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信使出发那日算起，已经过去五天了。鱼蛟看看空荡荡的书桌，变得不耐烦了。
“派去的全是死人吗？都五天了，连个回音也没有！”
“公子，咱们派去的那是加急密件，可按照现在的情况看，国公大人的回信未必是加急的。”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说。
“你什么意思？难道舅父大人他不着急？”
“可能国公大人就是不想咱们主动出手呢。”
“不主动出手……咱们是要等那玉符从墓道里自已爬出来，给自已洗洗涮涮，然后跳到我这书桌上，是这个意思吧？”鱼蛟听到管家的分析，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吃醉酒了？”
“公子啊，有些事你不晓得。早在咱们出发之前，国公大人就收到过探子的密报，说这广陵城内有几路人马在寻玉符。咱们和不良人，那是官家的，其他在野的，更是不胜枚举。这么多人都在盯着玉符呢。”
“别人盯着与我何干？舅父派我来此地，就是要找到玉符，带回去给他。”
“从大业三年开始找，折损了数百名家奴和近卫，始终一无所获。”
“咱家是缺人手了，还是没钱开销了？我说你怎么总在讲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呢？”鱼蛟冷冷地嘲讽道。
“府里是不缺人手，但此事着实有些招摇。独孤皇后曾经单独召见了国公大人，说是与他叙一叙独孤宇文两世家的旧交情，话里话外无不是敲打国公大人，叫他安心做自已的护国公，切莫染指王权。国公大人深知宫廷斗争的险恶，后宫里更是水深，不管是得罪独孤皇后，还是冒犯了皇帝，都是与朝廷对抗的死罪，一步踏空将万劫不复。所以从那以后，国公大人就很佛系了，对外绝口不谈玉符的事，也不听任何宫中的闲话。比如此次派你来广陵，对外都说是为了找回失散的兄弟鱼龙……”
“那他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到底还找不找鱼龙呢？”
“寻亲这事，只是个幌子罢了，国公大人根本认定鱼龙已经死了。他只是想要我们低调些，佛系些，看这几路人马的动向再做决定。”
“看动向……是指让我们先按兵不动，等他们有人找到了，咱们再去截胡？”
“公子你看你说的，怎么能叫截胡呢？咱们这叫低调，佛系，不招摇……”管家对鱼蛟的单刀直入大吃一惊，这么直白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好吧，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说法罢了，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点什么才能不、招、摇？”鱼蛟一字一顿地反问管家。
“一如既往地呆着便好，你可以去太虚观同道长喝茶，去大明寺跟方丈辩经，或者四处逛逛看看美景，如果想打发时间，在广陵城还是有很多事做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应当保全名声，清心寡欲，万万不可再往彩凤楼去了。”
“你是因为常年外勤不得回家，不得看到老婆，所以对我羡慕嫉妒恨了吧？”鱼蛟内心的怒火噌噌腾起。
“公子啊，别怪老奴多嘴，你和独孤家三小姐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而且，独孤小姐是个脾气了得的主，你在这里寻风流的传闻若是教长安那边听了去，怕是国公大人不依，独孤皇后更不依啊。”
“她脾气了得，怎个了得法？说来听听。”
“老奴只是听到些传闻，没有实证，不敢讲。”
“要你讲便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你，怎么，不敢让我问啊？”
“老奴只是听说，这位三小姐很有点脾气，一次听花宴上，骆尚书的女儿与她穿了同款的华服，三小姐当即叫嬷嬷婢女去扒了骆尚书家的衣服，强行给换上另一套，还有一次端午。皇后与诸位公主、郡主游船，不知宫女怎的出了差错，将三小姐的酒具与另一个郡主放反了，那时三小姐已经被册封汉阳公主，与郡主的身份还是天差地别的，三小姐觉得很没面子，就闹到皇后跟前去，最后把那日服侍的宫女一起罚了，各打了三十棍。”
“又不是真的公主，脾气倒是臭的很，看来这独孤家还是少教养啊！”
“公子，你这话只在老奴面前讲讲好了，千万不可以同外人讲啊，独孤家不好惹呢。”
“哼，你放心，我素来不喜欢惹事。我这个人呢，就喜欢吃杯花酒，名声不好，你呢，以忠心出名，不如替我修行，积点功德。从今天开始，你不得饮酒吃肉，不得吃五辛，不得穿貂裘，每天抄二十遍心经，念一千遍佛号，只当是为我消业障的，可好？”鱼蛟起身，高挑着眉毛对管家说。
