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七月初七了。
今年着实有点例外,虽说已经到了流火之月,天气依旧熏蒸难耐。每一道太阳光里都好像藏匿千余枚毒针,在日头下稍稍走动,的皮肤上先是蚊子叮一样的痒,旋即就成了针扎一样的疼。就算躲到阴凉处,晒过的皮肤还是从粉红转成通红,刺啦啦的,好像被火焰燎过。
满街都是穿夏布小褂的人,哪怕平时特别重礼数的老先生,此时也不敢穿的太整齐,怕捂出痧子来。
木龙和金尚卯时就起床了,趁太阳没升起来地气尚清凉的辰光,他们把木柴劈好,水烧好,饭蒸好,烧饼炕好,等到太阳升起来,就躲到房间里休息了。
淮枝儿打出一桶水,坐在天井里洗瓷具,一把美人肩的钧窑壶是师父最欢喜的,一只白玉瓷的西施壶是她自家用惯的,木龙和金尚用粗彩的大吊子喝茶,老图房间里的那套青花瓷好像少了一只杯子……
她看着满盆的茶壶茶杯,花头颜色乱糟糟地堆叠着,眼光好像也跟着晕乎乎的,胸口突突直跳,来不及涤干净,就喘着粗气坐到一旁闭目养神起来。
枝儿,你怎么了?脸色差得很。木龙丢下手里的柴火,关切地问道。
不晓得啊,心里头不好,怕是夜里太闷没睡好,现在有些伤神了。淮枝儿眯缝着眼睛回答,冷汗细密密地沁满额头。
大娘,喝杯冷水吧!金尚递过来一杯水。
淮枝儿一饮而尽,清凉的水顺着喉管流经胸肺,直落到胃里,却一点也不能缓解压在胸口的沉闷。
我怕是要吃一碗醒神丹了。师兄,你去我房间,把枕头掀起来,下面压着一个小木匣子,拿来便是。
木龙一溜儿上了楼,踏进淮枝儿的绣房,迎面一阵花草的幽香拂过,甚是清雅。木龙来不及辨别,疾步到床前,掀开枕头,下面确实有个小匣子,紫黑铮亮的,掂在手里十分沉重,一看就是紫光檀。匣子上别无他纹,只有寥寥七个字“槐枝冥蒙挂蝉声”。木龙不解,想着淮枝儿黯淡的面色,赶紧捧着匣子回到后院。
淮枝儿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粒金灿灿的丸药,也不就水,干巴巴地吞下了。随即一言不发,双眸紧闭。
枝儿,你感觉好点没?木龙有点紧张,前些日子确实听说过,南边沙洲上热死过两个菜农,这样狂躁的天气,阳光里都裹着热毒呢。
大娘要喝点水吧?噎住就不好了。金尚也小声地问。
唉……淮枝儿突然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怎么样啊?
好了好了,这药下去,心头立刻不闷了,想来天热又睡不着,饭也吃不下,身体有些虚,通通气也就顺畅了!你们两个要不要吃一点预防一下?
木龙和金尚对视一下,不提醒不知觉,一提倒真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确实要吃点芳香通窍的药。木龙接过淮枝儿手中的一丸,掰成两半,匀半颗给金尚。药丸服下,登时心胸间好像有股清气涌动,头脑也不那么沉重了,腰脊也不压抑了。
大娘,这药真神,吞下去心里就快活!金尚笑嘻嘻地讲。
七月里还这样闷,真是少有少见。看来乞巧会不得参加了,一群人挤在一处,想想都吃力。淮枝儿以手扇风,扇来扇去不过一股热气,百无聊赖地剐蹭着湿哒哒的鬓角。
乞巧会?你要去吗?木龙问。
当然啦,大家都去的。
可是……
可是什么?
唔……没什么……你和谁搭伴去?香月吗?
