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守岁,参与的人不算太多,除了衙门里的人,和地保这样替衙门办事的人,也就黄五一家平民了。物以稀为贵,汉阳公主特地请爱国好市民黄五一家同席吃果子。
淮枝儿把汉阳公主打量个透彻,公主并不因为她胶着的目光而不自在,只当是乡下人没见识。
黄五知道淮枝儿在用情敌审视挑战汉阳公主,觉得自作多情的人让家人丢脸,于是故意咳嗽几声,暗示淮枝儿差不多就得了。
“师父,怎么不见鱼公子?”淮枝儿低声问。
“也没有见到太虚真人和县令,可能他们在别处吧?”黄五说。
“枝儿姑娘,我给你倒茶,吃杯热的暖一暖吧。”老图非常体贴地给淮枝儿倒茶,这一幕让木龙不舒服了。
“图先生,枝儿不喝六安茶的。”木龙从老图手中截过茶壶说,“枝儿渴了只喝云雾茶。”
老图笑笑说,“我倒是喜欢得很,来,给我来一杯。”
淮枝儿把果盘推到木龙面前,示意他吃,又接过木龙手中的茶壶,给老图添茶。换作平时,淮枝儿是不会这么做的,但今天很特殊,她没有见到鱼蛟,内心十分荒芜,而老图这个极力巴结她的人,让她感受到自我存在,非常受用。所以,她要好好招待老图。假如放在现代,用一句流行语讲,淮枝儿是有“海王”潜质的,喜欢养备胎。
“黄师父,您多大年纪了?”汉阳公主客套地问黄五。
“回公主的话,方外人不谈年纪,也不讲生辰八字,我只能说,是太虚的师弟。”
“原来是太虚真人的师弟啊!但您没有舍弃俗家的姓。”
“道士不强调这个,不过,我写信的时候,还是会用我的法号的。”
“您的法号是……”
“在下法号清玄。”
“太虚,清玄,你们果然是师兄弟”
“我们只有在通信时才用法号的。”
“你这大徒弟可有法号?”
“没有,他没有出家。他叫木龙。”
木龙起身作揖,汉阳公主看看他,虽然穿着朴素,但模样生得极其俊朗,便冲他笑了笑。
“这位姑娘是……”汉阳公主望向淮枝儿问。
“我叫淮枝儿,五爷是我寄名师父。不过我是在北海长大的。”淮枝儿回答说。
“哦,难怪听淮姑娘讲话,有点南音。”汉阳公主顿了顿,看向老图说,“这位先生是……”
“启禀公主,在下姓图,是洛阳人,一个跑单帮的,现在正住在清风客栈。”
“从洛阳来的……你很辛苦啊!”汉阳公主听到老图是个小买卖人,眉头皱了皱,轻视从嘴角流下来。她没有说更多的话。
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大家都没有什么话了,只是坐着,吃果子,喝茶。黄五和木龙心生恼怒,除夕夜连好酒好肉也没得,一群人傻坐着吃干果蜜饯,再灌一肚子茶水,格外浑身发寒。师徒两个只盼着祈福会快点结束,可是,太虚道长又在哪里呢?
正在这时,淮枝儿突然站起身来,原来她看见鱼蛟走向这边。跟鱼蛟一道过来的是太虚道长和县令,但淮枝儿根本无视旁边的人,在她眼里,鱼蛟是闪闪发光的。
汉阳公主也注意到鱼蛟了,她端正起身板,轻轻地抚一抚发髻,朝鱼蛟笑道,“你们可算来了!”
