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公主到广陵城了,但她不着急进城,而是选择在高邮盂城驿住下。县太爷早早地跪在驿馆门口听旨,公主却并不接见。
“这公主好大的架子。”管家听闻此事,对鱼蛟说。
“俗话讲,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倘若是皇上嫡生的真公主,反倒亲民随和得很。而这种攀附龙权的假公主,都很喜欢博虚名,恨不得天天摆谱,跟孔雀一样。”鱼蛟懒洋洋地说。
“但是公子,你作为未婚夫,是不是该去见个面呢?”
“我为什么要去见这个孔雀?”
“你到底是她的未婚夫,你就不想见见真人?”管家担心地说。
“要我主动去见,那不可能。”鱼蛟想了想,“不过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假如生得美,我倒是可以见上一面。若是长得丑,那就算了吧。”
管家看看鱼蛟浑不吝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到底是忠诚负责的老家人,管家只能自已先去求见。他特地去粉妆巷采买了上等香料、香膏和香粉,又去城南绣品行挑选了一个异常精致的刺绣画屏,再到大麒麟阁订做了六六三十六件荷花糕,一切准备就绪,带着几个小厮,出发去盂城驿了。
到盂城驿时,已经将近午时了,管家跪在门口,递上鱼蛟的帖子。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将管家请进客堂用茶。
“我是独孤启,汉阳公主的总管事。”
“在下容淳,是国公府的管家。”
“容管家,咱们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有些话我需得直说,你见谅些。”
“但说无妨。”
“你今天来求见公主,公主知道了。公主她在盂城驿已经三天有余,但你家公子只递个帖子,人也不见的,属实无礼。好在我家公主为人宽厚,不想叫你为难,便让我把这个意思带到。你和你家的礼物,先拿回去吧。公主不是没见过礼物,倘若真要送礼,起码有点诚意,让你家公子亲自来才是。”
管家被独孤启的话吓得不敢作声,他是秉着未婚夫的心态来送礼的,没想到汉阳公主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回应,分明是不高兴了,在指责国公府的傲慢无礼。管家无奈,确实是国公府理亏,他只能先回家,慢慢说服鱼蛟。
“没有诚意?哈哈,这个孔雀是要我到盂城驿,像县令那样跪在门口,求她见我?哈哈哈,她以为自已是谁?”鱼蛟不屑地说。
“公子啊,圣人讲过‘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先有恭敬之心而将之以玉帛,这才有礼;人先有和气之心而发之以钟鼓,这才有乐。礼乐是本乎心,是在于内心的敬。”
“那个孔雀……她好看吗?”
“汉阳公主她……老奴没有见到,不过有传闻说,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公子你这么想知道,不如直接去见一面吧,假如公主的样貌不似公子想象的那般,大不了以后不去便是了。”
“说的轻巧,我怕她蹬鼻子上脸地叫我在门口跪下听旨,我哪能给她跪下?!”
“公子放心,老奴早有准备,老奴比你早一炷香出发,早点到盂城驿,先跟独孤启讲明确,我家公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绝对不会跪下听旨的,他们自然不敢轻慢咱们,你看这个计划怎么样?”
鱼蛟被管家哄得再也找不到理由,只能点点头,并不想多说什么了。管家也长吁一口气,心想这个大男孩真的太顽劣,跟他每多待一天,就要折寿一年呢!
第二天一早,管家就软磨硬泡地哄鱼蛟起床,洗漱,吃早饭,像保姆一样,生怕哪个环节出错,鱼蛟又任性起来。终于,眼看着鱼蛟翻身上马,管家赶紧带上小厮一路抄近道,飞奔向盂城驿。
到了盂城驿,管家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留,立刻找到独孤启。
“今天我家公子来拜访公主殿下,有劳独孤总管在公主面前好言引荐,万万不可叫他下跪听旨,……”
“容先生,你这是从何说起?”独孤启有点懵了,昨天看到的容管家还是个正常人,今天却精神错乱了一般,讲得不知所云。
“独孤总管,这个事,以后我会跟你慢慢解释。我家公子……他跟很多世家子弟不太一样……他待人接物可能有点特别……”管家觉得词汇不够用,又想在短时间内说清楚鱼蛟的事,真是需要一本《说文解字》了。
看到管家语无伦次的,独孤启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笑着拍拍管家的肩头说,“容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你家公子的名声,早就在长安传遍了,公主也知道。但我家公主是个宽厚性子,她并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昨天说要带着诚意来,其实公主就是想要你家公子亲自来,她好相看相看。只有这点想法,不会端着,更不会叫他下跪,总之,不会让你家公子不开心的。你放心吧。”
