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龙陷在深沉的睡眠里,混混沌沌中感觉被人用力地推了几把,神识一下子从迷蒙的梦境里弹到地上,费力地睁开眼,黄五站在床前。
嘘,小声点,黄五用食指压住嘴唇,瞄一眼旁边小床上睡得正酣的金尚,低声地对木龙说,快点起床啊,跟我出门。顺势把外衣扔了过来。
木龙看着天空灰白,摸估时辰不过才寅时。师徒俩静悄悄地,除了打开和关上客栈的门,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几乎没有发出其他声响。
他们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疾步向前。此刻大街上空荡荡的,远处隐约有几声狗吠和猫叫,像是喵汪狭路相逢的厮打,除此之外悄无声息,静到两人急促的脚步声竟也产生了回响。
黄五虽然身形圆胖,步履却轻盈得很。木龙虽说个子高腿长,跟在黄五身后依旧感到吃力得很。
走了至少五六里,木龙觉得喉头发渴,脊心冒汗,脚下如同绑了磐石一般迈不动。师父,歇一会儿吧,我吃不消了。木龙把黄五叫停。
嗯,你这个小子,长得又高又壮,怎么是个花架子?腿脚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黄五回头看看木龙,嘟囔起来。
黄五拍拍木龙的被,师徒两个在路边寻一棵大柳树坐下。
喏,喝几口解渴。黄五从腰间解下葫芦,递给木龙。
大清早就喝酒?木龙疑惑地问。
酒?是豆浆!黄五用葫芦口轻轻戳了一下木龙的脑门,酒是白虎刀,大暑伏热伤人呢,这个时节宜养肺,我都不喝酒啦,你小子也不要喝,多喝豆浆,清补的。
木龙高兴地拧开塞子大喝一口,微甜,留在舌尖的细腻得像绸缎一样滑。
怎么这么好喝?木龙咋咋嘴,把葫芦递给黄五。师父你喝吧,我不渴。
木龙是个孝顺孩子,有好东西总舍不得吃完,一定要留下大半给师父。
喝吧喝吧,就是给你盛的。天不亮我已经喝过了一大碗,那时候你还在枕头上打呼噜呢。黄五笑眯眯地说,又从袖笼里变出两个比手掌还大的黢黑的饼。吃点饼填填肚皮,待会儿还要走挺远的路呢。
这是啥饼?又香又甜,我好像从来没吃过。木龙掰了一块尝尝,味道真不错。
在长安这个饼叫太极饼,做成一口一个的分量,专门配茶吃的。其实就是圆形的芝麻奶糕,外面一层是炒熟的黑芝麻,里面是奶酪和白糖打出来的馅心。黄五把手里的饼掰开,指着当中雪白的馅心给木龙看。
名字听起来特别玄妙,你从哪里带回来的?木龙好奇的很,本地似乎没有这个做法。
突厥,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不如长安风雅精致,不会做小小的饼,都做成这么大块的,若是要出远门,就带几个在包袱里。这饼有营养,也不容易变馊,哪怕放几个月也只会变干变硬,干了就像现在这样掰着吃,依旧是香甜。我从突厥一路回来带了十个,口粮的问题全解决了,还一点不重。暑气太燥,芝麻、牛乳都是润五脏的,你都吃了吧。黄五充满慈爱地看着木龙吃吃喝喝。
这么说来每个饼里都充满了旅行的智慧呢。不过突厥是什么样的?师父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木龙只是在书里读过这个地名。
说不清什么样,你也不要问太多。黄五摆摆手。我走南闯北都是情非得已,既然现在已经回家,旅途中的甘苦都不想再讲。我也老了,没有太多想法,只想把日子过好,给你讨个老婆,给枝儿说个婆家,就算交代了。
以后你都不出门了?这些年你一直漂在外面。我也很担心你的身体。
不出去了。把枝儿带回家以后,就不想出去了。
那枝儿未来就不走了对吧?木龙突然很开心。
嗯,她伯父把她托给我,就是想让她回家来。你怎么这么开心?黄五狡黠地瞥了木龙一眼。
没……没什么啦……那个……唉,算了,不说了!木龙支支吾吾的。
有话就说,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干嘛?黄五在木龙脑门上弹了一下,继续说,你不就是喜欢枝儿,想问我她有没有说过婆家订过亲么?