穿红色果真是耀眼些,鱼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柿子红的淮枝儿,依旧十分美丽。鱼蛟朝淮枝儿笑了一下,当作打招呼,又向木龙和老图点头示意。走到黄五跟前,对黄五拱拱手说道,“老师,真是难得一见啊。”
黄五笑着说:“咱们确实几个月没见了,你有空倒是赏光,往舍下去吃杯酒吧。”
县令给汉阳公主请安,鱼蛟同黄五叙旧,太虚则在主座上坐下了。
淮枝儿因为鱼蛟对自已笑了一下,顿时面色含春,脸颊有如粉桃般红。
“你发花痴呢!在外面丢人,小心师父把你赶回家去!”木龙气鼓鼓地低声说。
淮枝儿朝木龙翻了个白眼,依旧盯住鱼蛟笑。
老图不会讽刺淮枝儿,他在勤奋地替淮枝儿剥核桃,粗大的手掌只一下,就把核桃壳压碎了。
又过了三刻钟,一个道童敲了下锣,大家知道祈福会开始了,赶紧回到自已的座位,端端正正地坐好。外面,是衙门里的人和替衙门里做事的人,一个挤一个,垂手站好,大气也不敢出的。
太虚道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正一正帽子,在一张纸糊的三清像挂匾前点了三支香,因为太虚观是不供三清,也不用香火供养的,所以平常道观里常见的东西,这里一样都没有,尽是县令差人临时去做的。太虚道长用一种像是鼻腔里共鸣的声音唱道:
原始尊,说洞真,灵宝尊,说洞玄,道德尊,说洞神,启大教,演三乘,溯源流,追上古,骨仙宗,遗上世,守一经,仙王授,入太和,自勤苦,跃南崖,现真武,尊柱史,号犹龙,第一传,关令尹,第二传,希夷君,第三传,尧夫承,濂溪继,踵前贤,栖山咒,力伏魔,并经符,示玉印,锄河滨,获元始,功绩就,入阳明,筑灵宫,勤供养,祈神人,阴相辅,一句偈,元伯敬,祛瘟灾,除疫疠,伏虫蛇,除患害,科醮宗,降高辛,牧德台,宝符膺,资二仪,奠岳灵,保国祚,免灾沌,始娲皇,法阴阳,聚玄宗,左真传,逮轩辕,法最简,证道者,证金仙,斡天帝,总三才,极昌明,在黄帝,欲治国,慕广成,至虛灵,至微妙,兆于一,象帝先,玄黄气,号大赤,开上皇,万化孳。
唱毕,太虚道长从三清像前取一把宝剑,在空中划出一段金刚诀,然后用这把剑戳起一打符纸,在蜡烛上燃尽,最后用力向天空中一挥,在夜色里留下一团灿灿的火光。
一时间,四野响起乐音,犹如天人歌,四面四维四垂,都散发出旃檀香气,正所谓,诸天妙尽,一切法华。
站在外面的众人顿时感到惊喜,纷纷跪下,而黄五和鱼蛟则带头念起《太上感应篇》,整座太虚观内外,如同一个极为庄严的道场。所谓稽首礼太上,烧香归虚元,玄元四大兴,灵庆及王侯。在宗教场所,在信奉的神面前,无论尊卑老幼,都有一种绝对的平等,这大概就是祈福跨年的真正的含义了吧?
这个场景让老图颇为震撼。他信奉的突厥的神,是暴戾的,血腥的,他们的图腾是一只略带紫色光泽的鹰,用利喙撕咬猎物,在暴风雨中,也可以像闪电一样跳跃。而汉地的神,却是平静,祥和,威严,仁慈的,汉地的新年,是温暖快乐的。这一切,都让漂泊在外的老图感到一种安心。虽然他不会念太上感应篇,但此刻却异常平静,愉悦,他和汉地的神如此贴近,而神也像爱护自已的孩子那样,把如妈妈的睡眠曲一般的乐音带给了他。
“神能听到我们的祷告,对吗?”老图悄悄地问木龙。
“是的,神无处不在,神无时无刻不在。”木龙回答说。
黄五和鱼蛟念完太上感应篇,又拜了七七四十九个大拜,外头众人更是五体投地。太虚道长接过小道童递过来的一只巨型的木盂,里面盛满红色的花瓣,有春梅,有早桃,更有南来的八重樱。他一边抓起花瓣抛撒向半空,一边吟唱道:
稽首礼天尊,香花归十方,光明十转轮,法界乘景上,流金焕太无,眇眇至真王,窈窕大罗上,鬱鬱金元堂,万道皆齐同,霄霄亿天巅,捻香朝道皇,遨游金玄中。
花瓣落在众人的头上,身上,吉祥的话语也落在了众人的心上。
“祈福可以许愿的。你许了什么愿望?”木龙问老图。
“愿得一人心。”
“什么意思?”
“我的许愿啊,愿得一人心。”
“你有意中人了?”
“心意里始终有个人呢,哈哈。你呢?你又许下什么愿望?”
“我也差不多,愿得一人心。”
“我们的愿望竟然差不多,太默契了!”老图拍着木龙的背大笑道。
“或许,我们应该结拜为兄弟!”木龙很惊讶,自已竟然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这是怎么了?是由衷欣赏老图的为人吗?是想安抚独在异乡的老图吗?还是今晚的氛围感太强,他决心和老图肝胆相照吗?
