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槭在收拾自已的家当。她被卖到彩凤楼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身破衣服,就不剩什么了。但遇到鱼蛟后,鱼蛟还是送给她不少钗环首饰,绸缎布料什么的。槭槭把这些东西一并整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姑娘,你在做什么?”小慧子问。
“小慧子,你且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这些东西,都是鱼公子给我的。你知道的,钗环首饰,我平时戴不惯,而且我现在还在守孝,不适宜戴。你悄悄地拿走,不要被她看见。”槭槭口中的她,指的是老鸨。妈妈这个词,槭槭实在叫不出口。
“姑娘,你这是要把首饰……给我?”小慧子喜出望外。
“是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姑娘,哪里会不值钱呢?且不说金钗和金耳环,单说这白玉手镯和翡玉手镯,就价值几百两银子呢。”
“所以要你悄悄收好,不要让她看见。倘若被她晓得,一定会搜刮干净的。”
“姑娘,你对我真好……”
“不必说这些,我们姐妹一场,而且,你家里的情况我晓得,你还有两个侄子要养活,我却没有多少家累的牵挂。”
“姑娘,你想定了吗?不给你哥哥一些……”
“从他把我卖到这里的一刻,我就没有哥哥了。你不要考虑他,我跟他已经不相干了。你放心收下吧!”
“姑娘,你对我真好……”
“这没什么的。你哥哥走的早,留下了两个侄子要养活,你也不容易。”
“唉,说起来,这些年,我那瞎眼的老娘也是受罪得很。如果不是家里这种情况,我也不要到这里来做帮佣,我娘给我说的亲事,也不会黄……”
“咱们都是苦命人。可能前世没有修福吧,所以今生要遭罪的。”
“姑娘,你不要难过,幸好你遇见了鱼公子,鱼公子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
“他,可能要去辽北打仗了。”
“怎么可能?他要响应征兵令?”
“应该是的。他是适龄男子,现在边境战事吃紧,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但是,有钱人家都纷纷捐银,然后到乡下买个男孩子替代从军就行了,广陵城的几个大户都是这么干的。”
“他家是武将世家,很看重军功的。而且,他舅舅负责这次征兵的督查,自已家怎么可能参与行贿造假呢?”
“当真要去啊?”
“当真。”
“那姑娘你是怎么打算的?”
“等他出发了,我就去六度寺出家。我已经同他讲过了。”
“鱼公子他肯吗?”
“有什么肯不肯的呢?难不成他去打仗,我在家接客援军?”
“不不不,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妈妈那边,你准备怎么交待?”
“这个你放心,到时候我自有方法解决的。”
“姑娘啊,你可不要跟妈妈硬碰硬,她可是什么毒招都想得出来呢。”
“不要怕。小慧子,我的计划暂时不告诉你,你也不要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反正你什么都不晓得,到时候跟你扯不上半点关系。”
“姑娘,你是在保护我,这个我懂。但是,妈妈真的太可怕了,我看你还是半夜逃走吧。”
“傻瓜!逃是逃不掉的。就算逃走了,中途被抓回来,活罪也受不了。”
“你当真不逃啊?如果你肯,我就把守门的老妈子灌醉了,到时候没人会去抓你。”
“逃走,短期看来不是不可以,但是假如被她找到,我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少不得要大闹一场,闹到官府去,也没有人会来帮我。”
“你现在这样去六度寺出家,住持也不敢收你啊。”
“我已经想好了方案和对策。到时候,你不要吭气便是。”
“好的,我肯定不说,不过姑娘你要小心才是。”
“也不要让鱼公子知道。”
“你不是已经跟他讲过了吗?”
“我只是告诉他,他走后,我不跟他去长安,我会出家。”
“他想带你去长安?”
