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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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的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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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作者:
叫我八十八
本章字数:
18866
更新时间:
2024-12-01

鱼蛟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到过彩凤楼了。

槭槭成天坐在房间里,闷头替所有人做棉鞋,老鸨子看得火气冲到脑门上,心想花百八十两银子买来的姑娘,现在倒跟碎银十两买来的粗使丫头一样,除了做鞋别无他用。越想越狠,脚下也控制不住,跑到楼上,猛然推开房门,还不等槭槭反应过来,劈头盖脑就是一顿好打。

槭槭被打得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却也不哭,只是扭着头咬着牙,任老鸨子的拳头像锤子一样钉在身上。

小贱人,你以为傍上鱼公子,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妈妈了?跟你那个要死的哥哥买下你,不是请你回来做绣娘的!你倒会装模作样,天天关在房间里,你是哪门子的大家闺秀?贱人就是矫情!老鸨子打得不过瘾,还要骂三千句。

一个乌龟,原本年轻的时候同老鸨子噶姘头,后来就在彩凤楼住下,也不说嫁娶,反正同老鸨子做着夫妻的模样,姑娘丫头都叫他伯伯的人,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拉住老鸨子悄悄说,才五天时间,你怎个断定那鱼公子就厌倦了呢?万一打出闪失,待会子鱼公子来了,少不得收拾你!

我买的人,谁敢说我半个字不是?!老鸨子甩开乌龟的手。

蠢是你蠢!她在守孝,就算卖给你,你也不能叫她去陪客人吃酒玩乐,这是法律规定的!平时不得罪人,没人跟你计较,你就是打死她外人也不管,但她现在被鱼公子多看了几眼,你下手就要注意些!得罪鱼公子,随便找个罪名都可以打你三十大板!

老鸨子一听这话,想起多年前自已犯下的失误,她因为一点小事狠打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仗着被县太爷中意,跑到县衙去哭诉一番,最后老鸨子被打了三十大板,还被迫当庭撕了姑娘的卖身契。

想到这里,老鸨子心虚了。看槭槭沉默地坐在地上,她慢慢地坐下,刻意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半晌才缓缓地说,女儿啊,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你不能死心眼,一味地坐在这里等鱼公子来。他是长安客,没准现在已经回长安去了!你要在本地找到一个重情义的有钱人,这往后的日子才有靠!天冷了,别的姑娘都有绸缎袄子狐皮袍,你就不羡慕?只要你找到靠家,有的是人愿意给你买好衣裳!

槭槭依旧不言语。此刻她心想,靠拼命做鞋子只能捱过几天,往后仍旧躲不过卖笑的命运。与其坐等被凌辱,不如早些舍命,反正做人终究是一个死字。

老鸨子为了缓和气氛,又说了许多母女情长的鬼话,槭槭始终一言不发,老鸨子也懒得多讲,骂骂咧咧的出门去,反手一把锁,把槭槭锁在房间里。

让她尝点苦头!老鸨子恨恨地说,不许给她吃饭!

槭槭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梳妆台前,看看镜子里美丽而凄凉的脸,叹一口气,拿起梳子,仔仔细细地给自已挽了一个髻。这时,小慧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姑娘,姑娘,你可听见?

槭槭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她看见小慧子紧张的脸。

小慧子,我听得见……

姑娘,你不要难过,待会儿妈妈气消了,我去求她开门。小慧子压低声音说安慰说。

谢谢你,其实不必了,她给我开门,给我吃饭,不过是要我卖笑接客,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要过的。我倒希望她用木板把这门窗钉死了,好叫我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槭槭的额头贴着门,平静地说。

姑娘……小慧子听到槭槭厌世的话语,难过得说不出话。

没有吃饭,槭槭觉得心慌慌的,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睡到半夜,她被小慧子的声音唤醒。

姑娘,姑娘,你睡了吗?小慧子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恐惧,依旧是压低的。

小慧子,刚才我睡着了……槭槭又走到门边。

姑娘,现在是丑时,所有人都睡下了,你趁这个时间快跑吧!

跑?怎么跑?

我想过了,从窗户里跳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小慧子顿了一下说,你快看看离地面有多高!

