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后，就没有见过阳光，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隔三差五的，就有冻僵的人倒在路边，如果抢救不及时，不出两个时辰，就变成了尸体，邦邦硬的那种。早晨，风雪暂停了片刻，趁这个当口，木龙赶紧出门逛逛，看看市集上可有点新鲜的蔬菜。不一会儿木龙回来了，神秘兮兮地跑到黄五跟前小声地说，”师父，你猜我刚才碰见了谁？”
”碰见谁了？”
”碰见周捕快带着三个差人！”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淮枝儿也凑过来。
”遇见周捕快不稀奇，我问他早安，他都没有搭理我，说是要去办个要案，叫我不要拖延他！”
”周捕快听差办案，这是理所应当的，你那么兴奋作甚？”黄五眼皮子都不抬，一边不住地往灶台下面添柴。
”我说不清，感觉他要办的案子是个大案，他脸上表情特别严肃！”
”莫管他人闲事，快来烧早饭吧！”黄五把一锅开水丢给木龙，转身背着手回房间了。
话说木龙的预感真的是十分准确，还不到中午，地保也来客栈散布八卦消息了。
”五爷爷，你精神好得很啊！”
”哟，是地保嘛，好久不来家里坐了，最近忙什么呢？”
”不忙什么，近来天气冷得很，衙门里摊派大家夜里巡逻值守，我就跟着他们在东关渡口值夜。”
”值夜蛮辛苦呢，劳神还要受凉，你吃姜茶没有？到厨房里把那个土红的罐子拿来，里面有枝儿做的老姜茶，你带回去吃。”
”木龙给过我一罐了，我天天记得吃呢，五爷爷请放心。”
”嗯，看你今天这个样子，好像有点什么事情要讲呢，讲来听听啊。”
”哈哈，五爷爷你真犀利，我是有新闻要告诉你呢！你晓得前些日子，槐子城出了盗墓贼吧？”
”什么！你说哪里？淮枝儿本来安安静静地低头拣豆子，一听地保开腔，突然跳起来，秀目圆瞪，声音高出十八度。”
”槐……槐……槐子城啊，你……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枝儿你干什么？安静点听地保讲新闻好不好？槐子城，又不是槐子村，没准是堡城村呢？小地保你继续讲，她昨天午后吃姜了，肝火太旺没处发，嗓门都要比平时高些。”
”哦哦哦，好的好的，不妨事，那个……其实就是槐子村，槐子城的槐子村……我可以继续吧？”地保小心翼翼地说，一边瞟着淮枝儿。
“但讲无妨，枝儿就是有点神经过敏，听到槐子村就失态，”黄五冲淮枝儿使了个眼色，淮枝儿才意识到自已嗓门太大了些。
”哦，刚才讲到槐子城了，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槐子城的地保上报，说大大小小有七八座古墓被挖开了，县太爷吓得不轻，赶紧差了堪舆师和官兵去查看，这一看真叫个不得了，盗墓的人着实辣手啊……”
”怎么辣手的？”
”盗墓贼虽然是贼，但讲究一个盗亦有道，只要里面的东西，不会狠到把棺材劈开，把尸骨刨出来，把墓室的墙挖倒，这种手段费力得很，又得不到更多珍宝银钱，一般盗墓的根本做不出来。”
”所以呢？县太爷是怎么判断的？”
”县太爷当时就说，这伙盗墓的，要么是跟墓主人有血海深仇，要么就是新手，不得师父带路的，一锄子瞎挖，正因为下手没准头也找不到墓穴入口，才处处挖坏掉的。”
”嗯，这个分析得是非常在理的。现在呢？有抓到贼吗？”
”抓到了！今天早晨抓到的！被县太爷猜中了，就是新手，还是一对贼鸳鸯呢！”
”哦？一对？竟有女子肯做这样的勾当，倒是不怕阴气晦气呢！”
”说起来啊这个女子我们都认得，你猜猜看是哪家女儿？”
”这谁能猜到？你不要卖关子，快点讲！”
”就是王大夫的外甥女蕙如！”