我……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没有那个意思的话,从我回来,你就隔三差五地打听枝儿的事,前前后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过不下十次了。你小子那点心思我能不知道?黄五笑笑,用手背点了点木龙的胸口。
此刻木龙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不用心急,我本来就有想过,只要你们两个日久天长你情我愿的,就给你们撮合到一块儿去,现在看来,你是有这个意思的……
那枝儿呢?木龙急切地问。
哟?怪着急的嘛!黄五揶揄道。
木龙的脸涨得更红了。
枝儿那里我是没问过,黄五顿了一下,卖个关子,看木龙睁大眼伸长脖子,忐忑的样子着实好笑。不过我看枝儿还是蛮喜欢你的,她从小就喜欢你嘛。你们两个,不要着急,再相处相处,她这才回来几个月,一下子把婚事定了,显得太仓促。再处一处,到过年的当口,我给她北海家里写信提亲。我们做事要理理道道,人家把姑娘托付给我们,我们就不能显得太草率。
嗯,师父说的是……那……师父你一定会写那封信的,对吧?木龙吞吞吐吐,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哈哈哈哈,一定会写的,你放心!不要不好意思,枝儿不光人美心善,脑筋也聪明,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你喜欢也不奇怪!
木龙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吃罢喝罢,又坐了半个时辰,眼看天光大亮了,黄五催促之下,师徒俩匆匆起身继续赶路 。约摸一个时辰,两人进入北乡槐子村地界。此时村里已经有几户早起的人家,一路可以看到吆鸡喂猪的女人,田头还有个把趁早露清凉光膀子除草的男人。
村民看生人进来有些好奇,木龙看乡里的田园风光到处都新鲜,黄五却没有表情,目不斜视地领着木龙穿过庄户人家,穿过菜地,穿过树林,最后走到一处荒坡。
这座荒坡与寻常的荒坡大不相同。寻常的荒坡总是野草与干土混杂,而这个坡上的土好像被兜底翻了一遍,露在外面的是新湿的泥,凑近了才发现,泥土里混合着被翻断的草根,泥与杂草明明是新鲜的模样,却散发出阵阵的,烈焰扫荡过的焦味。坡上突兀地矗立着几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的槐树,看上去少说也有百年树龄了,竟然被拦腰截断,巨树本身枝杈极多,树冠断落后,折枝更是数量惊人,凌乱地散落在荒坡四周,厚厚地覆盖了一大圈。
哟,什么人这么不讲究,开荒竟然连老树都开了!木龙蹲下来看看树干,突然发现树桩的断口是一圈焦炭,显然不是用金斧砍断的。
这是雷劈的。黄五冷冷地说,五棵树,都劈断了。
木龙望着黄五的脸,不敢出大气。
小龙,你可还记得去年冬至节午时,我在观音山佛堂里求过一支年运签?黄五幽幽地问。
记得,签文是“雷塘三击撼天地,不速之客成三人”。木龙心想,这签可真厉害,太准了,当真就有了三响惊雷。
是啊,果然是三击撼天动地的雷啊,一下子劈掉五棵大树。黄五感叹道。
那下面就该应验“不速之客成三人”了吧?什么意思呢?
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不要妄揣天意。黄五好像有移鼎拔山的力道,徒手把滚落在四处的树干抱起,在空地上排成一排,又把残枝枯叶拢在一处,堆成山形,远远看去,就像五副棺材和一座森森的坟冢。
小龙,对这五尊仙树行子侄礼。黄五吩咐。
行子侄礼?对这些树?木龙有点不知所措,刚看到一地断枝,他以为黄五是叫他来扛柴禾的。没想到还有这个步骤,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袭上心头。
是的,行子侄礼,就像除夕夜对我磕头一样,对他们磕头行礼。黄五语气严肃而僵硬。
木龙怯怯地跪下,磕了五体投地的头,转脸看着黄五。黄五的仪式感更加强烈凝重,深深长揖后,盘膝打坐在这堆木头前,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打着一个又一个看不懂的姿势,木龙记得黄五说过,这些手势叫结手印,都有法术含义的。
