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后院里就乒乒乓乓的,木龙一下子被吵醒了。
他看到金尚穿一件贴身小褂子劈柴,细胳膊细腿,抡斧头却丝毫不吃力。大灶上热气腾腾,已经烧上水了。淮枝儿一身短打,包着蓝布头巾,背对着木龙蹲在井边淘米。
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木龙想到淮枝儿竟然这么早起来干活,很有些歉疚。
我把他叫醒的,这么多柴禾需要劈,花要浇水,树要驱鸟,早饭要炊,衣服要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淮枝儿头也不回地说,口气俨然是个精明干练的老板娘。
木龙晓得她是不放心金尚,刻意找点活把金尚带在身边一道做,也方便她监督观察,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走到金尚身边,把劈好的柴拾起来,在墙角码好。
师兄,吃过早饭你去买一坛广陵春,越陈越好。淮枝儿分派起木龙的活儿来。
早饭吃什么?木龙很好奇,居然不是他来主持一天的开端。
这都小暑了,吃点滋阴祛湿的,早饭喝薏仁粥搭甜酱瓜,中饭木耳淮山炒鸡丁,芹菜炖老豆腐,丝瓜炒蛋,外加一个胡椒鲫鱼汤,晚饭从简,烧一个猪心面。淮枝儿伶牙俐齿的,简直可以去西苑饭店领班报菜名。
我的天,这么复杂!快赶上开饭店啦!木龙吃了一惊,寥寥几个人的小客栈,何必在吃上浪费太多时间呢。
怎么?不开饭店就可以糊弄嘴巴啦?哪怕一个人生活,也要好好吃饭啊。淮枝儿翻了木龙一个白眼说,你平日里不是烩饭就是煮面,凑合一顿容易,天天这么凑合,活的也太不精致了。更何况师父已经回来了,总得照应他老人家吃好吧?
哟,你倒是够精致,做饭的还不是我?木龙挖苦道。他心想,淮枝儿的纤纤玉手比春水更柔,连菜刀都没捏过。
谁指望你这位顶级大厨了?今天看我的!淮枝儿立刻怼回来。
好吧。木龙笑着摇摇头,他懒得跟小姑娘扳理。那就请淮大娘列个清单,我去把食材给你采购好。
拿去。淮枝儿从腰间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极为详尽。
木龙收了纸,从碗橱里取出一摞碗开始分粥,金尚颠颠地过来,笑嘻嘻地说,掌柜的小心烫手,还是我来吧。
劈你的柴吧,敢情他还不会盛粥了?等他盛好你去吃,吃完继续劈柴,今天你是跟着我干活的,别净想着拍马溜须!淮枝儿连珠炮一样的冲金尚喷,金尚也是被淮枝儿那一顿拳脚打怕了,赶紧缩了回来。
你呀,大清早就开始骂人,烦不烦呐!木龙清净惯了,可自从淮枝儿来到店里,没有一天能消停,从早到晚八百万字的唠叨。
掀开锅盖,粥的表面已经鼓动得摇晃,一粒粒薏仁半融化地悬浮在粘稠的粥汤里,莹白透润,好似往华清池里投进几斛南珠。木龙用大铜勺搅拌匀,一一舀进碗里,把老图那份连同甜酱瓜一道放在托盘里,端到老图房间。此时老图已经起床,正在哼调子奇特的小曲,砂轮样的嗓音吓飞窗外的早鸟。
老图见木龙这样周到,十分过意不去。木龙放下早饭刚准备下楼,突然想起大事,又折回来对老图说,图先生,我是知道你的忌口,但淮大娘非要主持一天的饭食,我怕她那张嘴,晚饭单独给你烙饼好吗?
老图挤挤眼,笑容诡异地说,晚饭就不要麻烦了,我去黄桥烧饼店吃点就成。倒是小兄弟你啊,最近怎么了?这么快就让淮姑娘当家啦?