“是的。他想给我赎身,然后带我去长安。”
“你为什么不答应?能够赎身,这是多少姑娘的梦想啊。”
“假如,他帮我赎身,我接受了,那么我就成了他买下来的一个商品。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商品。”
“鱼公子是不舍得让你出家吗?不过也能理解,他那么喜欢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肯放手的。”
“我不接受他替我赎身,也就是说,我不愿意成为他的商品。那么,他就没有权力决定我去哪里。”
“姑娘,你越讲我越听不懂了。他带你回长安,你就嫁给他,有什么不好?我看得出,你是喜欢他的。”
“我是喜欢他,这不假,但是他已经跟汉阳公主订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卖翠花的告诉我了。这有什么呢,汉阳公主做正妻,你做个妾,一样名正言顺啊。”
“小慧子,你还是不明白。自古做妾多有悲哀。倘若丈夫爱自已,护自已,尚能有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安宁。但男人不可能保持长情,一旦他不长情了,爱和保护都没有了,那做妾的便是孤零零的,到那时候,若是大娘子手段厉害些,总也逃不过被虐待,甚至被发卖的结局。就算遇到个厚道的大娘子,做妾的也不过是家里的外人,一张吃闲饭的嘴,一个跟谁都说不上的奴婢。”
“在国公府做妾,起码衣食无忧吧?姑娘你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叫谁看了都可惜。”
“锦衣玉食的生活……做个娼妓也可以有,但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人们的虚荣心罢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什么锦衣玉食呢。”
“姑娘,你太可怜了,我心里很难过。”小慧子忍不住落泪了。
“小慧子,你不要这样想,你应该为我高兴,因为终于想到了摆脱妓馆生活的办法,而且鱼公子也要上战场了,我趁这有限的时间陪着他,也算是报答他当初救我的恩情。如此两不相欠,是多么的好啊。”
“姑娘,你讲到要去六度寺,我心里很舍不得你呢。”
“不要有什么舍不得,人生就是不断舍弃的过程,舍弃父母,舍弃兄弟姊妹,舍弃伴侣,舍弃财富,舍弃健康,到临终了,舍弃对儿孙的牵挂,一生便了了。想要平静,就得舍得。”
“姑娘,你太舍得了。”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哪还谈什么舍得呢。”
“姑娘,我有件事需要告诉你,但不知道跟你讲了,你可承受得住?”
“小慧子,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还不了解我呀,有什么话直接同我讲吧,我觉得没有什么事可以引起我情绪的起伏了。”
“前天,公主府的大管事找我……”
“公主府?”
“就是汉阳公主的公主府。”
“哦。她的大管事找你?”
“是啊,她的大管事找我,给了我一瓶药。”
“是什么药?”
“毒药。吃了会让人变瞎的药。”
“为何要给你呢?他是想给谁下毒?”
“他要我给你下毒,还不能让鱼公子吃下去。我想,他就是单纯针对你。”
“那真是可笑了,我都不认识他呢。”
“我想,是汉阳公主的意思……姑娘,汉阳公主知道你的存在,她肯定是容不下你的。”
“把我变瞎……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这样才干脆。”
“直接杀你,鱼公子岂不是要找她索命?用慢性毒药把你慢慢变瞎,你都无处伸冤。我觉得她就是打得这手算盘。”
“她倒是非常想毁掉我。”
“不过姑娘不要怕,我已经把药藏起来了。那管事说要连续吃两三个月才起效果,是种慢性毒药。所以你现在没吃,他也是不会知道的。”
“哦。那我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准备,倒也够了。谢谢你,小慧子。”
“两三个月后,差不多是鱼公子去辽北的时候了吧?我看征兵令的截止日期,就在两个月以后呢。”
“是啊。让我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地陪着他,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姑娘,你当真打算好了?”