木龙虽然不懂这些招式,但也见怪不怪,本地各路宗教门派林立,修法修仙修佛的更是数不胜数。老百姓也是多神崇拜,上到十方三世一切佛,下到白灰柳黄地仙洞妖,但凡能报上名来的,皆有香火可受。黄五平日里似乎钟情修仙,有时又去大明寺听禅,遇到河道渔家祭傩,黄五也要去拜,总之只要是异度空间的事,没有黄五不爱的。木龙也曾想学点道家心法,据说可以强身健体,但黄五拒绝了,只是教木龙武术招式,待木龙年纪大了些,又教他刀剑兵器。
“大丈夫习武,一为强身健体,二为扶弱惩恶,三为精忠报国。能做到这三点即可,年纪轻轻不要沉醉于佛道,容易消磨生的意志。”这是黄五教导木龙的原话。所以木龙长了这么大,从未涉足过黄老学,也很少去寺庙里听禅。但木龙对扶乩卜筮从来都是深信的,比如那支年运签,竟如此准确的预测了惊雷。可是,这事情怎么会出现在黄五的年运签里呢?难道不应该是县太爷关心的事吗?木龙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并且要问问黄五。
小龙,我们走吧。过了好久,黄五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疲惫而忧伤地说。
木龙点点头,并不多问一句,跟着黄五返身回程了。
二人一路无言,走了一个多时辰,又见到之前休息的那棵大柳树,黄五径直到树下席地而坐,木龙也靠过去,把酸软的双腿平放在地上。
刚才我搬那五棵树的尸身,非常轻。黄五垂着眼皮看着地面,轻轻地说。
啊?那么粗的树,怎么会非常轻?木龙这才想起,黄五搬动那些树干时,动作极为轻巧,虽说都是需要两三人合抱的大树,但那些枝干仿佛轻得没有重量,木龙还道是黄五手上有神力,没想到真的是轻。
他们的灵魂都被吸干了。黄五的声音充满悲痛。
灵魂?你是说树吗?木龙以为自已听错了。
是的。黄五抬起头盯着木龙的双眼,小龙你要记得,万物有灵,他们是献祭者。
献祭?献给谁?木龙越听越迷糊了。
唉,当然是献祭于天地了,这个你以后会明白的,万物有灵啊。黄五长叹一声,陷入再一次的沉默。
木龙也不再问,他给莲花庵送素菜时小沙弥送他几本经书,经文里的佛陀开示过,娑婆世界的一花一叶上都有几万万个生命,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棵树呢。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木龙以为师父最近一定是信佛了,所以才对植物也起了十万分的悲悯。
回去以后,切莫对枝儿讲起今日所见所闻,记得吗?过了好一会儿,黄五缓缓地说。
嗯,一定不讲。木龙的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黄五苦笑一声,复又起身,示意木龙继续出发。
自从北乡祭完树回来,黄五每日心情都不好。脸挂得三尺长,淮枝儿想问原因,木龙不敢问,也不叫淮枝儿问。
师父,今天立秋呢,要多吃点肉,贴足秋膘让我的脸更圆一点,好不好?清早淮枝儿就挤到黄五房间里叽叽喳喳地问。
木龙知道,请安问日常安排是假,淮枝儿就想知道,师父为什么心情不好。
嗯。想吃就多买点。黄五脸上没有表情。放在过去,只要淮枝儿嘻嘻哈哈地撒娇,黄五必定疼爱宠溺地同她多讲几句,可见现在心情实在是差。木龙,你身上没有多少钱了吧?将这锭银子拿去,不够用尽与我说便是。黄五拿出一锭银子递到木龙手里,木龙接过银子,黄五便做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
师父你先休息,我去买菜。木龙扯扯淮枝儿,走出房间。
淮枝儿顺手关上门,却又不走,而是趴在门缝上看屋里的动静。只见黄五打坐在床沿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你在干嘛?木龙压低声音问。
别吵呀!师父心情不好,他不说,你又老是不让我问,为什么?淮枝儿用胳膊肘拱了拱木龙的胸口。
哪有什么心情不好?都是天热的。你也别在这里转悠啦,回房间凉快凉快去!木龙敷衍淮枝儿说,转脸又对金尚道,今天的早饭就请你来烧吧,暑热伤人,大家都要吃好点。师父和你吃猪油拌面,给图先生做一碗加荷包蛋的葱油拌面,给枝儿煮一壶菊花枸杞茶,外加一只豆沙糕,用白瓷碟子盛了送到房间里,不算复杂你可能记住?