木龙的脸刷的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力地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
黄五,木龙,淮枝儿,金尚四人在后院吃罢早饭,黄五说要出去会会老友,淮枝儿麻利地把碗筷收拾了。木龙见淮枝儿几次粗暴地叫金尚多吃点,知道她心里还是良善的,绝不会亏待这个小子,也就放心地上街买菜了。
木龙出门走了不到百步,看见门口的大街上,各家店铺的伙计纷纷打满桶的水浇在黢黑的青石板路上,一会儿就把石板冲刷得光亮清爽,简直可以打赤脚在上面跑一跑。
迎面而来的周捕快叫住木龙,说要同地保一道去客栈查户籍。木龙想到官差的事情比较重要,东西可以待会儿买,于是和周捕快悠悠地往回走。
木龙与周捕快谈些天气农桑的闲话,周捕快说即使不查户籍,也要亲身上客栈去,他准备请黄五为他的儿子择吉日举行婚礼。
周捕快的老婆没上三十岁就死了,留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儿子周禄,现在拜给至善堂的王大夫做徒弟,学内经和杂病论,并且颇有天赋。周捕快替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女子是卖花婆徐氏的孙女,远近闻名心灵手巧的绣娘徐珠兰。
木龙由衷地恭喜周捕快,正说着话,已经走到客栈。地保蹲在墙根里看闲,木龙叫上地保一起进了客栈。
第一站先去老图房间。老图还没出门,正在房间里坐着,翻看几块做盆景的石头的样品,周捕快上前几步,说明来意。老图大咧咧地回答起周捕快的若干问题,祖籍,年龄,户籍,家中人口,所属郡县的县官姓名,此行目的等等。见老图神色泰然对答如流,周捕快十分满意。
问完老图,木龙引周捕快和地保到后院。很不巧的,黄五带着阿虎出去散步了,淮枝儿和金尚正在做家务,见到周捕快,金尚的脑袋抢先矮了一半。
木龙和地保都清楚得很,周捕快若是知道金尚是个扒扒手,必定要将他扭回原籍,但金尚已经无家可归,于是木龙先开口了。
周捕快,这孩子是家里受灾流浪来的,因为在此地与亲人失散,我就留下他做个伙计,一来他有个容身之地,二来也是想等他亲人前来团聚。
周捕快听了点点头,掏出毛笔簿子开始之前的一连串问题。
金尚也十分机灵,自然地隐去替沈老板行窃的一段,只说自已四处打短工,并报出几户东家姓名。
周捕快见这个小子也对答如流,又想到是木龙这个靠谱青年留用的伙计,放心地让他去干活了。
这时该查问淮枝儿。
木龙刚想介绍淮枝儿,突然记起来,在典当行揍陈二那次,枝儿已经见过周捕快了。
淮枝儿此刻停下手中的活计,翘着脚坐在板凳上,眼睛却不朝周捕快和地保看,就那么低头坐着。
木龙对周捕快介绍说,你还记得我师妹淮枝儿吗?你们见过的,在当铺。
哟,想起来了,那日见过,姑娘好大的脾气!
地保赶紧说,就是这位淮大娘替香月治好了难愈的风邪,那日的情况,我后来告诉你了,可叫一个惊险……
对啊,听你说了之后,我就在想,女子有长技,不简单不简单!周捕快卷着毛笔簿子走向淮枝儿,准备例行公事。我听说这位姑娘的轻功非常了得,是练过国术吗?
奇怪的是淮枝儿一动不动,也不朝周捕快看,就像一尊石像。
周捕快要查调户籍,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是。木龙心想淮枝儿可能从未见过查户籍的吧,于是替周捕快解释一下。
我知道查调户籍,无非就是穿着官差的皂衣拉着尺八长的脸,问一堆似是而非无关紧要的问题,把平民本来就平淡的日子刨个底朝天,倘若遇到真正有故事的豪门大宅,怕是连门槛都跨不进去呢。淮枝儿突然尖酸地挖苦起周捕快来。
这一招式让周捕快猝不及防,木龙和地保站在一旁也被瞬间雷到石化。周捕快楞了楞,长吸一口气,声调平静地说,这位姑娘,我们并无交集,刚才你讲的话,应当无意针对我周某人。今天来也是例行公事,希望姑娘能够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淮枝儿微微仰起脸,眼角扫过周捕快,极不痛快地哼了一声。
姓名?