”咦？那孩子我记得的，在柜台上称药，极其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唉，要怪就怪这世道太坏！”
”什么意思啊？”
”这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叫姚大壮，是码头上扛盐包的长工。本来大壮家生活小康，两家就定了娃娃亲，没想到这孩子命硬，七岁那年父母双亡，家道从此败落了。五爷爷你是知道的，现在讨老婆，要有三间两厢的房子，四季体面的衣裳，每个月还要交家用，大壮他不过是个苦力，按说这辈子都别想发达了，王大夫自然也不肯让蕙如嫁过去吃苦，就找到小伙，挑明了要一百两雪花银作彩礼，拿不出来就退婚。大壮血性男儿，气得大病一场，蕙如这个姑娘倒是有情有义，半夜三更翻墙逃出家门，准备和大壮私奔。”
”既然已经准备好私奔，干嘛不远走他乡呢？怎么又盗墓了呢？”
”怪就怪姚大壮死心眼啊，他想呢，自古以来父母之命三媒六证，缺一样都不是明媒正娶，所以还是心心念念想把彩礼钱凑齐了，这个银子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才有后来盗墓的事情。我说他们是中邪了，胆子这样大！轧坏道也不能这种路数，你说对啊？”
”唉，按照律法，盗墓要受流放之刑，这回估计小命难保了！”
”命保不保得住，这回要看白云寺的当家和尚手段够不够硬了！”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一点关系没有啊。”
”那你提起他做什么？”
”不是我提起他，是一个时辰以前，他跟着沈老板，主动去县衙替那对小青年求情的。”
”姚大壮他们和沈老板可是沾亲带故？”
”哪儿能呢？沈老板其人，只认钱不认人，别说没亲缘关系，就是有，他也不会出手帮穷亲戚的。”
”地保，你有屁快放！啰啰嗦嗦半天了，我师父脾性好还在听，我已经忍不住了！快说！沈老板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淮枝儿起身硬硬地推一把地保。
”你……你……你今天火气这么大啊？这不是说新闻把你们听么？急什么呀……”
”快说！否则我要揍你了！”
”好好好，我说重点……主要是这样的，周捕快连人带赃物一起交到县衙里，彼时沈老板正和大和尚一起，去给县太爷的公子开光。大和尚一看缴来的赃物，说其中有一样东西，上面的文字有点讲究，好像是什么隋朝萧皇后赏赐……意思就是和萧皇后有关系吧，也不知道赏谁的，反正是萧皇后赏的，大和尚看了觉得炀皇的墓大约就在附近了，于是撺掇沈老板去求情，给大壮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带他们去找到炀皇的墓，说是……说是……说是……”
”倒是快说呀，出门没带舌头吗！”淮枝儿已经急不可耐了。
”说是里面有不得了的宝贝，如果找到，可以跟县太爷一起分成，所以要县太爷抬抬手，不要判流放之刑，改判一个原籍坐牢。”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的？他们私底下的黑色交易，谁会跑过来同你讲？你是欺我师父老了，没事讲谎寻开心吧？”
”哎呦喂，我的淮大娘啊，今天什么日子，你跟我五行犯冲吗？这话我当然不会瞎讲的！”
”到底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好吧？说半句吞半句的！”
”这事大概就是想这么处理，但沈老板跟县太爷都不能出面做呀，谁敢不依法秉公处置，那就是犯了国法，所以刚才，就刚才，我上这里来之前，沈老板把我叫过去，叫我出面，写个万民请愿书，然后说服街坊邻居按手印，以百姓的名义请愿从轻发落，他说只要我把大家说服召集了就行，到时候县太爷一定会批示同意的……”