看到金尚点点头,淮枝儿也懒散地回房间,木龙就放心地拎着篮子颠颠地出门了。
赶到萃园桥菜市,肉铺门口老早排了一队人,打赤膊的伙计忙得热火朝天,肉案上方,一片片猪挂在钩子上,远远看过去白花花的晃眼,空气里充斥着并不叫人反感的温热的猪骚味,伙计挥着板刀,隔着白到呆板的油脂一下一下斩在砧板上,发出有序的,略微有些钝的砰砰声。轮到木龙时,一个打下手的小伙把半个猪从钩子上卸下来,用力地掼在案板上,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一股带着油腻的热流扑到木龙身上,木龙用力嗅了嗅,是顶新鲜的腥甜味,似乎血液还在血管里涌动的那种鲜热。
给我来二斤五花肉外加一副腰子。木龙对操刀的大伙计说。
今天的小排特别好,不试试吗?大伙计捏着剔骨刀说。
今天立秋呢,要吃五花肉,排骨的膘不够。木龙眼睛盯着小排打量,确实是非常完美的精排。
中午吃红烧肉和腰花汤,晚上糖醋排骨搭厚粥,不是贴足了膘吗?哈哈哈。大伙计有张好嘴,说得木龙非常心动。
那好吧,除了二斤五花和一副腰子,再来二斤小排。木龙想起师父爱喝酒,淮枝儿爱吃甜,干烧一大碗蜜汁排骨,既可以下酒也好当休闲的零嘴,正好。
买完肉,木龙到酒坊打了三斤烟花醉,刚准备付钱,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按住了他的胳膊,抬头,发现是地保。
木大哥,打酒呢?今天的酒账我来!地保笑眯眯的。
我打的烟花醉,三斤呢,看你今天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发小财了嘛。是推牌九赢钱了,还是路上捡到戒指了?木龙凑近地保的脸开玩笑说。
哈哈哈,还真是发了个小财,要是没在这里遇见你,本来也是准备买了酒去客栈,直接送给黄师父的。
怎么发的财?说来听听嘛。
你晓得七夕那晚,可多女眷到二十四桥上乞巧吗?地保掏了酒钱给酒坊伙计,一把搂住木龙,神秘地问。
知道啊,枝儿也去了呢,她说人山人海,特别没意思。
哎呀,怎么能没意思呢,意思大了。那晚李侍郎家的画舫开到护城河去了,她没看到?
那画舫我知道,很大呢,不过她没同我讲,可能没看到吧。
唉,可惜了,那晚半个城的女子都去看画舫啦。
画舫有什么好看的?那画舫常年泊在烟雨堤畔,估计大半个城的人都看过吧。
当然不是看画舫啦,是看从长安城来的贵公子。
哦?谁家的贵公子?
具体的倒不清楚,听说是宇文府的一位少爷,生得异常俊美,潘安宋玉不敌他容貌三分,兰陵卫玠难比他风度七成。
你打比方的四个人其实我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听你如此盛赞,当真是翩翩美少年啊。
就是很美的意思啦……那晚桥上岸上站满了女子,看见他都忍不住丢香囊手帕呢。
所以,你发的小财是捡手帕得来的?
不不不,我是说那晚来了这位贵公子,县太爷要招待他嘛,但觉得县衙后园太寒碜了,配不上长安贵客,就让沈老板把沈园打扫干净,招待这位贵公子。沈老板把修整园子的活儿撂给我了,所以……
所以,你起码多报五六个人头的花账,每天赚点人事外快?
知地保者,木龙也。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木龙很清楚,地保不是个坏人,但在为人处世的问题上十分局限。良知时常提醒他,不要替沈家的恶人鞍前马后,但一讲到利益,他又忍不住要给沈老板打下手。就像一头长癣的野猪,明知道浑身烂污丑的很,却不得不跑到泥潭里滚两圈止止痒。
这位贵公子不在长安呆着,南下来做什么?
不清楚啊,反正一路过来惊动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宇文府上的少爷,大家巴结都来不及呢。
宇文府的少爷,是宇文大人的嫡子,还是其他什么人?听你说完都不知道是谁。广陵城里年年有姓宇文的大人物来,不稀奇。
具体真不知道,反正县太爷是诚惶诚恐,沈老板当然不会叫我们这些下人知道,但特地交代了好好干活,不能出纰漏。
那你就好好干活,争取多发点小财嘛。
这发财不能一个人发啊……
怎么?你想叫我跟你一块去收拾园子?还是你看中了我三脚猫的厨艺,准备叫我去冒充御厨?
不是,都不是,我是有个消息透露给你。
什么消息?
听沈老板说,这位贵公子是带了宇文大人的密令来的,要在广陵城选美!
选美?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世人都晓得宇文大人有七个成年的儿子,国公府选美,不就是选儿媳么!