淮枝儿。
籍贯?
城北槐子村。
家中几口人?
就我一个人。
令尊令堂呢?
过世了,就剩我一个人。
可有兄弟姐妹或者本家亲戚?
没了,就剩我一个,独活。
呃……你们村的地保姓甚名谁?
雷塘的雷三爷。
姑娘你来这里是投亲还是访友?
投靠我师父黄五爷。
好了,我会在你户籍上补上你师妹。周捕快合上簿子轻快地对木龙说。
木龙鸡啄米样的点头,顺手一指,请周捕快往前厅去。
周捕快在前厅坐下,木龙兴致勃勃地搬出一个坛子和两只酒杯。
你这是做什么?周捕快揭开坛子上的封口,一阵清新的酒香扑面而来。
芒种买了极好的梅子,泡下这坛梅酒,就等你来尝尝呢。木龙笑着从坛子里倒出两杯琥珀色的梅子酒。
我现在公务在身,不能饮酒。周捕快推开了木龙递过地酒杯。
不是邀你对饮,就是替我尝尝呀。木龙重新递过酒杯,帮我品一品,看这酒可算成了?
周捕快端起酒杯,仔细端详酒色,又靠近鼻子闻一闻,再用舌尖抵着抿了一口,咂摸咂摸,评价说,这梅子酒啊除了要把梅子洗干净晾干燥,还要用盐杀一杀青气,泡出的酒才能有珠圆玉润的口感。你这梅子,没有杀过吧?
木龙笑着说,确实没有。
怎么没有?我已经杀过青气,只是没有立刻装进坛子里,所以吃起来口感有些不好。淮枝儿突然走过来,坐在周捕快对面,一脸不高兴地说,周捕快,那日在典当行的事,我对你十分不满!
哦?怎么个不满法?你讲来我听听。
明明是那个陈二欺负人,偷梁换柱,你为什么不抓他?
抓他?证据呢?
我的眼睛就是证据,我看到的呀!
嗯,淮姑娘,我来给你讲个道理,我相信你说的,是你亲眼看到不假,但力挺你的证据,只是你看到的那一幕,并没有旁的人证对不对?
对的。
那好,陈二那边的人证呢,就是店里的另一个伙计。当然,尽管我心里知道他的人品,但客观的就事论事,他也只有一个人证,对不对?
对的。
那就得了啊,你有一个人证,他有一个人证,从律法上讲,你没有十分的说服力。而且他动手,你也动手,都是犯法。按说我该把你俩都交官,这叫法。但我明知他的伎俩,而没有交官,反而选择私了,间接保护了你,也让柳生拿到本该属于他的救急的钱,这叫理。于情于理,我有什么不妥的吗?
这……我就是觉得沈家在这城中为非作歹惯了,应当有人制止他们这群恶棍!