就我自已啊,香月要去她娘舅家吃寿酒。
唔……
木龙没有多言语,淮枝儿也没有在意木龙欲言又止的表情。
七月七的黄昏,天幕被烈阳烧成通红的烙铁,淮枝儿觉得口鼻仿佛被一团湿热的棉花团捂住,呼吸不畅,双眼都是模糊的。
此刻心情也十万分不爽快。
七月七,照理说应当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倘若有中意的人,或者被什么人中意的,此刻要送上香袋或者汗巾子,聊表心意。
没有情人的七夕才是乞巧节,有情人的七夕,那是牛郎织女般快活的情人节。
淮枝儿想到自已要和一群恨嫁的老姑婆们一道去二十四桥上乞巧,既无趣又没面子,烦恼丝就千万尺长。但如果怯懦地躲在屋里不出门,又怕被卖花婆发现,改日当着人前问东问西,更加没面子。正在犹豫踯躅,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叫,枝儿姑娘在家吗?
淮枝儿推开窗户半探出身体向下看,是济民药房的小丫头福妹。
福妹,我在家呢,你找我做啥?
枝儿姑娘,我给你送香囊来的。
香囊?我不曾定过香囊呀,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弄错,有客人专程给你定了蜀锦如意香囊,五色五味,说天黑前一定要送到。
哦哦哦,你稍等,我下来开门!
淮枝儿趿着鞋奔下楼,给福妹开了门。
福妹,天要热死了,吃杯薄荷茶吗?
不吃了不要客气,姑娘你看下香囊,没问题我就要赶紧回去了,我爹还指望我烧晚饭呢!
福妹捧过一个长条的极其精致的木盒。淮枝儿小心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五色蜀锦荷包,每一个都散发着药香,有没药,有冰片,有檀木,有花椒,还有茉莉花。
呀,都是好东西!淮枝儿忍不住赞叹。
姑娘你过了眼,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你都没说这是谁送的呢。
我也不知道是谁啊。
怎么可能?你家卖香囊不要收钱的?
钱当然要收,但我真的没有见到这个客人。
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今天早晨一开门,我爹就看见门板上钉了一只小布袋,打开来看,里面是二十两银子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要买最贵的蜀锦香囊,配最好的香料,用上好的硬木匣装,二十两银子肯定足够了,不用找零,就要东西好,还要保证天黑前送到你手里。这不,我爹立马把我揪起来,秤香料、缝香囊,这盒子都是特地去奇楠阁买的海南黄花梨料,盒子面上还镶了贝母珊瑚呢。
嗯,是的,真的很奢华精美,但你就一点儿没见到那个客人?
哎呀,见到就是见到,没见到就是没见到,哪有见到一点儿呢?我们都没见到,那个布袋一早就钉在门上了。
哦,这样啊……
姑娘,你倒是要好好想想,是不是哪个倾慕你的人送的。
倾慕……怎么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姑娘你这么美,喜欢你的人多得能从这里排到长安,肯定是一个腼腆的人,不好意思直接讲,借着七夕送点礼物给你,表达一下心意。
呵呵,太荒谬了,不可能,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不晓得?
那姑娘你就慢慢想吧,我真要赶快回去烧饭了。
福妹告辞淮枝儿,倒也是一路小跑着回家,但沿途遇见了卖花婆、茶摊老板娘、开脸的杨妈妈和下差的冯仙姑,顺便就把这个新闻传播了一遍,而这些三姑六婆本身就是八卦体质,不出一个时辰,半个城的姑娘小妇女都知道了,清风客栈的大美人收到一份七夕厚礼,送礼的人非富即贵,大有一掷千金以博美人笑的势头。
淮枝儿并不晓得外头的八卦已经传得飞起,并且传得离谱,把一盒香料传成了一车黄金。她坐在床边,反复开合着手中的盒子,任香气进进出出,脑子里转得飞快。
是木龙送的吗?她真心希望是,但她很清楚,依照木龙的个性,送礼是一件直白的事,绝对不用绕弯子。
是地保或者香月送的吗?才怪。地保夫妻的小日子只能算温饱,绝不会有二十两银子闲钱,就算有,也不会以这种方式消费。
是谁呢?