槭槭一下子被提醒了,她走到窗边,轻轻一推,窗户纹丝不动,再使劲,还是打不开。她心下疑惑起来,仔细查看,发现窗户的边缘钉下三个木楔子,除非手头有神力,否则别想撬开。

小慧子,这窗户被楔住了!槭槭失望得垂泪说。

唉!小慧子叹了一口气,她也觉得自已太天真,老鸨子是远近闻名的辣手江湖,怎会疏忽大意?!

他们早就有所防范,跑是跑不掉的,槭槭说,小慧子你快回房间吧,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要不然又得打一顿。

小慧子遗憾地走开了。

槭槭又回到床上躺着,不管明天怎样,她心下已经有了主张,这次必须要豁出命来。

等到天亮,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了。

姑娘,妈妈叫你快些梳洗打扮。进来的是小慧子。

作甚?槭槭起身坐在床边,头靠着床柱。

我也不知道,但求你照做吧,妈妈说要我麻利的伺候着,不然要扒了我的皮……

槭槭听小慧子这么讲,晓得也是被迫无奈。自已虽有死志,但也不要为难了无辜的人。于是开始洗脸刷牙。

姑娘你昨天都没有吃饭,先含一块糖!小慧子往槭槭嘴里塞了一块糖,然后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替她梳头。

妈妈她真的没有说,要我做什么?槭槭看着镜子里的小慧子说。

真没有。刚才我正洗茶壶呢,她叫我丢下,先把你这边弄妥帖了。

槭槭想了一下说,小慧子,我都没有簪子,这头发怎么盘,总也差点意思。

是呀,你头发厚,若不插朵花,看起来太老气了,姑娘你等着,我去找一根。

只听得小慧子下楼去同老鸨子讲,槭槭头发厚,盘发看着老气,用花簪点缀一下才好。不一会儿进房间来,手里多了两根牛角簪子。

槭槭微笑着看小慧子挽好云髻,她不知道老鸨子要对她做什么,但头上这两根尖尖的簪子甚好,假如有必要,拔下来插到喉管里应该很快就断气了吧……

不一会儿老鸨子也上楼来,她倚在门边,审视着槭槭,半天终于开口了,小慧子你去酒窖里找一坛最好的菊花酒。

小慧子应喏着下去了。老鸨子顺手关上门,走到槭槭背后。

槭槭不说话,也不转身,只是面对梳妆台坐着。她看着镜子里的老鸨子,老鸨子也看着她。

女儿啊,鱼公子派车来接你去游湖。老鸨子终于开口了,我让小慧子陪你去。

槭槭不说话。

你要记得我昨天讲的话,给自已找个靠家,才能衣食无忧!送你去陪他游湖,你可要小心,不能吃亏上当!这些公子王孙有的是钱,银子不按在你手里,说什么甜言蜜语都是假的……老鸨子喋喋不休起来。

妈妈,你从来不吃亏。槭槭打断了老鸨子的话。虽然性格懦弱,但她听得懂老鸨子的意思,不就是害怕姑娘送过去,卖身钱没到手却反被睡了么。

哎唷,女儿啊,我讲的话是粗了点,但你听得懂才是真的,别觉得羞臊。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人,是人就想讨便宜,有便宜讨,他们什么鬼话都能讲,情啊爱的,把你捧到天上去。你若是被捧糊涂了,让他得手了,转脸他就对朋友吹嘘,如何免费睡了个黄花闺女,而你呢,除了那些鬼话,什么也没落下。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我太有经验了!老鸨子苦口婆心地描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你想跟他要多少钱?槭槭冷冷地问。

他今天付的钱,那是请你去游湖的,假如他叫你陪睡,你可不能答应!老鸨子斩钉截铁地说,他一说你就答应,你的身价就跌了。这鱼公子可有的是钱,一定不能直接谈价格,谈得太早反而吃亏,你要吊着他,欲擒故纵,把他胃口吊足了,推到我这边来,我要狠狠斩他一刀!你不懂事脸皮又薄,这恶人还是交给你妈妈做!

槭槭的心里瞬间被恶心和酸楚填满了,听着这段厚颜无耻的,刀俎鱼肉的生意经,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月白的长袍。

妈妈,鱼公子的车在门口了。小慧子在门口叫道,菊花酒我找了一坛,三年陈的。

哟,车已经到了,那你要赶快出发了!老鸨子故作亲昵地拉一拉槭槭的臂弯,又对小慧子说,你带着酒陪姑娘走一趟,老规矩,好生照看!