唉,到底你太年轻,惩恶扬善,绝非一朝一夕……周捕快无奈地摇摇头。
周大叔,枝儿还是个孩子,你别介意,那天的事真要感谢你呢,来,再喝一杯!木龙给周捕快杯子里斟满。
不能喝,我正当着差呢,不能喝酒。周捕快放下酒杯,整整衣衫说,我先告辞了,还有几家要去,这酒至少放一个月才能除去剥涩,你若等不及,可到我家去,我那里有两缸泡好的,你取些回来兑着喝。
木龙不住地道谢,送周捕快出门。
淮枝儿眯起眼打量一下木龙,冷笑一声说,谢谢你这么正人君子又替我着想,看来这世间事啊,无外乎两句话。
哪两句?木龙好奇问。
一句是“道是无晴却有晴”,另一句是“多情反被无情恼”。淮枝儿说完,飘然往前去了。
木龙还没来得及品味与理解,见淮枝儿走得急,拎着篮子赶紧地跟上,二人也不讲话,一路匆匆,直奔挹江门。
此时挹江门下已经蹲了一排沙洲上来的菜农,人人面前一个猪头篮子,水灵灵的葵叶,嫩汪汪的粉条,白生生的莲藕,翠滴滴的玉冬瓜。
淮枝儿伸出嫩藕节一样的手臂,推一推面前的一个冬瓜问,这个怎么卖的?
三文钱一个,卯时现摘的,你看瓜蒂和叶子,还挺挺如生呢。菜农回答。
淮枝儿转向木龙,抬一抬下颌,示意木龙付钱,自已则把冬瓜掂掂,塞进篮子里。
你今天准备烧冬瓜吗?木龙问。
淮枝儿别过头去,酸酸地说,在外面讲话注意点,又不是夫妻,谈什么柴米油盐?男女授受不亲。
木龙晓得淮枝儿肝火旺,自觉地闭嘴不讲话了。
买过冬瓜,淮枝儿转向胜记南货行。
胜记没有招牌。
门楣上一只金黄的大火腿就是招牌。
买陈年老腿到胜记准没错。
胜老板站在案板前,一把斩刀斩在案板上,一双富贵到不像话的手叉在腰间。
木掌柜早哇,枝儿姑娘你来了,要火腿啊今天?胜老板笑哈哈地打招呼。
你跟胜老板已经认识了?木龙问淮枝儿。
枝儿姑娘是真女侠啊,上个月初六是吉日,我去扯布料给老娘做寿衣,遇到沈家的昧心伙计,明明是三尺门幅的宝蓝料,偏说是五尺的。木掌柜你想想,给老娘做寿衣是大事啊,我哪里肯将就,于是争论几句,谁想到他家真是凶横,关起门来不买不让走,还要打人,那副嘴脸啊,真的是煞神附体!这时枝儿姑娘碰巧也去买衣料,看到我被几个小伙围着,三拳两脚就给撂倒了。要不是她出手相助,一来我要被那群壮小伙打得趴下,二来还是要破财买下衣料,三来钱花光了就不得闲钱再买新布,老娘的寿衣大事就要耽搁,你说枝儿姑娘是不是帮了我大忙啊,哈哈哈。胜老板快人快语,把和淮枝儿的相识讲了一遍。
木龙听了,赞许地看看淮枝儿,转脸对胜老板说,枝儿真厉害……她是我师妹。
师妹?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啊,黄五爷真是有福,一对徒弟漂漂亮亮,还都是好人。胜老板竖起大拇指夸赞起对面的两个人。
胜老板你快别夸我,我师兄啊也就是从你口里听到点关于我的好话,才肯承认我这个师妹的,在他心里,我一直就是个乱花钱爱惹事的闲人,哼!淮枝儿的嘴巴利索起来就像一个插满飞刀的机关,冷不丁地飞出几刀,嗖嗖地透着寒光与凛冽。
木龙红着脸郁闷地说,不管好坏你都是我师妹啊,不过知道你原来做了些好事,确实有点刮目相看呢。
淮枝儿得意地仰起头,对胜老板说,切一方火腿。
胜老板笑嘻嘻地吹着口哨忙开了。
淮枝儿看着胜老板的背影对木龙说,你知道我为啥看中胜记火腿吗?