淮枝儿冥思苦想,思绪好像阻塞在眉心,悄悄打成一个结。
枝儿,你在房间里吗?木龙敲门问。
哦,师兄,我在呢。淮枝儿给木龙开了门。
枝儿,刚才我出去买东西,听茶摊上的人讲,有个神秘富豪给你送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啊?什么鬼?哪有这事?
茶摊上人都在说呢,这个富豪不肯露脸,让济民药房的丫头给你送来的。难道没有的事?
当然没有……没有夜明珠!
嗯?
夜明珠是瞎说,倒是有人送了一盒香囊,福妹说不晓得是谁,我正在想呢,谁这么无聊,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是你吧?
咦?你怎么会想到是我呢?我哪有两千两白银啊!
什么两千两白银?明明是二十两银子!哎呀外头那些人真无聊,哪有这么传八卦的?瞎说八道嘛!
也就是说,没有两千两咯?
统共二十两,买了一盒香囊,怎么传得这么离谱了!
哦!那你觉得是谁啊?
不是你吗?
不是!不是!
看木龙认真地否认,淮枝儿感觉心一点一点向下沉。
不是我,我哪有二十两啊,这不是刚刚修过屋顶吗?哪有那么多钱哦,我浑身上下只有一两碎银子,都买了……
买了什么?点心吗?
哪有!喏,给你!别嫌丑!
木龙突然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塞到淮枝儿手里。
什么呀?
只有一两银子,都在这里了,你自已看,挑点儿能用的呗!
淮枝儿疑惑地打开纸包,里面是胭脂、香粉和香膏。
哟!你给我买的?
是啊。七月七了嘛,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姑娘,要么嫁了,要么订婚了,都有人送香包,晚上还有人陪着去看月亮。我寻思着啊你今天肯定是跟那帮老姑娘一起了,跟她们挤到一处,看看也真是可怜,所以呢买了点东西,如果遇到媒婆虔婆兜搭,或者被无事生非的老妇女嘲讽,你也把香包举起来,告诉她们,你不是嫁不掉……
你这是什么话!
唉,就晓得你要发脾气!我这是替你考虑呢!带上香包,告诉人家你也是有人倾慕追求的,面子上岂不是好看点?
哼!谢谢操心!我是没人要,你怎么不好人做到底,陪我去看月亮呢?到时候我俩站在桥上,我把这一大包香粉啊,当成椒盐,朝桥下的老姑婆们狠狠地撒一通作料,岂不是更有面子?
你……你这人啊……真是不通人情!
木龙觉得十分委屈,并不认为自已好心办坏事,也不曾想过“嫁不掉”三个字给淮枝儿带来的精神刺激,他只是委屈。一来确确实实花了一两银子,二来这些钱是他仅存的一点,再则他的善良不仅得不到回应反而被凶巴巴地回怼,三股情绪搅得他心绪乱得异常,他别过头径直走出房间。
淮枝儿看看手里的纸包,羞赧从双颊逐渐褪去。木龙说“嫁不掉”时,她的心尖上就像被一尺长的金针刺穿,几乎要原地爆炸,但转念一想,木龙那样节约的一个人,舍得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替她装点门面,又不由得心头一热。
正当她陶醉在木龙的善意中,卖花婆徐妈妈颤巍巍的声音传来了。
枝儿姑娘,今天月色好得很呐,还蛮凉快的,你要不要跟我家几个丫头一起出去走走啊?
哦,徐妈妈,等我一下,我就来。
淮枝儿穿好鞋,拢一拢鬓发,噔噔噔下楼,搀住徐婆的胳膊说,徐妈妈,我扶着你走。
哦哟哟,不敢当不敢当,我老太婆的衣裳又旧又脏,不要蹭坏你的一身香云纱。
哪里的话,我搀住你走!淮枝儿顺势搀住老太婆。
姑娘啊,你身上的味道真香呢,用的什么香啊?徐婆旁敲侧击地开始聊闲话了。
淮枝儿心里清楚,徐妈妈就是本城的头号大喇叭,一天到晚说是非传闲话,决心不让她套到半个字,于是打岔说,哪有什么香,这种天气人人都是汗臭味!徐妈妈,我们去吃冰镇绿豆汤吧,我请客!