管家听到独孤启妥妥地安排,本来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可随即心头又充满了懊恼,”鱼蛟的名声早在长安传遍了”,这句话不就是长安各大世家赤裸裸的嘲讽吗?想到鱼蛟这个混不吝的小子,在外面给国公府丢脸,如今更是让外人嘲笑到家门口来,管家气得咬牙切齿,却还要满脸赔笑。
鱼蛟骑马来的,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到了盂城驿,翻身下马,也不看对他行礼的独孤启,径直走进驿站。管家在一旁急得直冒汗,独孤启也无可奈何地撇撇嘴。这边管家陪鱼蛟在客堂等着,独孤启去向公主禀报,鱼蛟看独孤启离开了,于是朝一个侍女勾勾手指说,“你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侍女听得鱼蛟唤她,只当是要茶水毛巾,谁知道鱼蛟凑近她耳边问,“你家三小姐身量多少?可有什么癖好?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
侍女惊呆了,第一次见到如此粗鲁无礼的世家子弟,比那些轻薄的市井无赖都不如。
管家看到鱼蛟又要胡闹,赶紧按住鱼蛟的肩膀,一边朝侍女做个退下的手势,一边忿忿地说,“公子啊,咱们不是已经讲好了,今天要规规矩矩,不说这些轻佻的话么?你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嘿嘿,我就是提前了解一下公主么,知已知彼,百战不殆。”鱼蛟看到死板板的管家终于慌了阵脚,自已的恶作剧到底是有观众了,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不多久,独孤启回来客堂,看见鱼蛟把脚翘在椅子把手上,在吃蜜饯果子,心里冷笑一声,但表面还是毕恭毕敬地说,“公主有请鱼公子移步驿舍内喝茶。”
鱼蛟朝管家看看,此时的管家已经脸部肌肉僵硬,法令纹里都是冷汗,他得逞地坏笑着,在独孤启的引导下,往驿舍去了。
汉阳公主穿一身紫罗兰色的锦缎官袍,脸儿瘦瘦的,颧骨高高的,衬托得面部线条有些硬。她戴了全套头饰,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在驿舍内正襟危坐,这是标准的待客礼仪。
鱼蛟突然有种窒息的眩晕,年方二十一岁的汉阳公主,看起来竟比四十一岁的独孤皇后还老成。
“一直听姑母提到鱼公子,今日终于得以亲见。”独孤小姐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已毫不相关的事情,嗓音冷冰冰的。
“上个月我同舅父写信,还说等新春回长安了,要去公主府上拜会,没想到在广陵城提前遇见你。”鱼蛟特地强调了拜会,他不想让汉阳公主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鱼蛟的咬词用意,汉阳公主秒懂。她早就听说宇文大人有个浪荡的外甥,今天见到,感觉确实不很靠谱,但看到他有冠玉列松般的样貌,不由得心生欢喜。然而姑母告诫过,对男子不可生出欢喜的神态,所以她强忍住内心的澎湃,干巴巴地问,“鱼公子此次来广陵,是什么差事?”
“我有个表哥,前朝战乱时失散了,今年舅父收到不太确定的消息,说他有可能漂泊在广陵,舅父不忍心他漂泊无依,就派我来寻亲的。”
“走失的时候,他是什么年纪?”
“那时刚好满九岁。他和我同年生,不过大我两个月。”
“可寻到了?”
“不曾寻到,但有他奶娘的消息了,舅父考虑说要再耐心等等,可能来年会找到。”
“希望你能找到他。”
“公主你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广陵?”
“与你寻亲不同,我是为了寻物?”
“何物?”
“前朝萧皇后的一套金栉。这东西本来被好好的收藏在凤仪宫内,不曾想三年前凤仪宫失火,一个女官趁大家慌乱灭火之际,偷走了那套金栉,并且溜出宫去。虽然金栉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女官出逃,有辱皇威,而姑母又是三司九掌之首,所以此事断不能忍。这次我来广陵,便要寻找金栉,顺便将那罪妇处决了。”
“处决……你准备怎么处决?”
“按照大唐律,女官是宫官,是天眷,私自亡去,当处以剐刑。”
“你是认真的吗?”鱼蛟听到汉阳公主那毫无波澜的声线,脊背上微微冒汗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剐刑。
“当然是认真的,必须杀一儆百,以正天威,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捉她伏法。”
鱼蛟虽然喜欢胡闹,但以往同他胡闹的女子们,纵是肤浅庸俗,却没有这般冷血的。他盯着汉阳公主薄的像刀片一样的双唇,和微微泛黄的眼白,忍不住干咽了几口空气。
两个人如刹车般的没了声响,尴尬地对坐三十秒,鱼蛟竟起身告辞,只说时候不早,要赶回家吃午饭。这么冒失唐突,显然是失礼的。汉阳公主那布满雀斑的长脸上立刻呈现大写的不悦,但也没有说更多,只是叫独孤启送客。
“这女人真可怕,让我想到婆罗洲进贡的鳄鱼。”回去的路上,鱼蛟皱着眉头对管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