为啥?是听街坊推荐吗?木龙觉得买火腿到胜记已经是潜意识里的理所应当了。
因为他的手啊,是所有火腿老板里最肥最腻的,这说明他家的老腿不仅油多还细腻,天天切那样的腿,手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淮枝儿玄之又玄地讲。
木龙心里笑出了声。
胜记是用不起伙计的,全由老板操刀,久而久之手自然被腿油浸得细滑肥厚。
别的南货行因为店大货多,要用三两个伙计,所以老板不用操刀,手自然干姜似的。
淮枝儿显然是人生地不熟,想当然了。
但木龙没有解释。
他怕实打实地解释,淮枝儿脸上挂不住,肯定会撂脸。
而且,他觉得淮枝儿自作聪明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呢。
两人买过火腿,说说笑笑地回家了,快走到客栈,木龙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老图,一个是金尚,两人正坐在客栈门口的豆浆摊子上,喝豆浆吃油条,头挤在一处说着什么。
你先回去做饭,我去给你买点豆浆。木龙把淮枝儿推进客栈,自已走向豆浆摊子。
图先生今天这是吃了双份的早饭啊。木龙笑着坐下,大声对摊主说,一碗甜浆,一碗咸浆,一副烧饼夹油条,一个炸油旋子,再来一根老油条。
你吃这么多?金尚瞪大眼睛问。
甜浆和油旋子是给淮大娘的,待会儿你给她带回去,老油条呢我准备切碎了,烧冬瓜汤撒一把,香呢。木龙妥妥地安排着。
我待会儿要费点体力,去蜀岗挑几块大的假山石。听去过的客商说,那里没有伙计帮忙,翻看石头全凭自已动手,我要吃点油,不然力气用过头要心慌的。
图先生非要请我也吃一回呢。木大哥,你怎个又烧起冬瓜汤来?之前的菜单不是这样的……
唉,枝儿每天早晨的第一张菜单都不要当真,她又不懂烧,全是突发奇想,最后还是我掌勺。木龙转脸问老图,你开始做假山生意了?
嗯,准备去城北转转,到蜀岗西峰看看花木,再到东峰看看秀石,遇到价钱合适的就入手。
有打算做苗木园艺的交易了?丁魏花园里有不少人可以介绍你认识。
苗木行太生,不敢做大的,几只小盆景在手里盘一盘倒也没风险,我就想看看石头。奇石和玉,是我最看好的两样买卖。老图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先生,说起这两桩买卖,小的倒是认得一些老手……金尚突然插嘴进来,但发现木龙眼神凝聚过来,话说一半脖子又缩回去。
小金子还认得做奇石玉器的?正巧我十分爱好这个,哪天你介绍老板给图先生,记得叫上我一起。木龙口气温和平静,但他知道,金尚肯定是要介绍沈家当铺的大先生。
那就一起去啊,选个吉日一道去开开眼,没准都能发到偏财呢。老图哈哈一笑,拱拱手说,时候不早我就先出发去城北了,告辞。
木龙和金尚对坐着继续吃烧饼油条,木龙把面前一碟麻油大头菜推到金尚面前说,夹点咸菜,要不然淡而无味。
金尚说,掌柜的,待会儿甜浆和油旋子,你给淮大娘送去吧,我怕她……
木龙笑笑说,好啊,她虽然看起来凶,其实是个软心肠,大家住在一起,你不要怕她才是。
金尚点点头,脸冲到碗里继续吃起来。不知何时,淮枝儿已经站在他身后。
你们光晓得自已吃,没有替我带碗豆腐浆吗?淮枝儿戳了一下金尚的后脑勺。
怎么会忘记你呢,已经买了甜浆和油旋子。木龙回答,并且示意摊主把淮枝儿的那份端过来。
甜吗?不甜我不要吃的。淮枝儿用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刚才买了那样大的一个冬瓜,我准备烧个冬瓜汤,老油条都买好了。再替你炒个冬瓜糖怎么样?木龙提议。
你晚了一步,冬瓜已经被我用掉了。淮枝儿说。厨房里活儿可多,金尚你倒是快点吃,磨磨蹭蹭的哪里像个帮工?请你来做大少爷的吗?