“好的!从今天开始,我把你当成兄弟,把你放这里!”老图立刻爽快地答应了,用力拍一拍胸脯,愿意做用心交往的好兄弟。
这么煽情的画面总能够在宗教仪式或者宗教场所看到。人一旦接近宗教,心门就会不由自主的打开,而汉地的神又是那么善良仁爱,每一个人遇见了心软的神,会生出许多种好来。
这边木龙和老图感动得快要结拜了,那边淮枝儿却盯牢鱼蛟,目光就像胶水一样。看到黄五和鱼蛟念罢站起身来,淮枝儿立刻挤在他们中间,为两人各端一杯茶。
“师父,念了这么长的经文,辛苦了。”淮枝儿顿一顿说,“口渴了吧?喝杯茶吧,鱼公子。”
黄五知道淮枝儿给自已奉茶不过是个借口,但看破不说破,这女孩子其实也可怜,于是接过淮枝儿的茶水一饮而尽。
“谢谢,枝儿姑娘。”鱼蛟接过杯子,并不喝,反倒往后退半步,用夸张的表情把淮枝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你今天的这身装扮可真漂亮,很少见到能把柿子红穿出如此韵味的。”虽然鱼蛟才念过太上感应篇,里面那句“指天地以证鄙怀,引神明而鉴猥事”几乎是在打脸,但他才不在乎呢,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和漂亮姑娘调笑的机会。
被鱼蛟不猥琐但有点暧昧不明的话撩拨得心跳加速,淮枝儿的脸色愈发含春。她笑着说,“鱼公子,你讲的是真的吧?还是对我客气呢?”
“当然是真的。来广陵城遇见你后,我就对你念念不忘,真是绝妙佳人,艳压江南。我们已经好久不见,最近你过的还好?”
“我……过的倒是挺不错的,师父和师兄对我很好。”
“你可想念北海?想念淮远师父?”
“当然想念啦,我家还有几个哥哥呢,前些日子往北海寄了家书,大概年后就到了。公子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唔……”鱼蛟被问及近况,突然语塞。他不由自主地朝汉阳公主望去,此刻,身穿正红的汉阳公主正黑着脸瞪住自已。“我最近过得不算开心。”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你很想知道原因?”
“嗯,我想知道……”
鱼蛟看看表情沉醉得近乎于痴迷的淮枝儿,心下清楚,淮枝儿对自已肯定是中意的,无奈自已对淮枝儿一点多余的心思也没有。鱼蛟喜欢美的人和事物,也喜欢和美人展开一段恋爱,但恋爱这种事之于鱼蛟,太稀松平常了,他需要的,是纯粹的爱情,是欣赏,是一眼万年的心动。这种感觉,目前只有槭槭能给他。心里话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鱼蛟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啊?是不方便让我知道吗?”
“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讲不清。”
“是为了订婚的事吗?”
“怎么连你也知道我订婚了?广陵城的人真八卦啊!”鱼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到底是不是呢?”淮枝儿有点着急了,“我听许多人讲过,男人都不喜欢太早结婚的。”
“你啊,就是个小屁孩,哪里懂什么男人呢?”鱼蛟像哄小孩一样,刮了一下淮枝儿的鼻子。
不远处,汉阳公主正死死地盯着他们,寡薄的嘴唇快要垂到下巴上了。
鱼蛟并不朝汉阳公主看,他想快乐地过除夕,和漂亮姑娘调情,说说笑笑,漫漫长夜就不那么难熬了。如果此刻转过脸去,看到那张有点厌恶的脸,他怕破坏心情。除夕夜的心情不好,可是要晦气一整年呢。
淮枝儿并不害怕,她朝汉阳公主看去,真是一张难看的脸。“她,多大年纪了?”
“你猜呢?你们女人之间不是最会猜年龄么?”鱼蛟开玩笑似的说。
“我猜她有四十岁了吧?”
鱼蛟被淮枝儿的话戳到了心窝子,是啊,又老相又心狠,真是够了。但表面上还要波澜不惊地说,“哪会这么老呢?独孤家的女人只是生得老相些。话说回来,无论长安还是广陵,就数你最好看!”撩骚的话张口就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黄五隔的不远,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实在不能忍,赶紧来打断。
“我在和枝儿姑娘聊聊最近在广陵城的见闻呢。”
“哦,你该和我聊,枝儿去过的地方肯定没我多。”
“正月里我们一定要约个时间喝酒。”
“好,一言为定!”
淮枝儿尴尬地站在一旁,看师父故意来打岔搅局,本来被鱼蛟撩得心神荡漾,突然刹车,就像吃下一只死苍蝇,真是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