“对,我已经打算好了。你不要透露给鱼公子就好。”
小慧子看槭槭心意已决,也就不劝她了。收起首饰,千恩万谢地下去,留槭槭一个人在房里坐着。
槭槭冷漠地看向窗外,小慧子告诉她的下毒的事,确实有点惊到她。
“人性真丑陋啊。”槭槭自言自语说。她并不恨汉阳公主,只是有点遗憾。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竟对自已生出如此大的恶意。“可能,我真的是个十恶大败的命格,不适合活在世上吧。”
自嘲归自嘲,槭槭不愿意更多地纠结这个事了。
鱼蛟跟管家正在谈论征兵令的事。
“我舅舅当真去做征兵督查了?”
“千真万确。昨天就启程出发,第一站到的洛阳。”
“洛阳的世家很多,有没有摆他一道啊?”鱼蛟斜着眼笑笑说。
“洛阳的世家子弟,报名参军的确实不多,很多人家都到乡下买人头了。皇上就是因为这事才警觉的,所以特设了一个征兵督查,防止有钱人家舞弊,逃避兵役。”
“这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啊,我舅舅这次是要得罪人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次皇上也是下了狠心啊,连三皇子都不能免除兵役。”
“哟,玩真格的了?”
“要凑齐十万人马呢,这不参加,那不参加的,哪里凑得齐?所以皇上作了个表率,把三皇子送去阿尔泰了。”
“不是辽北吗?”
“唉,这次起兵骚扰我们的,是图勒莫扎,他就是个痞子,受东突厥的指使,在辽北起兵作乱,为的是迷惑我们。”
“迷惑?”
“他们想让皇上迷惑,然后把兵力调到辽北去,其实,皇上有那么多眼线,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了。这次征兵,是征了去直接打东突厥的。”
“年前老是听说辽北有突厥人作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是的。这东突厥的几个可汗都是诡计多端。他们故意在辽北作乱,为的就是把皇上的注意力转到辽北,然后趁机从阿尔泰一路南下,直攻长安和洛阳。”
“内地的老百姓都不知道前线的情况,还以为突厥人已经在辽北安家了呢。”
“他们倒是想。但契丹人可不会放过他们,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来。现在的情况是,有些人,既有突厥的血统,也有契丹的血脉,讲不清自已的来历,更不知道应该效忠于谁?”
“开玩笑的吧?”
“真的,都这么说。大家都说,突厥人连信奉的神都不止一个,打起仗来,有的族徽是狼,有的族徽是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我到底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阿尔泰了。只有把东突厥的老窝端了,那些在别处放烟雾弹的才能自动退去,不战而胜。”
“唉,搞了半天,我以为是去辽北对付那帮作乱的呢。”
“怎么?公子你想去辽北?”
“那当然。辽北比阿尔泰更远些。我要远离汉阳公主。”
“公子,你婚前就这么想,婚后可就过得不幸福啦。”
“只要能远离她,就是幸福。除夕夜你也看见了,她穿着一身大红色,脸上也抹了重重的胭脂,跟唱戏的一样。”
“人家那是身体弱,气色不好,所以才搽红点。”
“是恶俗。”
“是化妆,就是想过年打扮得喜庆点。”
“你觉得如果我这次立下战功,皇上是会赐婚呢,还是会让我把之前的婚约取消了?”
“公子,你竟然还想着这件事……”
“说说嘛!等我去了阿尔泰,你可就跟我说不着了。”
“好好好,那老奴可就直说了。取消婚约,是不可能的。这个婚是独孤皇后订下的,你悔婚就是在打皇后的脸。你只能请皇上赐一个平妻,但是,汉阳公主的儿子才是你爵位的继承人。”
“太可怕了吧?这就是说,我这辈子非得跟她绑定在一起了?”
“公子,你就这么讨厌汉阳公主?老奴看她还挺不错的,除了长得老相点。”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真的跟我没缘分。我真心不愿意被强求。”
“公子,你也长大了,是时候帮国公大人分担一点政治压力了。”
每当提到这事,鱼蛟立刻熄火不说话。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但被强求的滋味,也真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