金尚一口烧饼含在嘴里不得咽下,就被淮枝儿拽着回去了。
木龙跟在两个人后面,一进门就能闻到冬瓜的清香混合着复杂的鲜味。
这是什么?木龙嗅着鼻子问。
八宝冬瓜盅啊。淮枝儿淡淡地说。
八宝?有八样东西?金尚伸手想揭开蒸锅一探究竟,被淮枝儿打了下手。
别乱动,随便开盖破了元气。淮枝儿皱着眉头说,当然有八样,火腿丝、鸡丝、笋丝、蕈丝、瑶柱、海米、薏仁和豆仁,数数是不是?
哇……木龙不晓得说什么是好,听起来十分高大上。
今天是小暑,炖个祛湿补气的冬瓜盅给你们喝,这个炖品还有个名字,叫伏羲混元汤。淮枝儿又露出自作聪明的得意表情。
金尚见木龙不说话,赶紧凑到淮枝儿跟前,嬉笑说,大娘这汤听起来非同凡响,不知道我喝了能延年还是增智?
淮枝儿明明十分受用,却依旧板着脸儿说,喝了人会勤快,眼光明亮,不会看见一盆碗筷却不晓得洗!
金尚一听,赶紧卷起袖子头也不抬地洗碗了。
木龙觉得好笑,淮枝儿自作聪明地讲一些拗口难懂的话,样子实在有趣。这时,黄五已经站在了众人身后,咳嗽一声说,枝儿,这汤的名字很气派啊……
淮枝儿晓得黄五听见自已讲话,非常尴尬地笑了。
师父,枝儿说这汤是她做的,她好厉害啊!木龙故意夸张得赞叹说。看见黄五已经回来,又看见冬瓜盅切得那样秀气规整,木龙猜到肯定不是淮枝儿操刀的。
嗯,是她指导为师做的。她那双手,切个冬瓜,差点没把刀把切飞了!黄五慢悠悠地说着,走到淮枝儿身边道,你不要一天到晚忙着做美食评论家,多练练厨艺,没人在家的时候,起码要会给自已做顿饭吧?
淮枝儿因为刚才说大话而脸红,木龙和金尚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我不回来吃中饭了。黄五交代完出门去。
木龙走到砧板台边,看见用剩的小半个冬瓜连着皮,就仔细切成半指长的条状,码在雪白的大瓷盘里,莹莹的好像碧玉砌出的麻将牌。
你准备用来做什么?淮枝儿看到木龙刀工如此好,很想赞一下。
炒点冬瓜糖,只剩这一点了,炒出来顶多一小碟吧。木龙边说边舀小半碗石灰,动手泡起冬瓜来。过日子呀,能省一点是一点,你看这小半个瓜,烧盘糖醋嫌少,煮毛豆米又嫌多,酿肉还要打肉现做肉泥,不如做成零嘴,你晚上去花局里听戏,可以带上,就不用买门口两文一包的蚕豆瓣了。
淮枝儿看着木龙认真的侧影,本来喜欢得不得了,讲卫生会做饭懂生活的暖男谁不爱呢?可是听着听着,木龙琐碎的点点滴滴泛滥出来,就在两文一包的点儿上,引爆了淮枝儿所有的不满和烦躁,于是,高亢起声线开始冲木龙嚷嚷,说木龙鸡毛蒜皮庸俗异常。木龙自然不吃呛,立刻讥讽几句,逐渐的演变成两个人的争吵。声浪之汹涌,把飞过客栈上空的鸽子都吓跑了。
直吵到中午,砸过所有的铜盆铁锅,两人气得吃不下饭,各自回房休息,金尚才悄悄地揭了灶上的锅盖,取出炖成翡翠色的鲜汤,大口小口地喝个饱,临了还用汤渣给阿虎拌了一大盆火腿饭。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金尚讥笑说。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对,应该是家宅不睦路人得利,这比较贴切。
阿虎舔舔胡子,满意地喵呜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