自古豪门宦海都深不见底,这些人家把婚姻当做生意或者政治筹码,哪会随随便便的在民间选妻呢?你说的事怎么想都不通畅,倒像在街头听曲听评书,尽是些离奇怪诞的江湖传说。
你这么想也真是没志气了!
志气?你讲你的故事,怎个跟我相关?
我给你透露消息,就是要你做好准备,一旦当真选美了,可以把枝儿姑娘送去啊!她长得比瑶池仙女还美三分,若是中魁,未来有做王妃的福气呢……
打住!木龙的脸色非常难看了。
地保的话鲠在喉咙里,他不知道木龙怎么突然不悦了。
地保,别说你那选妃的故事没来头,就算是真的,也不要在我面前讲半个字。我师父已经讲过,枝儿她……木龙的脑子里快速整理着那天去北乡的路上,黄五对自已讲的话。
她怎么了?地保小心翼翼地问。
我师父已经给枝儿定了亲,具体的事不方便告诉你,你也不好问!总之以后这些选美选妃的混账话,不要再同我家人讲!木龙的脸色依旧坏得很。他一直觉得自已挺喜欢淮枝儿,但听到地保讲选美的一瞬间,浓得化不开的妒忌一下子涌进五脏六腑,木龙突然意识到,自已竟然非常喜欢淮枝儿,甚至容不得别人有丝毫的心思来打听淮枝儿。
哦哦哦,当我没讲过,我这张讨嫌的嘴啊,乱讲!该打!地保赶紧轻轻地拍了拍自已的嘴,当做道歉。
罢了罢了,你不要再说就好!木龙感到有些烦躁,挥挥手制止地保愚蠢的动作。
地保看木龙脸色不好,晓得自已的话冒犯到淮枝儿了,但终究不晓得木龙心里七七八八的纠结,只得转个弯,讲了些摸不着头脑的街边八卦,随即匆匆地同木龙告别。
木龙垂头丧气的慢慢地走回客栈,淮枝儿正翘着脚坐在前厅中央,双手抄在胸前,一副凌人的模样,瞪着眼睛说,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一家人等你买菜吃中饭,现在倒是要吃顿夜宵么?!
木龙看着淮枝儿霸气侧漏不好说话的模样,突然咧开嘴笑了。
淮枝儿翻着白眼一把拽过他手里的篮子,噔噔噔跑到后厨去。
回来的路上,木龙心情低到谷底,地保的话提醒了他,淮枝儿是人见人爱的,客观讲起,无论从样貌、家世还是学识,木龙都不是最有优势的追求者。婚姻这东西,本不存在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良禽择佳木而栖。倘若距离也算优势,不晓得多少美少女要被家仆猪拱白菜呢。木龙很冷静地分析后,开始心慌起来。他虽平凡,但内心总有个傲娇的小我,哪怕错过良缘,此刻的忐忑不可以对姑娘表达,他认定先开口就输了。然而进门的一刹那,木龙又回归了轻松。
淮枝儿那么飒,很少有人招架得住。大多数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都是习惯了被人捧在手心的生活,倘若遇到淮枝儿,一开头倒可能因为耳目一新而欢喜,但长久下去,这种日子就变成自虐了。公子哥儿承受不住的生命之重,木龙却可以。
想到自已有足够的受虐的承载力,木龙忐忑的心略略放下,所以咧开嘴笑了。猛然间又想到淮枝儿的厨艺真的很糟糕,木龙怕她逞能下厨,糟蹋了刚买的肉,赶紧跟到后院去。
只见淮枝儿站在后院中央,双手叉着腰,指挥金尚把五花肉一块块切成麻将牌大小,又把两大块老姜片成薄片。
木龙不敢懈怠,站到灶上添起一锅冷水,把切好的姜片和料酒倒进锅里,再把肉块也投进去,等鲜红的肉焯成灰色,撇去浮沫提出来,搁在一个底子刷过油的大瓦钵里,再向瓦钵里倒半斤花雕酒,二两冰糖,三大匙甜酱油,捂上盖子放到炭炉上,用文火慢炖,又怕走了汽,特意用湿抹布在盖子周边严严实实围一圈,原理如同云南汽锅。
金尚蹲在炭炉旁边呆看木龙,淮枝儿用扇火的破蒲扇打了一下金尚的头,凿凿地骂,又在这里偷懒,炖肉要几个时辰,你就这么蹲着不做事了?快去泡木耳,待会儿我要烧腰花汤!