徐妈妈是个老年人了,肠胃功能很差,一听淮枝儿的提议,赶紧摇头说,不吃啊不吃,你们年轻孩子身体好,吃点冰的不当事,我要是嘴馋吃下去,那还了得?
淮枝儿抿嘴一笑说,那我自已去了,现在街上人多,到处都是看星星月亮的姑娘,徐妈妈你慢慢朝前头逛,待会儿我赶上你!
说罢,淮枝儿就闪开了。徐妈妈没有套到半个字,讪讪地。
淮枝儿绕到绿豆汤的小摊子前,正准备掏钱买一碗,余光猛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淮姑娘,你也出来看月亮啊?老图端着一碗绿豆汤问。
今天是乞巧节,你出来做什么?淮枝儿问,她心想老图这种老光棍一定是趁街上姑娘多,出来猥琐打量饱饱眼福的。
我准备去沈府。老图顿了一顿说,沈老板那里进了好云锦,我去长长眼。
你还做布料生意?
什么生意好做,有钱赚,我就做什么。
云锦的行市如何?
一般般吧,不好不坏。听说去年行市极好,皇上谕旨赏虢国夫人与宁国夫人云锦各三十匹,一时间达官贵人皆以着云锦为美,云锦的行市空前鼎盛,甚至到了一尺难求的紧俏。可惜今年皇后娘娘洛阳赏牡丹穿了蜀锦,这云锦的行市就大不如往昔了。
这商品的行市就像路上的男男女女,从来都是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一个个自以为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其实不过是自以为美好的幻象。或者说,这个世界不过就是一种幻象,我们爱着我们以为的爱情,根本不管对方到底能不能保持爱的热度。
你对爱情的悲观,倒是跟你的年纪恨不相符。
没准我的心已经老到几千岁了呢。、
今天是七月七,你讲这冷冰冰的话甚是不符合这个火热的天气。爱情本该是热烈的,用性命去点燃的,无论对与错,无论是否值得,更不要讲什么时间与空间,爱本身是超越三界的实实在在的力量,不是幻象,说它是幻象,只能表明你不太相信它。
你这么头头是道,因为遇见过爱情吗?
我痴长了这许多年,并没有遇到一份有回音的爱情。
遇到便是遇到,爱情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参与。
嗯……那就是遇到过。
她为什么没有回音?
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的心意。
你该让她知道。
我想先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
她没有告诉你?
我没有问过她。
那你慢吞吞的是在浪费自已的时间呢。
可不是嘛。你觉得我这样慢吞吞的有点傻,是吧?
嗯……也不是吧,没准这样默默守望也不错呀。
默默守望……你知道这种感觉?
当然了,我心里守着一个人,用了很多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哈哈,你才多大,就说得如此老气横秋。
你不会懂的,我就是这样沉默的一个人,不爱说出来。
那你喜欢的人,他什么样?
要说什么样嘛,曾经的他像青山,现在的他像静水。
他很多变?
嗯,有时候他变得有些快,或许因为不自知吧,但也不全是坏事,对于我而言,一直在爱一个人,但又好像爱了几个人。
我有点羡慕他。
羡慕他?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也想变化变化?
