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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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金尚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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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作者:
叫我八十八
本章字数:
23066
更新时间:
2024-12-01

黄五买下的几棵柿子树终于可以收获了。

关于柿子的新闻,整条街的邻居提早半个月就听黄五和木龙反复提及。黄五这么做,并不是话痨症发作,就是想混个脸熟耳熟,等到大家想要买柿子的时候,不要买别人的柿子,要买就跟客栈买。这种笨拙但有效的市场策略给黄五带来了三张大订单。

一个是地保的,要六十六个差不多大的脆柿,用朱砂点了蒂结,那天初一送到张员外家祝寿。

一个是琼花观王道长的。自从琼枝生了个男孩,沈老板欢天喜地,王道长也欢喜,毕竟做外公长辈分了,王道长和不肖女的关系开始缓和起来,正赶上孩子百日,琼枝率先抱着娃娃给王道长磕头认错,王道长心一软,选择原谅,并且买六十六个最红的柿子,给外孙发吉兆。

一个是太虚道长的,他没有什么事需要柿子,但黄五非要给三清殿上供,反复强调太虚观不差钱。最后太虚观允下了一整个季度的供果订单。不过黄五强卖的态度却是极好的,承诺送货上门,并且被太虚怼完后,破天荒地没有还嘴抬杠。

柿子需要买家自已去收获,于是黄五叫木龙和金尚早点休息,准备第二天去摘柿子。他叫淮枝儿一道去,但淮枝儿最近一直因为鱼蛟伤神,懒懒的不想动。黄五对淮枝儿的心事和行踪了如指掌,只是假装不知情,少女怀春,他一个老头子真不好劝什么。

一家人早早睡下了,老图则是半夜回来的。三天前他因为倒手一船廉价的醋而去了润州,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广陵,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一个老主顾请去喝酒,直喝到半夜,已经恍恍惚惚晕头转向了,才跌跌跄跄地回到客栈。

老图重重拍了两下门,门打开了,开门的不是木龙,也不是金尚,而是淮枝儿。

枝儿姑娘,这么晚,你……都还没睡?老图的舌头有点打结,脑子还算清醒,心里晓得已经是半夜里。

我正在前厅坐着,听见你敲门,吓我一跳。其他人早睡了!淮枝儿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今天到一个客人家里吃了几杯酒。老图说着关上了门,转身看见一张桌子上点着灯,桌子上是一个酒杯,一把酒壶。枝儿姑娘,你也在喝酒吗?

是啊,我睡不着,起来喝几杯。淮枝儿翻着白眼坐下了。

你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闷死了,来,我陪你喝!老图刚坐下,想到没有酒杯,又站起身来到柜台后面找酒杯。

我才不跟你喝!淮枝儿不理他。

可以,可以,你不要我陪,那我买一壶酒自斟自饮,总行了吧?老图掏出一锭小银元给淮枝儿。

想喝酒,自已去倒!淮枝儿已经喝得有些恍惚,说话的口气也是一愣一愣的。

老图不计较淮枝儿的态度,去柜台后面抱了一坛子烈酒,又找到一个落满灰尘的鸟食盂,因为头发昏,误以为那是扁形的酒杯。

两个已经喝得稀里糊涂的人对坐着,舌头都捋不直,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胞就像发涩的轴承,转不动,硬是要转,最后通过嘴巴发出无序的噪音。

枝儿姑娘,我敬你一杯!老图举起食盂,咕咚一声饮干。

酒量不错啊!淮枝儿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说,敬我什么?

敬你是个美人,我见过的,最美,最美,最美的人。

美人有什么好敬的?你听过一句话吗?淮枝儿摇摇头,又喝了一大口。

听过什么?

有一句话,叫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美人……迟暮,迟暮了,你,还是美人啊!老图又干了一杯。

你有所不知……我,淮枝儿……长这么大……所有人都说我美……

你确实美,来,再敬你一杯!老图和淮枝儿又喝了一大口。虽然这敬酒词完全不知所云,但他们两个人感到,只要不停地喝酒和说话,就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包裹着他们。

图先生,你知道吗,人人都说我美,可是就有人不在乎我!淮枝儿气愤地说。

谁?谁这么眼瞎?老图也气愤不已。

一个我喜欢的人。淮枝儿摆摆手,痛苦地说,我从来都是被人追被人捧的……北海……你知道我家是北海的……那里……

敬北海一杯!老图稀里糊涂地说。

别打岔!我……我家在北海……很出名……我伯父是个有名的造园师……

造园师……艺术家……敬艺术家一杯!老图热烈地拉着淮枝儿又吞下一大口。

我伯父是大艺术家……我淮枝儿有嫁妆,有美貌,有宠爱……我什么都有……但是,我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淮枝儿说着嘤嘤嘤地哭起来。

枝儿姑娘……枝儿……我来告诉你……你没有喜欢的人,但我有!老图突然瞪着眼睛说,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哪怕你讨厌我,我还是喜欢你!

