儿看看木龙,再看看老图,觉得大家讨论的不是一个主题。
“当然是吃饭啊,除夕夜不就是吃吃喝喝么。”
“唔……师兄,图先生,我正好找你们谈除夕夜的计划呢……”淮枝儿反应灵敏,她听出来除夕已经邀请了嘉宾,就从嘉宾入手公关,如果老图也很乐意去太虚观,木龙有什么理由拒绝?
“你有什么计划?”木龙问。
“刚才跟师父谈到这事,他也是同意的……”淮枝儿故意只说了一半,黄五仅仅同意木龙的决定,并非同意所有决定。“今年边境战事吃紧,皇帝临时决定不过除夕,而是带着皇后和几位贵妃到白马寺守岁祈福,祈祷战争快点结束,百姓安居乐业。太虚观里一样有守岁祈福,是效仿白马寺的,很多人都去呢,地保他们也去,所以,我想今年过个不一样的除夕,大家去太虚观守岁吧。图先生,你愿意一道去太虚观祈福吗?”淮枝儿把目光转向老图,灼灼地,期待地。
“但是我已经准备了一大桌菜啊,不趁除夕吃新鲜的,难道要大年初一变成回锅菜?”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淮枝儿气得直跺脚。
木龙莫名其妙,在他看来,淮枝儿比他更好吃呢。
“我觉得去祈福是个好想法。”老图为了顺应讨好淮枝儿,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找出了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都舍弃除夕,去白马寺祈福,我们老百姓有什么理由独自享乐呢?大家还是去太虚观吧。”
“那好吧……”木龙被老图一番冠冕堂皇的慷慨陈词弄昏头,也不加更多的分析,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就这样,一堆平民,没有官职,没有爵位,没有衙门里的工作任务,却要去太虚观替天下苍生祈福守岁,真是广陵城的奇观。
除夕这天中午,淮枝儿就打开衣橱,倒腾她的衣装。
“荷绿色的不行,这腊月寒天的,看着就冷……鹅黄色的不行,不衬我的肤色……粉色的不行,看起来像个戏服……湖蓝色的不行,看起来有些老气……烟灰色的不行,毕竟是过年,要喜庆些才好……”挑三拣四半天,终于选定一件柿子红的外衫。
接下来便是盘发,化妆,足足折腾了三个时辰。
木龙和老图在楼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时地保走进来,手里拎了两包点心,说“木大哥,我来给淮大娘送守岁点心。”
守岁点心是扬州府一带的吃食,只在除夕这天吃,四式花色的小饼,上头点过红,很是喜气。
“谢谢你啦,待会儿一道去太虚观吗?”
“唉,你们可以天擦黑再出发,我却要比你们提早一个时辰,真是一年忙到头,连除夕都不得闲。”
“这么早去做什么?”
“今晚的祈福会,两位皇差会到场,鱼公子倒还好,可那位汉阳公主,规矩不是一般的大,县太爷说了,这是不能得罪的主,要我们早点去候着。”
“这位汉阳公主,是老人吗?”
“当然不是,是独孤皇后的内侄女,鱼公子的未婚妻。”
“哦!上次就是这位的缘故,枝儿哭得惊天动地?”木龙想起来前段时间的事。
“就是她呢。不过,淮大娘根本没必要哭……”
“为什么?”