”你准备怎么做的？”
”我这不是刚得到消息嘛，我哪儿敢决定啊，所以立刻来找你们商量商量，依你们看这个请愿书我能写吗？你们都是念过书有学问的，帮我查查那几大本律法，看我帮他们做下这事，是违法呢还是不违法？”
”哦，原来你是想的这个……这个……这个……“”黄五的眉头也蹙起来。
”地保，你刚才说，他们判断炀皇的墓就在附近了，他们单凭一段文字就能决断？”
”我不知道啊，这么机密的事 ，他们哪能让我知道！沈老板看我，不过是条豢养的狗，这事就算成了，他也不会分我一个子儿的，顶多就是帮衬帮衬我的小日子。”
”但他凭自已的臭名声，估计也召集不到那么多乡亲，写什么请愿书，对吧？”
”淮大娘你真是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地保啊，你说的这个事，我们现在都不好直接回答你……”黄五起身给地保倒了一杯热茶，复又坐下，叹一口气道，”既然你这么信任我们，那我们就好好地查一查律法，看国法之下，这事做得还是做不得。”
”五爷爷，真是太谢谢你了！有你帮我想，这事情的利弊就清晰了！我一个粗人，实在是弄不清这些冠冕堂皇的事！”地保激动得连连作揖。
淮枝儿在一旁沉默不语，黄五又和地保聊了一会，眼看天色不早，地保就起身告辞了。
黄五叫木龙送地保回家，自已则和淮枝儿回到屋里。
”枝儿，你刚才听明白了吗？”
”师父，我听着觉得不好。我曾经听我伯父讲，炀皇有一块玉符，是昊天所铸，这块玉符有神话般的威力，是用来镇守炀皇墓道的。如若真找到炀皇的真墓，必将有太多人来争抢那玉符吧？”
“我觉得不止是争抢，估计到时候还要尸山血海呢。”
“师父，你是不良人啊，遇到这种事，是不是要上报呢？”
“不错，我立刻修书一封，上报给我的长官。”黄五说着，赶紧回房间写信了。
沈氏小园这边，鱼蛟也得了密报，说是极有可能找到炀皇真墓，也就是说，玉符近在咫尺了。管家吩咐国公府专属的信使准备马匹干粮，力争在一天一夜内将这个机要消息送达国公府。
“公子，你这是要出门？去哪里呢？”管家刚打发走信使，回头看见鱼蛟正在穿斗篷，心想这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一定又要去彩凤楼了。
“去太虚观啊，发生这么重要的事，不去求签的？”鱼蛟觉察管家最近特别喜欢打探他的行踪。
“哦哦哦，我立刻备马。”管家连连应喏。
鱼蛟和侍卫到了太虚观，也不顾什么礼数了，直接往太虚道长的书房奔去，小道童知道鱼蛟的身份，也不敢加以阻拦，只能跑得更快，抢先进了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祖爷爷……那个……那个……”。
太虚道长正在写字，看小道童慌张可笑的样子，摆摆手说，“喘口气吧，你这样慌张，坏了我清修的心境。”
小道童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两秒钟，开口说道，“鱼公子来了，好像有急事，我等来不及通报……”
这时，太虚抬头，看见鱼蛟已经进到后院，便摆摆手对小道童说，“无妨，无妨，你去准备些茶水吧，鱼公子定是有些话要同我讲。”
小道童赶紧退下，鱼蛟走进书房，看了一眼小道童说，“我有些事同你家道长商量，不想被打扰。待会儿叫你的时候，你再过来，不叫你，便不要来书房，懂吗？”
小道童连连点头，不敢吭声。
“你今天倒是风风火火的，有什么急得火燎眉毛的事？”太虚道长慢悠悠地说，手中的毛笔依旧不停。
“确实着急。我得了密报，有人在槐子城发现了一个独孤家族的墓穴，应该是当年给炀皇随葬的。”
“哦？所以呢？”太虚一点不惊奇，手中的笔也没有停下。
“按说找到了随葬人员的墓，炀皇真墓肯定就在附近了，这下，就能找到镇墓的玉符了。”