这样一句充满暗示的话,小慧子心领神会,必须看好槭槭,路上不能有闪失,也要看好鱼蛟,别在姑娘身上讨便宜。

槭槭和小慧子上了车,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听见一个小厮的声音说,姑娘,已经到渡口了。

小慧子先跳下车,伸出手拉着槭槭。槭槭撩着袍子下来,抬眼看,此处正是绿杨邨后身的小码头。一艘彩饰的画舫泊在边上。

槭槭跟着小厮上了画舫,房内陈设的像个书房,鱼蛟坐在案几前,正在看书。

公子,槭槭姑娘来了。小厮朗声报道。

鱼蛟抬眼打量着槭槭,没有说话。槭槭垂手站着,也不发声。

姑娘,快给公子请安啊!小慧子低声地提醒槭槭。

槭槭怯怯地行了礼,依旧缩在门边。

你妈妈是怎么调教你的?见了人连话都不会讲!鱼蛟放下书,看了槭槭一眼。

鱼公子,我家妈妈特地准备了三年陈的菊花酒,请公子尝一尝。小慧子笑嘻嘻地把酒坛捧着。

嗯,好啊,尝尝看。鱼蛟做了个手势,小厮接过小慧子手里的酒坛。

公子,你最近没去家里吃饭,姑娘她想你都想哭了呢!小慧子说着推了推槭槭。

槭槭听到这句娼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客套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坐下吧。鱼蛟坐到靠窗的桌子前,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说。

槭槭走过去坐下,看桌子上有一套茶壶茶杯,迟疑了一下,给鱼蛟倒了一杯茶。

开船吧。鱼蛟吩咐小厮。小慧子站在门边,隐在布门帷后面,既不让人看她碍事,也能第一时间听到召唤。

过了一会儿,小厮端了酒菜和果盘进来。鱼蛟问槭槭说,这几天你都做了什么?讲来听听。

这些天一直在做棉鞋。槭槭回答说。做了九双。

你倒是蛮老实的,没有讲什么情话骗我。鱼蛟把空酒杯推了推,示意槭槭倒酒。

槭槭端起酒壶,倒了一杯菊花酒。这菊花酒已经陈放三年,熟透了,颜色翠碧,幽香远益。

这酒还算过得去。鱼蛟尝了一口说,你连哄人的谎话都不会讲,你妈妈怎能放心?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你给了钱,哪怕抓我去江里喂鱼,她也不慌。槭槭冷冷地回答。

你今天好像很有点脾气,前几天倒是个很柔弱的人呢。鱼蛟饶有兴趣地凑近槭槭的脸。不过这样子也很有趣!

槭槭被突如其来的凑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来。

鱼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说,你惊慌得跳起来的样子更有趣,不如跳支舞看看吧。

槭槭觉得被捉弄到,羞红了脸,低声说,我不会跳舞……

你妈妈没有找乐师教你?

槭槭摇摇头。

那很是可惜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鱼蛟招手叫候在外头的小厮,低声耳语几句。

不一会儿,画舫靠岸了,槭槭撩起窗帘向外看,竟是到了东关渡口。

小慧子,这里有两套男子的衣裳,你和槭槭换上,可能略宽大些吧,不过不妨事。鱼蛟对小慧子说。

鱼公子,换这男装做什么?小慧子拿起小厮递过来的衣服抖开,像是鱼蛟的便服。

今天就是要耍乐,你们随我去看看绳技。鱼蛟一脚踏上甲板,回头对槭槭说,换衣裳的动作也需快些,不要苦着一张脸。

槭槭不得办法,只能和小慧子换了衣裳,赶紧跟着上岸了。东关渡口泊满了往来的船,城门口永远人声鼎沸,这里有交易蔬菜鱼鲜的市集,有卖旧货的地摊,有挑担郎的小吃,桌子都没有,食客尽坐在小板凳上端着碗喝,还有买卖交流宠物的玩家。槭槭原先也跟哥哥来过一两次,不过不是逛街,而是扛着家里那些典当行都不收的旧货来摆地摊。想到过去心酸的生活,她眼眶一热,泪水滑落下来。