哈哈哈哈。
老图爽朗地笑起来,这一笑,突然提醒了淮枝儿,眼前聊天的这个人,平日里并不讨她喜欢。
笑什么呢?咱们也瞎聊了这么久,你快去沈家吧,免得耽误了围观那些名贵的云锦。
那我就先行告辞了,你注意安全,早些回家啊。老图的表情凝固了大约一秒,微笑又浮上嘴角。
淮枝儿见老图远去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怪自已闲得无聊,竟然和不熟的人聊那么多。这时她看见地保和香月手拉着手从小巷子里拐出来,在马路上悠闲地荡荡。
他们这是刚吃完酒准备回家吧?淮枝儿无比羡慕地看着他俩,心想。
本来应当打招呼的,淮枝儿欲张口又止住。看满街成双的男女,自已显得多么碍事,还是自觉一点去桥上跟一帮老姑婆乞巧更适宜。
淮枝儿百无聊赖地走到二十四桥,此刻桥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乞巧的女子。乞巧不过是个名义,本质是个相亲角。有人生得丑,有人缺妆奁,有人不钓到金龟不罢休,有人只求一个随心所欲,单身的理由千千万,但超过一定的年纪,城中的姑娘都会殊途同归,被家人赶到这桥上,接受各路单身男子天团的检阅。
假如你今年不能嫁出去,不如从桥上跳下去好了!留你在家真是祸害!身边传来一阵噪杂恶毒的咒骂,淮枝儿扭头一看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婆,正揪着一个女孩儿的辫子用力地扯,女孩儿表情木然,仿佛老太婆骂的是别人,与自已无关。
淮大娘,过来吃瓜子!徐婆坐在桥下的茶摊前,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来来往往的姑娘。
婆婆,你今天可有生意?哪家托了你相亲?淮枝儿本不愿意搭理徐婆,无奈老太太一天到晚甚是热情。
倒是有两家拜托过,但是难以如愿呢!一家是城南看守水坝的乔家,一个独子二十八九了,长相过得去,就是腿不好,走路要用拐的,这样的条件,没几个姑娘肯嫁啊。另一家是城东卖鞋的吴家,那位小少爷实在是克妻命,定过两门亲,都是姑娘没过门就病死了,这也是没人敢嫁,非要寻到一个命硬的,但又没他那么硬的,两个人才能做成夫妻。唉,姻缘这事,从来就没有省心的!
确实不省心,不过婆婆你倘若替他们找到合适的人,也算做了件大好事。那个姑娘,你可认识?淮枝儿指了指刚才见到的那个被恶毒咒骂的女孩。她想不出,那女孩为何表情如此漠然。
她啊……徐婆突然压低声音,用手中的蒲扇挡住脸,朝淮枝儿挤挤眼说,她叫冬萍,她能嫁掉也叫奇怪了!
为什么?我看她模样长得不短不丑的,年纪似乎也不大。
她的命啊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冬萍冬萍,冬天的浮萍,没戏!
怎么个没戏?
你看见她身边那个女人没?那是她的养母。冬萍啊是个孤儿,从六岁到十二岁,被卖了三次,第一次是她亲舅舅卖的,卖给一个孤老做女儿,孤老嘛,就图个养老送终,冬萍刚过去不出一年,就替老人戴孝了。这还没脱了孝,族长嫌她年纪太小不能干活,就找了借口卖给西峰庄的孙家做童养媳,刚写了卖身契,大钱还没交呢,孙家的当家娘半夜起来上厕所,栽进茅厕里死了。这下冬萍可叫一身晦气了,都说她是扫把星呢,没人敢买。
既然没人敢买,那这养母又是谁?
她是砖桥头老郭家的填房。老郭这人着实不错,老实人,可惜讨了两个老婆依旧儿花女花全无。他家里也穷,买不起男孩,人牙子就变着花儿地骗他买了冬萍,说什么女儿是孤冷水命,老子是无根土命,两个苦命人凑在一起就能生富贵。老郭自然开心欢喜,孩子领回家也是疼爱得要命,要说这冬萍吧真是命苦,刚到老郭家没两年,她那养母就怀孕了,接连生下两个儿子,老郭算是后继有人了,可这养母领着自已生的儿子,自然就嫌弃抱来的女儿,一天到晚打打骂骂,我是劝过她,既然不想再养活了,把冬萍嫁掉好了,她又说养了这许多年,要不到足够的彩礼就算亏本。可怜这冬萍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听你讲冬萍,也是命苦,为何不把她说给吴家?横竖你要找个命硬的,这里便是现成的。
不行呢!吴家娘给冬萍算过八字,比她儿子硬,怕娶回去招不住。这是要个命硬的,又不能太硬,真是烦透了!