“你知道玉符到底长什么样吗？”太虚抬了一下眼皮。
“长什么样……大概……可能……”鱼蛟突然被问到了，虽然听过千百传说，自已也奉命来广陵城调查此事，然而他并不了解自已的任务目标。似乎没有人能说明白这个昊天铸造的玉符是什么样。
“你也不知道，对吧？那么多人忙忙碌碌寻寻觅觅，甚至互相残杀，但事实上，没人知道它长什么样。”太虚放下手中的笔，冲门外叫道，“快快上茶来”。
小道童听闻祖爷爷召唤，立刻传茶，还不忘给太虚带一条开水烫过的手巾。
太虚用手巾敷一敷双眼，说道，“写了半天字，老眼颇有些昏昏了。”
鱼蛟也不喝茶，只是定定地看着太虚做热疗，过了许久，才问，“玉符，到底长什么样？”
太虚不回答，端起茶盏喝一口，盛赞说，“好茶，好茶。”眼皮一抬，发现鱼蛟在盯着他，只能放下茶盏说，“你当初接到任务时，宇文国公如何对你描述的？”
“我家舅父只说，传闻这块玉符是昊天依自已的形容铸造，昊天长什么样，我真不清楚……”
“是不是还有传闻说，这块玉符是人首蛇身……双人首！”太虚摇了摇两根手指。
“是的，确实听过这个传闻。”
“那就是双人首呗！”太虚继续喝起茶来。
“你当真见过？”
“你知道为甚是双人首吗？”
“不懂……”
“镇墓的玉符，是一对双生子，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两条蛇？”
“两条赤焰龙……”太虚故意把“龙”字拖长音，意在纠正鱼蛟的错误。
“额……是龙……昊天大帝本应是龙，炀皇也本应是龙……”鱼蛟为自已的肤浅感到脸红。
”这两条赤焰龙是大摩天尊座下的双生子，是威名远扬的摩睺罗伽。”
“我在佛经里读到过摩睺罗伽，原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双生兄弟。”
“是的。摩睺罗伽是大尊者，也是这对兄弟的幻化。”
“那他们……竟心甘情愿去镇墓？”
“这是一场历劫罢了。”
“道长，你说的这个故事真实存在？应该是神话传说吧？”
太虚抬眼看着一脸疑惑的鱼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个传说，总之，玉符是双人首造型的，其他的故事，你信便好，不信也罢，都无妨的。”
“但是道长，假如玉符真实存在，那得玉符者是否注定得三百年皇权呢？”
“炀皇早就得了那玉符，他可有三百年基业？”
“那……”
“所以，不要纠结这些了，心诚则万物显灵。今天你来找我，只是为了了解玉符？”
“我想跟道长探讨一下，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加急密报给宇文国公大人了么？”
“我……”鱼蛟一时语塞。
“没有吗？”
“的确有。这么大的事，我也应当第一时间报与舅父。“
”那你已经做了最应该做的事，还有什么好疑惑呢？接下来不过是等你舅父回信，告知你应该做什么便好。”
鱼蛟见太虚并没有对他讲更多，一时间竟也没甚可聊的，只得喝喝茶，谈谈最近读了什么书。
“鱼公子，你今晚在这里用斋饭？”太虚看鱼蛟无聊到没话找话，干脆结束了话题。
“唔。不不不，就不叨扰道长了，我回……”鱼蛟感到有点意外，这太虚道长着实不很客气。
“好啊，跟我这个老朽确实没甚可讲的，你倒是快些去吧，莫要让佳人空挂念，哈哈哈”太虚带着一种了然的笑意，这笑意让鱼蛟有些囧。
见自已被洞彻得没有秘密，鱼蛟竟生出些恼怒来。虽说他的确准备去彩凤楼吃晚饭，但被太虚点破，似乎自已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形象要被坐实，这简直有些可耻了，于是，他匆匆和太虚告别，翻身上马，径直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