你怎么了?鱼蛟搂住她的肩头,用手指沾了沾她面颊上的泪珠。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过去同哥哥来过这里,我们把家里的铜盆瓷碗拿来换钱,谁知道所有东西卖了,都凑不够一副药的钱,最后我哥哥自作主张,把几味贵的药材划去,才抓上药。但我父亲的病终究是越来越重了。槭槭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鱼蛟看槭槭流泪,猜到她十分伤心,但鱼蛟不理解槭槭讲的话,以及贫穷带来的绝望。

不要难过了,带你去看绳技!鱼蛟拉着槭槭地手跑起来,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向东关大街跑去。

终于跑到一壶园,鱼蛟才停住脚步,槭槭和小慧子已经气喘吁吁。

鱼公子,你是要在这里看绳技吗?小慧子叉住腰,用力地深呼吸,心头还是突突的跳。

就是这里,我来过好几次了。鱼蛟微微一笑。

槭槭发现自已的手竟一路被鱼蛟拉着,脸羞得通红,赶紧甩开鱼蛟。

鱼蛟却不当回事,他看见槭槭两颊绯红,只当她跑得太辛苦。

三个人走进一壶园,迎面走来一个胡人模样的老头,用槭槭和小慧子听不懂的话跟鱼蛟说着什么,鱼蛟也用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他。老头和鱼蛟说完,又偏着脑袋看了槭槭一眼,转身走进一个侧门。鱼蛟示意两个女孩跟着,三个人就随在老头身后,穿过两条夹巷,进入一壶园的后花园。

后花园里有一群胡姬正在练习跳舞,她们赤着脚,一身短打,艳丽的纱布小褂紧紧地裹在身上,比汉人的内衣更薄,白皙丰腴的身体若隐若现。槭槭没有见过这样暴露的穿着,害怕得低下了头。

你这么害羞,真不像个男人!鱼蛟悄悄地对她耳语。

真没想到,你和你的男朋友们就喜欢这样的东西!槭槭嗔怪说。

鱼蛟大笑着抓住槭槭的手朝后面走,槭槭用力挣脱,却拽不开。

小慧子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倒是见怪不怪,她服侍过好几个姑娘了,拉扯与撩骚是娼家的必修课。

三人进到最后一间屋,屋子里立着两根木柱,柱子上固定了一根麻绳,一个穿着同样暴露的胡姬站在麻绳上。

领他们进来的老头和那个胡姬说了点什么,就转身离开了。鱼蛟拉着槭槭在一张大罗汉榻上坐下,小慧子站在旁边。

你靠得这样近做什么?槭槭想推开鱼蛟。

嘘,你吵死了,我们要看精彩的表演了,鱼蛟不但没有让开,反而拉了拉槭槭的耳朵。

这时,站在绳子上的胡姬跳到地上,抱起立在墙边的琵琶,轻巧地一个后空翻,竟然稳稳地立在绳子上。槭槭睁大眼睛看她的脚,光光的,并没有什么机关。

她站在绳子上……槭槭侧过脸对鱼蛟说。

鱼蛟并不回答,从腰间拿出一个小银元宝,向胡姬抛去,槭槭以为会砸到脸,只见胡姬微微一仰面,用嘴噙住了银子。胡姬缓缓抬起一只脚,作出金鸡独立状,开始弹琵琶。槭槭听不懂胡乐,但能感到歌曲的欢快与流动。拨弹一阵,乐风变得急促紧张,犹如千军压阵,又像铁马金戈。此时的胡姬虽然双手不得闲,双脚却异常灵动,在绳子上有节奏地踩跳,时而反弹琵琶,时而柳腰舒卷,时而虚步太清,时而踏浪北冥。一曲终了,胡姬卸下琵琶,向鱼蛟双手合十,仍在绳上立着。

鱼蛟鼓掌三下,侧过脸对槭槭说,你觉得她跳得怎样?

美极了!槭槭赞叹道。

鱼蛟点点头,起身走出去。槭槭和小慧子紧随其后。三人从一个小门穿过,出了一壶园。

我住的园子很别致,想去看看吗。鱼蛟的口气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槭槭不说话,只是走在鱼蛟身后,倒是小慧子开口了,鱼公子,去你府上是乘船快,还是骑马快?