“你看到汉阳公主,就什么都明白了。”
“怎么?莫非她不是女的?”木龙有时候思维真的很奇葩,这句话让地保哭笑不得。
“她怎么可能不是女的呢,我的意思是,她的样貌,和淮大娘不是一个级别。淮大娘,那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啊。汉阳公主嘛,那个长相……”
木龙心下了然,突然又窃喜了。王孙公子的婚姻,本来就充满利益权衡,鱼蛟既然选择与汉阳公主订婚,说明他是权衡过了的,而淮枝儿这样的平民女子,纵然貌美,却不能出现在国公府的视线中。对于木龙而言,自已还是有机会的,虽然他想不清楚机会在哪里。
“师兄,我好看吗?”淮枝儿突然出现在楼梯上,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
“好看……太美了!”楼下三个男人抬起头,都看呆了。
“那就好!”淮枝儿转身回房了,“你们出发时记得叫上我哦。”
“枝儿姑娘今天太漂亮了。”老图由衷地赞叹起来。
“再怎么漂亮,也不是鱼公子的菜。”木龙酸溜溜地说。
“听说,鱼公子在彩凤楼包的那个槭槭姑娘,比淮大娘还要漂亮。这鱼公子啊,年后就要回长安了,真不晓得他的眼光从槭槭姑娘转到汉阳公主,这个当中的落差,要怎么消化掉呢?”地保说到这里,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他回长安,不把那个槭槭姑娘带回去?”木龙和地保做久了朋友,也变得八卦起来。
“他倒是想,但他能吗?”
“为什么呢?”
“鱼公子的这门婚事,是宇文国公为了拉拢独孤皇后才定下的。独孤家的女人,都是手辣的,估计这个汉阳公主也很难搞。想在公主眼皮子底下纳妾,简直比登天还难呢。”
“听起来这个鱼公子还蛮可怜的。”木龙同情不已。
“枝儿姑娘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老图在旁边突然说。
“为什么要这么说?”木龙很惊讶,因为老图很少参与八卦讨论,也不太发表意见。
“以枝儿姑娘的个性,委身做妾是不可能的,而且,鱼公子跟汉阳公主订婚,就表明宇文大人把政治生命看得比爱情重要多了。枝儿姑娘没有心机,在豪门斗争中,活不过开场,何况她是单恋鱼公子,鱼公子对她也没有太多意思啊。”老图的分析句句在理,幸亏淮枝儿没有听到,否则又不免大哭一场。
在太虚观里,地保的话得到了验证,汉阳公主着实与淮枝儿不是一个级别的颜值。
汉阳公主今日也穿了红,不过是耀眼的正红色,跟新娘子的华服一样,发髻上插着全套金栉,整枝牡丹的造型,非常繁复,看起来十分沉重。瘦小干瘪的汉阳公主,好像被压在发髻山之下,只薄薄敷一层粉,衬得满是雀斑的黄脸更黄了。
淮枝儿站在人群的最前排,她赌气似的看着汉阳公主,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她淮枝儿何等的美貌,鱼蛟竟然看都不看一眼,转头就跟这个看起来快有四十岁的女人订了婚。女子的出身竟然有这般重要?她想不通。
淮枝儿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汉阳公主,她也很爱自说自话。因为有特别的美貌,就自顾自地以为鱼蛟会爱她的美貌,也不问鱼蛟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现在遇到鱼蛟的未婚妻了,她一厢情愿地对自已讲,家世出身都不重要,俗人才会因为这些附加条件选择爱人。汉阳公主正好和她相反,公主她没有美貌,只有家世与地位,所以在心底里反复自我催眠,说美貌不重要,青春的流逝会让女人打折的,只有家世地位才是永恒的。各种脑补,各种戏精,过程中没有人问过,鱼蛟到底喜欢什么。
虽然鱼蛟是个很容易陷入一段恋爱的人,但他的内心有种清醒,便是要寻得一个温柔善良,不自负不自贱,有才情有自尊的女子,仅此而已。寻找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槭槭,这个符合他所有幻想的恋人,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恋情会在鱼蛟成亲后戛然而止。槭槭太自尊了,绝对不会容许自已做个被人践踏的妾。假如我结婚了,她一定会自杀吧?或者,如她所讲,铰了头发去做尼姑?
鱼蛟希望是后者。但他更希望,槭槭能够为了自已,忍住辛苦,心甘情愿地做个妾。自已应该也是能舍命保护她的。
这些想法只会在鱼蛟脑海里闪过两秒,便被搁在一边了。因为世界太繁华,鱼蛟的心思安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