我才不要你喜欢……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怎么办?他……他……他一天到晚,心思都在彩凤楼……那个鬼地方,真该一把火烧了去!

老图在这种场合讲出了自已的情意,自已不觉得怪,淮枝儿也不觉得怪,两个人手拉着手痛苦地聊着自已的爱而不得,好像同一个战壕里的血兄弟。

枝儿,我喜欢你,木龙也喜欢你,有时候我就想……就想……我要是他该多好!

你怎么会是我师兄?我师兄他喜欢我……我知道,但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宠我……

那你说了半天,你喜欢的人什么样?

他……他……他好看,风雅,有见识……我……我特别想用一身武功去保护他!淮枝儿说到鱼蛟,面颊通红,眼神迷离,我有一身童子功的……我轻功特别好……我还特别会种花……

我也有童子功,我七岁就练拳,我……我……我打拳给你看……老图双手撑在桌子上想站起来表演,但腿已经软到没知觉了。

我不要看你打拳!没意思!追过我的人里面,有武举人,有校尉,还有……还有……淮枝儿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脑子里已经堆满棉花,软塌塌的,分不清次序。

你要看一次吧?我也是个军官,不比汉人差!老图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喜欢的人,他会武功?

他不会武功,但他读了很多书!淮枝儿突然有些生气,老图竟然拿自已和鱼蛟作比较,简直是侮辱了鱼蛟。他特别特别特别博学,有见识,他是国公府的人!

你们女人就知道国公府,平常百姓怎么了?没有功名怎么了?木龙,他普通,但他喜欢你,他对你可好了!老图也莫名地生气了,并且拿木龙举例,虽然当中有些逻辑不通。

我就不喜欢普通的!我就不喜欢普通的!淮枝儿也拍着桌子瞪起了眼睛。

假如……假如……木龙是个秀才,你,喜欢他吗?老图指着淮枝儿的鼻子问,这动作也只能是醉酒状态下发生,换作清醒时,估计两个人早打起来了。

哪怕他是举人,状元,宰相,我都不喜欢!他就是普通!淮枝儿心里痛苦,直接搬起酒坛,长饮一口。

你不喜欢普通的,那我呢?我是个战士!我是个了不起的战士!老图挺起胸脯,用拳头把胸口捶得咚咚响。

你……淮枝儿指着老图,突然笑起来说,你鄙……

哈哈哈哈,老图竟然笑起来,接过淮枝儿手中的酒坛,也喝了一大口。

两个人不知所云地讲着过去和未来都不会再讲的话,肝胆相照畅快淋漓,不知不觉饮尽一坛烈酒,终于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清早,木龙刚起床,就闻到一股酒臭。他循着味道走到前厅,看见淮枝儿和老图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面前是喝干的酒坛和酒壶。

图先生,枝儿,你们快醒醒!木龙赶紧推推两个人。

老图和淮枝儿被晃醒,揉了揉眼睛,看看彼此,又看看木龙,昨晚的事情已经全然断片。

你们这是喝大了吗?木龙不开心地对淮枝儿说。

应该是……我昨晚坐在这里喝了两杯,只记得图先生回家,然后……然后……淮枝儿突然脑壳疼起来,哎呦,我头疼,唉,不跟你说了,我回房间去了!

老图想了很久,也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更不记得跟淮枝儿的谈话。

图先生你也回房间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木龙虽然嘴上客气,心里却对老图很是恼怒。老图独自吃酒也是经常事,但拉着淮枝儿吃酒,这事让木龙十万分不爽。

老图此刻也头疼,顾不上木龙,赶紧回房间休息了。

木龙憋着气把前厅打扫干净,又开门通风透气,此刻黄五和金尚也已经起床了。

木龙,你刚才在跟谁说话?黄五问。

师父,昨晚枝儿和图先生在这里吃酒,吃醉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刚才我起床才看见,把他们叫醒,他们连昨晚怎么喝上的都不记得!木龙充满抱怨说。

这是成何体统!黄五心里不悦说,枝儿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再这样无所事事,就把她送回北海!