“这……好吧，老奴这就去抄。”管家心里暗暗叫苦，鱼蛟向来是混不吝的，这种损招也只有他想得出。
鱼蛟心里也憋着气，吩咐管家备马，直奔彩凤楼去了。
彩凤楼这边，槭槭正在房间里独坐，鱼蛟已经七八天没来了，昨日中饭，老鸨子又上来嘲讽过她，依旧是一副吃相很坏的嘴脸，槭槭已经习以为常了。老鸨子的胃口越来越大，这也许不算坏事，实在逼急了，索性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槭槭心里反复地想着这个计划，似乎也是给自已吃了一颗定心丸。
“姑娘，妈妈让你快点收拾一下，鱼公子来了。”小慧子推门进来，大声地说。
槭槭有些紧张，内心似乎有点惊喜，但更多还是慌乱，她赶紧坐在梳妆台前，理了理鬓发，也顾不得梳头，只是拿起粉扑在脸上胡乱地扑了扑，给本就苍白的脸色敷上一层霜。
“哎唷，公子你这是多久没来了，槭槭天天念叨着，悄悄地哭了很多回呢！”门外是老鸨子艳俗得令人作呕的笑声。
“她那是听到你的声音，想到你会去威胁她，心烦的哭吧？”鱼蛟比任何时候都不耐烦，直接用脚踢开门，看到苍白的槭槭无力地站在梳妆台前，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旋即又看不到了。
“你……来了？”槭槭弱弱地问。
“不欢迎吗？你这是连笑也不会了吗？”鱼蛟心里有气，看槭槭苍白的脸，突然生出烦躁来。
“哪儿的话啊，我们槭槭怎么会不欢迎呢？她可是天天守在窗口，巴望公子来呢。”老鸨子发现鱼蛟的心情属实不好，赶紧在一旁打圆场。
槭槭默默地看着鱼蛟，不说话。她感觉今天的鱼蛟有些陌生，但她不想说话。
“女儿啊，你傻站着干嘛呢？还不赶快给鱼公子暖手！”老鸨子递上一个暖手炉，示意槭槭给鱼蛟暖手。
槭槭只能捧着暖手炉跪在鱼蛟腿边，怯怯地举到齐眉的高度。
鱼蛟扫了槭槭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捂在暖手炉上。
“这几天你都干什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像谁欠了你几万金似的。”过了半天，鱼蛟看到槭槭捧着暖炉的手已经在发抖，知道她快举不动了。
“没干什么，就是学唱了几首清曲。”
“你妈妈请的师傅教的？”
“是的，请了乐坊司的师傅。”
“学的怎么样了？”
“没有学成，师傅觉得我不是唱曲的料。”
“呵呵，真是人笨事皆难！”鱼蛟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槭槭的定力真好，对鱼蛟的讽刺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说话，眼皮子垂下来，仿佛没有听到。
“公子，今天想喝哪种酒？”小慧子麻利地布了一桌菜。
“有新酒吗？喝点新酒好了。”鱼蛟看看跪着的槭槭说，“你帮我烫酒吧，不要像个木偶一样。”
槭槭仍旧不作声，默默地帮鱼蛟烫酒。鱼蛟也不作声，只是喝。
不过三杯两盏，鱼蛟已经觉得有些头晕。他借着酒劲，朦胧着眼睛问，“还记得上次跟你说起的，那个没有完结的戏本吗？”
“记得，你说过的，说书人讲到一半发了风邪，就死了。”
“我不是指说书人，我是指，你还记得情节吗？”
“记得，那男子有家小，准备和那女子摊牌。”
“是吗？我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的。”
鱼蛟一时语塞，因为他只是订婚了，好像戏本的情节有点快了。
“就算是家有妻小，准备摊牌吧……接下来，你觉得应该怎么写呢？”
“如果男子摊牌了，那这女子应该给自已留下最后的体面，可以去寻一处古庙，铰了头发做尼姑。”
“？？？？你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能给那男子做妾？”
“做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做妾也不见得比娼家好，遇到难以相处的大娘子，整日里受虐待，甚至还会被发卖了。”
“倘若男子一直维护她，对她好呢。”
“这是个伪命题，因为长情本身是个伪命题。”
“你不相信人。”
“人性不可信。”
两人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鱼蛟把杯子放下来，说“今天的酒很有些力道，去，给我泡壶茶来。”
槭槭起身去泡茶，等回转过来，发现鱼蛟已经躺倒在床上，衣服靴子都不曾脱，是真醉了。槭槭用尽力气帮他脱了靴子和袍子，又盖上厚厚的被子，这时，鱼蛟讲起梦话来，“谁说人性难得长情……是长情的人你没有见到……”
“在青楼里谈长情？”槭槭对着跃动的烛光惨然一笑，窗外，已是东方既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