当然是乘船,因为现在没有马,不过,鱼蛟转过身来,面朝小慧子和槭槭,倒退着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你们两个如果愿意,可以走着去我的住处,顶多走两个时辰吧!

槭槭听到他不着边际地玩笑,皱着眉头翻了一个白眼,鱼蛟看到槭槭的表情,哈哈笑着,大步扬长。

三人回到画舫,鱼蛟吃酒,槭槭与小慧子喝茶,歇息片刻,画舫已经疾驶回绿杨邨的那个渡口。

你的船为什么这样快?槭槭惊奇的问。

因为我是官船,河道里那些商船遇到我,必须回避的。鱼蛟拉着槭槭的手上了岸。

鱼蛟住的花园是沈老板的一处精修私宅,园子不大,里面却有叠石疏泉,菡萏成列,可以清论闲阶,亦能枕石待云。

这园子也是官产?槭槭环顾四周问。

是商贾私产,沈家的私产。鱼蛟指着一盆墨菊说,沈家每年都会花重金买下名贵的墨菊进贡,这广陵县丞能在长安的秋英会露脸,也是靠商人撑住台场。

槭槭低头看花,御贡珍品果然不凡。

这时一个小厮走过来,悄悄对鱼蛟耳语几句,鱼蛟点点头,对槭槭说,你和小慧子去我房中休息吃茶,我有些事。

槭槭和小慧子坐在鱼蛟房中,小慧子从腰间掏出梳子替槭槭梳头。

这头发好端端的,还要理它作甚?

姑娘,在外头跑了几个时辰,有些碎发落下了。小慧子麻利地将头发抖开,仔细地梳理着,姑娘,有些话我同你讲,你可不能让妈妈知道。

小慧子你说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跟她讲的。

我觉得鱼公子很喜欢你,倘若姑娘能套牢他,叫他心甘情愿地帮你赎身,再收了你做偏房,这就是造化了。

你怎么就觉得他喜欢我呢?流连在烟花巷的浪子,哪个不是跟四脚白的野猫一样,没有定数?我对自个儿的命运,早有了打算呢。

姑娘别说呆话,你在彩凤楼做任何打算,都不及从良的日子。你就是做一万双鞋,也不够赎身的啊!

槭槭不说话,她知道小慧子不理解她。被卖进彩凤楼的那一天,她就做好自杀的准备了,无论谁强逼她,都是一个小小的开关,轻轻一按,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投身地府。然而这个开关是必须存在的。她在寺庙里烧香,听一个大法师讲过轮回之道,法师说,如果没有诱因,只是厌世,人一旦自杀,就会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超脱。但那些为了志节义,不能作出屈服而自杀的人,则在死后超脱成仙。

听起来很双标,然而关键时刻顾不了许多,宗教之于槭槭,已经是悲惨世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决心不认命,就要听从法师的理论,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守身就义。

一个小厮捧了大食盒进来,小慧子打开一看,食盒有三层,第一层是什锦果干,第二层是什锦肉干,第三层是什锦素茶点。

姑娘,吃点东西吧!小慧子把素点心推到槭槭面前。

槭槭没有吃,而是走到书桌前,桌子上是一叠花笺和一本翻得很旧的《春秋左氏》。她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翻翻书,望望窗外,又拿起笔随意地写写画画,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时辰。

而鱼蛟这边丢下槭槭,是要去客厅招呼淮枝儿。话说这也是淮枝儿第一次登门造访,理由着实牵强,竟是要参观这沈家的园子。

枝儿姑娘今天好雅兴,竟然到我这里来了!鱼蛟一脚踏进客厅,看见淮枝儿独自一人,正在逗弄鱼缸里的金鲫。

正是有兴致了,才到你这里来转转!淮枝儿看见鱼蛟,心头稍稍有点紧张,但只用一秒就镇定住,踱着步子在绕着客厅慢慢走。我听说沈家把这处私宅腾出来给你住,就来欣赏欣赏园子的设计,你住了也挺久的,知道园子的来历吗?