呵呵,看来你们也是真信这凡间的命数。
哟,姑娘你的口气就跟不信似的,凡人皆有命,谁还能不按照天定的命数来呢?
天定的命数?对九天诸神都未必管用,凡人还纠结于这些干嘛?我要是冬萍,才不要成为养母敛财的工具呢!
哎呦,淮大娘你是在家被捧在手心里,来黄师傅家也被精心呵护着,不懂那些薄命女孩子的苦啊!
这人世间的薄命和苦恼,还不都是因为怯懦不敢抗争?换做我就是这样的脾气了。
唉,做女人难啊,不争,别人便要欺你,争了,别人又要说你刚强难化,总之处处不讨好。
徐婆婆,你平日里卖花兼做媒,可曾遇见过十分难做的媒?
呵呵,姑娘你说起这话,倒真不瞒你,你家师兄的媒着实难做!
哦?此话怎讲?
自打木大少九岁搬来这城中,老身就替他处处留心。论样貌,木大少可谓相貌堂堂,穿上件把好衣服,就是玉树临风,但他一年到头粗布旧衣,话要怎么讲呢,好比我卖花,通常要把最艳最水灵的放在上面,这叫有卖相。我也跟他讲过,人靠衣装,虽然他一手好书法,认得的字比举人还多,但穿的不光鲜,走出去姑娘看不中啊!
你跟他说过之后,他可改了?
你说他改了没?一切如故。他还跟我讲,结婚靠缘分,聊得来才行。我心心念念想把妆奁丰厚的姑娘说给他,他这话讲的,堵在我嗓子眼了呢!你是他师妹,你可知道他的心意到底是哪般?
淮枝儿听徐婆天花乱坠地胡扯,心晓得不过是媒婆套话的伎俩,徐婆最近生意不好,都是不相称的货源压在手里,她急于开发新客户,就要摸清楚客人的需求,才好看菜下饭,于是接着堵上一句,婆婆,我师兄他心气可高着呢,任王孙嫡女富贾千金,不能举案齐眉的不要,不懂红袖添香的不要,不知柴米油盐的不要。倘若婆婆你遇见合适的,不妨找我师父提亲啊。
徐婆听出了话里的敷衍,只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了。
看了会月亮,桥上突然传来惊叹声,淮枝儿在接踵的人群里看不清状况,只听大家叫着“快看快看”,淮枝儿把前面的人挤开一条缝,好不容易钻过去,只见桥下缓缓地驶过一艘巨型的画舫,画舫上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一队乐师在船尾丝竹管弦,两队清秀的舞姬在船头翩翩起舞,舫中掌着灯,但画舫四围是纱幔罩,并见不得其中真相,单凭映在幔上的剪影,看到不止一人。
突然,舞姬停止了舞蹈,画舫的幔子被拉开,里面踱出一个清瘦的男子,此人身着宝光华服,面容俊秀,气宇非凡,宛如画中人。桥上的女人们看得眼睛发直,纷纷把手帕、香袋、簪花抛向画舫以求这美男子对自已多看一眼。然而船头的美男子并不超桥上望,只是目光散漫地超向四周。
咦,这人的容貌竟然和木龙如此相像?!淮枝儿心头一惊。待仔细分辨,却又不是木龙,但真的是像,说不清是五官还是神态。
这人生得真好看啊!徐婆也挤过来了,由衷地赞叹说。
婆婆,你觉得这人像不像木龙?
啊?你是看花眼了吗?哪里像啊?徐婆连连地摇头。
淮枝儿皱着眉眯缝了眼睛仔细看,确实没有一处形似。
可能是神似吧。她心想。
此刻从后边赶上来两艘小船,画舫上那个美男子便转身回到舫中,纱幔复又笼上,舞姬复又翩翩起舞,桥上的女人发出一阵失落的叹息声。
舫与船渐行渐远,天空里的热闹好像也被带走了,桥上的人逐渐散去。淮枝儿因为在人群里挤得香汗淋漓,也赶紧往家去洗澡换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