金尚大梦初醒般赶紧爬起来,跑到碗橱前翻找之前地保送的干木耳。
你去房间里休息吧,厨房交给我。木龙一听淮枝儿说要做汤,吓得赶紧把淮枝儿往房间里推。
上一次喝淮枝儿做的汤,是六月十五。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并不是那日子有什么纪念意义,而是因为淮枝儿的作品实在令木龙刻骨铭心。一碗海带排骨汤,排骨没有焯水,肉腥味迎面扑来,夹杂着海带特有的海洋的味道。海带没有切断,长长的一根堆叠在碗里,乍一看好像碗里盛了一块黑抹布。木龙硬着头皮咬一口,海带上的沙子没有洗净,在牙床上咯吱作响,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那汤头非常咸,咸,咸……
鉴于这一次经历,木龙谨慎地把淮枝儿从厨房剔除,连她的影子都不要留在后院。
金尚朝木龙看看,并没有说话。但平日里见识过淮枝儿积极主动热切的厨艺,金尚明白,淮枝儿可能真的不太适合站在灶台上,甚至不适合在后院做任何家务。
她对于食物的理解仅限于成品菜。
她不识五谷韭薤,分不清葵藿瓜果。
她不知道煮鱼之前还要开膛破肚刮鳞,也不晓得天天吃的卤鹅在浸卤之前,羽毛是需要手工拔掉的。
许多实例印在木龙和金尚的脑海里,他们两人确认过眼神,把淮枝儿请回房间,真是再明智不过了。
木龙和金尚快速分工,金尚做汤,木龙烧排骨,不一会儿灶披间传出异香,中饭烧好了。
黄五叫上淮枝儿在桌边坐定,木龙上菜端饭,金尚抱出酒坛替黄五酙酒。
黄五举箸,看看桌上的菜碗,忍不住笑起来,今天可算是猪肉开会?
淮枝儿也笑道,三个菜都是猪肉菜啊,今天可要好好的贴一贴秋膘呢。
黄五给金尚夹了一块炖得半透明的,微微晃动的,冒着热气的五花肉,又夹了一块煮成玫瑰红的,裹满糖衣的小排。
金尚连连地说,五爷爷你先吃。
黄五笑着说,你是小孩子啊,你要多吃点。中国人最讲究不时不食,今天立秋,理应多吃肉,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寒冬储存一点体力。老祖宗讲究未雨绸缪,连吃饭也是这个风格。
金尚一声不吭,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只顾着扒饭,腮帮子揣得鼓鼓的。
哈哈,不急不急,慢慢吃,别噎着。黄五笑着喝了一口酒。
师父你吃口红烧肉呀。淮枝儿娇滴滴地给黄五夹了一块肥肉。今天的肉好吃,主要是我指导金尚切的,大小刚刚好……
木龙听了差点笑出声来,他瞥一眼金尚,只见金尚眼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到底是忍住没有笑。
但凡缺什么就要秀什么,大约是人性的通病。
黄五夹起肉,哧溜一声,几乎是吸进口中,抿着嘴嚼动几下,眯缝着眼睛,长长地“嗯”了一声,竖起大拇指盛赞道,红烧肉的最高境界,就是看上去挺括有型,实则口感松润,入口化于无形,这火候极其到位,酥到肉芯里。
淮枝儿也夹了一块在筷尖上,端详了半天,谨慎地咬一口,没有说话,紧接着夹了第二块,第三块。
木龙眼角瞟着淮枝儿,一边给金尚夹肉,一边对着空气说,竟然有人吃完没有一点评价!枉费我两个时辰的火工!
淮枝儿咽下口中的红烧肉,咬着筷子尖顿了顿,夹起一块小排,轻轻咬了一口,眉头一皱说,肉烧的还行吧,这排骨怎么甜得发齁啊。
木龙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看向黄五。
黄五夹一块尝了尝,点点头说,我觉得不错,做个下酒菜倒是极好的。
木龙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已并没有失手,看金尚不说话,眉毛挑了挑问,淮大娘挑嘴就不管她了,你可还吃得惯?
金尚满口大嚼,含糊地说,肉和小排,都好吃,真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啦!
淮枝儿在一旁嘘他,嘴里含着饭就别说话,马屁精!
黄五哈哈地笑起来,又酙一杯酒,啧啧地品味。
四个人就这样把菜吃了个精光,末了各盛一碗腰花汤,鲜掉眉毛。
明天跟我去北乡转转。饭后,黄五看着木龙和金尚洗锅涮碗的背影,悄悄地对淮枝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