来历我倒不清楚,你一个人来的吗?五爷呢?鱼蛟示意小厮上茶,自已则在主人位坐下了。

我师父在家遛猫呢,他不知道我要来。淮枝儿心头一虚,因为黄五已经告诫过不许同鱼蛟来往,她这样没有邀约自顾自地上门,确实有失体统。我也没别的事,就是参观一下已故造园大师的作品。

鱼蛟笑着说,原来是冲着园子来的,我还以为枝儿姑娘是来看我的!

淮枝儿被这句话戳中软肋,探访花园是假,拜访鱼蛟是真。她从小就那么自信骄傲,追求者不说有一千也得有八百,竟然对热衷狎妓的鱼蛟一见钟情了,实在是一件伤自尊的私事。换作小家碧玉,倘若有心要攀贵公子的,别说是狎妓,就是龙阳之癖也不成为障碍;假如是豪门深闺的千金,只要能同国公府权势联姻,同样可以不计较。只有淮枝儿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女子,处境最难。

鱼公子可否带路?我看完了你这小花园,还要趁天色光亮回家呢!淮枝儿提议说。此番出门,她可谓下足了工夫,恶补好几本诗集,背得天昏地暗。遇见鱼蛟以前,淮枝儿也见过不少酸秀才,因为酸,所以显示不出文化的底气。而那些锦帽貂裘的纨绔子弟,多半程度比淮枝儿差得远。直到鱼蛟出现,淮枝儿才直到风雅是个好东西,努力风雅则会心焦力猝。

鱼蛟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领着淮枝儿逛园子去。

其实,淮枝儿出身造园世家,鱼蛟这处园子于她,并无甚可看,也无甚稀奇,但淮枝儿暗暗想,待会儿找到一处凉亭坐下,必须同鱼蛟讲讲园冶之道,造景诗意。

可惜这园子真真是淮枝儿的克星,荷塘里的花因为过了季节全萎败了,园丁就把枯叶挑去,在池子里点缀几朵绢制的假莲,淮枝儿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看见假山荷塘,知道此处应当有风雅,于是诗兴大发,吟出一句“残荷苍梧,千山尽瘦”,刚吟完,猛然瞥见漂着的假花,心里咯噔,大叫不好。

鱼蛟不晓得淮枝儿的内心戏,只听见前半句“残荷苍梧”,不由得纠正说,可惜我这园中并无残荷与苍梧,倘若有,也算是应季且凄凉。

淮枝儿故作镇定地继续向前,总算看到菊圃,种花植木本是淮枝儿的看家本领,淮枝儿喜出望外地奔到篱笆墙跟前,准备吟一首东篱万金,没想到一株病花抢先进入眼帘。

咦,这花品种挺好,怎么没有仔细打理?淮枝儿皱着眉头蹲下身来,检查菊株。

我也不懂,你是专家呢,看看怎么回事?鱼蛟也蹲下看花。

唉,好花摆在怂园丁手里,这盆菊花长残了,不过可以挽救,摘心除芽的时候,用草木灰泡水浇灌即可!淮枝儿拍拍手中的土,非常专业地解答。

猛然间,淮枝儿顿住了,因为习惯,她竟然忘了念诗!要知道那可是她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首呢!

然而已经来不及背诵了,鱼蛟站起身,突然说,这后面的小院子便是我的卧房所在,今天实在不能带姑娘参观。

为什么?我来都来了,有什么不能看的?淮枝儿噘着嘴说,难不成你在院子里养了貔貅,凡人见不得?

姑娘误会了,我是为姑娘的名节考虑,不方便带你参观……鱼蛟想了一下,继续说,实不相瞒,今天我邀请了一位歌妓游园,不想枝儿姑娘突然造访,也没有师父兄长陪同,假如我带姑娘你进去,按照常理,让姑娘同歌妓见面,是对姑娘不恭敬的。黄五师父倘若晓得,一定要斥责鱼蛟不通礼数冒犯了姑娘,所以,你不能进去。

鱼蛟说完,淮枝儿的心猛然一沉,她没有想到,鱼蛟真的热衷狎妓,并且把养在后花园里。一种刺痛袭上心头,淮枝儿感到鼻子酸酸的。

鱼蛟正想说点其他的客套话,眼看着淮枝儿的眼泪水竟然滑落下来,一时语塞,惊慌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枝儿姑娘,你,你,你怎么哭了?

淮枝儿这才意识到,自已竟然不争气地哭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大声地说,你冒犯到我了!后院有怎么不早讲?你在客厅里就要告诉我,我会立刻回家。你怎能在狎妓的时候招待女宾游园?我可是良家妇女!

鱼蛟被愤怒的淮枝儿吓了一跳,却也不好说什么。前厅和后院的事,本来就是偶然,按照常理事先说明了,不算冒犯失敬。淮枝儿这厢暴脾气发作,委实没有道理。

在下正是考虑到良家不得与娼家接触,所以才劝姑娘止步的。鱼蛟克制住不满,淡淡地对淮枝儿说。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很失望!淮枝儿幽怨地说,随即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鱼蛟的家。

鱼蛟觉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想失礼,于是叫管家赶紧送客,自已则又蹲下,看刚才那株病了的菊花。

公子,那位淮姑娘跑得好快,我跑到门口,她已经走远了!管家回来无奈地说。

哦,随她去吧,莫名其妙!鱼蛟头也不抬。

公子,刚才我听淮姑娘讲话,似乎是对后院的歌妓不满呢,不知道淮姑娘跟公子……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这位淮姑娘不过几面之缘,吃过茶,乘过船,聊过天,仅此而已。

想来淮姑娘对公子是有情的,所以一听说后院有歌妓,立刻就发飙了。

千万别这么说,每次有女子对我发火,抑或在我面前嚎哭,你都说人家对我有情。

公子你是被女子们捧着长大的,只觉得她们寻常,其实老奴眼里看得明白,喜欢公子的人可不少呢,就像淮姑娘,为了邂逅公子,硬是编个游园的幌子,可谓煞费苦心。只是国公大人对公子娶亲的事早有定夺。

哦,早有定夺?怎么没人跟我说?

老奴早就听宇文大人讲过,要安排公子与独孤家的三小姐联姻,宇文大人还说,出身普通的女子是一定不会考虑的,所以老奴想提醒公子一句,纵然像淮姑娘这样美若天仙的女子热情地倒追,公子也要记得身上担负的家族责任,可以你侬我侬谈情说爱,但结婚还得是独孤小姐。

哎呀你真是人老话多!首先,说到追求,追我的女孩子太多了。其次,淮姑娘是美,但这世间不乏美人。最后,谈情说爱的前提不是家世也不是相貌,是谈,谈不到一块去,我为什么要跟她谈?

公子能这样想,老奴就放心了!

咦,你说到独孤小姐,长得美吗?

不清楚。

有什么才艺吗?

不清楚。

有什么美德美誉吗?

不清楚。

你怎么什么都不清楚?快去打听!去,去,去!鱼蛟不耐烦地斥退了管家。想起槭槭和小慧子还在后院,于是闲看了一会花,往后院去了。

鱼蛟走进房间,小慧子已经无聊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槭槭正坐在书桌边写写画画。

小慧子!醒醒!鱼蛟故意大声地叫。

听到有人叫自已,小慧子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她抹抹口水揉揉眼睛,看见是鱼蛟。

公子你可回来了。小慧子说。

槭槭站起来,立在书桌边上,垂着眼。

鱼蛟也不同槭槭说话,而是走到桌前,拿起一张花笺,上面是几行笔致生动的小楷,是槭槭无聊而作的小文。

“寒露,凭栏悄悄,扶桑间风月几孤,秋草渐黄,冷雨荏苒,数派清泉淡菊,一枝紫梨繁硕,卷帘看蒹葭渔火,叹空宇荡魄,池鲫因落果而肥,东篱为壶觞始趣,昔日门馆幽,今朝催献酬,良辰美景歌钟乐,不见茱萸乡里人”。

你的笔势倒是飞鸿戏海,不错。鱼蛟的赞扬如同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般。

槭槭转过身来说,我们该回家了,太晚回去路上不安全。

鱼蛟不回答,盯着槭槭的脸看了半天,突然说,去吧!管家会安排马车!

槭槭长舒一口气,赶紧拉着小慧子溜出了房间。

相思木间弄轻柔。鱼蛟看着槭槭匆匆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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