木龙一听要把淮枝儿送回北海,立刻着了慌,赶紧缓和气氛说,师父你别生气,枝儿不是约图先生喝酒,是她喝酒的时候图先生回来了,两个人坐着吃了一坛。

两者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子不晓得自爱,难道要全世界男人主动去爱护她?男人们没有义务爱她宠她,自尊收敛那是她做女子的本分!都说酒能乱性,要放纵喝的时候她冲在前面,万一出点什么事,难道都怪别人不成?世上就是这种双标女子太多,衙门里才有断不完的糊涂官司!黄五恨铁不成钢。

师父,你消消气,她第一次这样,肯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烦心事……黄五本想把淮枝儿叫出来骂一顿,谈到烦心事,又觉得淮枝儿可怜,单相思是一种精神残疾,运气好残疾一阵子,运气差残疾一辈子。

五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金尚用纱布扎好六个大馒头,放在箩筐里。

唉,不谈那个死丫头了,拿扁担,我们出发!黄五摆摆手,苦着一张脸。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时辰内赶到了北乡果园。黄五坚持正午前摘完所有的果子,因为查过黄历,过了午时就不宜收获,于是三个人分头忙起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带来的筐子全装满,黄五叫金尚木龙一起,坐在一棵树下,吃带来的馒头。刚咬了两口,只见果园主人走过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对金尚说,俺替沈府的管事爷寻你。

金尚愣住了,黄五看看金尚,又看看果园主人,问道,寻他何事?

果园主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金尚对黄五说,按理我已经不欠他家钱了,我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木龙说,若是遇上高利贷或者其他什么无礼的说法,千万不要害怕,不要随便画押,回来找我们!

金尚点点头。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金尚回来了。

怎么样?沈家想干什么?木龙问。

哦,没什么大事,沈家管事的不晓得我现在已经做长工了,想叫我去打短工,我说不想做。

哦,那就好。刚才我还怕高利贷找上你。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黄五站起身开始理东西。

三个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因为肩头吃力,回程的路显得格外长,走了约莫双倍的时间才到家。

刚一进门,淮枝儿焦虑地冲过来对黄五说,师父,鱼公子请你去下棋!

黄五不说话,他卸下肩上的担子,安排木龙和金尚把筐子抬到后院,一切妥当了,黄五才悠闲地坐下,给自已倒了一杯茶。

师父……淮枝儿刚想说话,被黄五一个手势打住。

他请我去下棋,你怎么知道的?你看了拜帖对吧?黄五眼神犀利。

是……是的。淮枝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一天到晚鱼蛟鱼蛟的,只要跟他相关,魂儿就像被勾去了似的!

淮枝儿不言语。

他要跟我下棋,这事和你没关系!我不带你去,你在家把所有的柿子擦干净!黄五恼怒地拂袖而去。

中饭过后,黄五用食盒拎十六个柿子去鱼蛟家。淮枝儿郁郁地坐在后院,用干布仔细地擦亮每一个柿子。她心里忐忑不安,非常想跟着黄五去见一眼鱼蛟,哪怕上次撞见鱼蛟狎妓,也丝毫没有降低她的好感。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想,都十分完美。

黄五见到了鱼蛟,这次他没有花局里那次健谈,毕竟喝过无妄海水,记忆被封印的鱼蛟只记得洛阳驿的棋局。从相熟的仙友变成普通的棋友,黄五略略有些惆怅。棋过三局,鱼蛟提议去彩凤楼吃晚饭。

三年陈的菊英酒远胜瑶池鲜酿,菜做的也不错。鱼蛟介绍说。

比瑶池鲜酿还好?黄五心想,凡人就爱睁着眼说瞎话!

两人乘了马车到彩凤楼,黄五和鱼蛟在槭槭房中坐定,看鱼蛟熟门熟路的模样,黄五心里有数,鱼蛟确实是这里的常客。

槭槭端着茶盘走进来,低眉顺眼不施脂粉,看上去和风尘女子大不相同。

五爷,这个是新来的槭槭姑娘,琴弹得不错。鱼蛟指着槭槭说。

槭槭款款地对黄五行礼说,槭槭见过五爷。

黄五笑笑,问槭槭说,不知这彩凤楼里可有乌梅和柳条?

槭槭转脸看向小慧子,小慧子想想说,有是有的,不晓得爷爷要多少?

一根柳条,一颗乌梅即可。黄五喝了一口茶,对鱼蛟说,我年纪大了,喝酒以前要加点料。

鱼蛟不明白黄五的意思,只当是本地酒文化,于是和黄五说起长安的一些趣闻,可巧黄五也认识许多长安的贵人,一来二去,故事的主角竟然都是相熟的朋友,这聊天也变得有趣很多。

小慧子端来菊英酒,又用纱布包好柳条与乌梅,厨房的丫头把菜传上来。

鱼蛟晓得黄五爱吃大肉,特意点了一只走油蹄髈,几条熏兔腿,一碗东海鱼杂烩和一盅萝卜汤。

槭槭立刻走到桌边给蹄髈拆骨,鱼蛟看看她,笑嘻嘻地说,你妈妈调教你也算煞费苦心,真个跟一开始大不相同,懂得服侍人了!

看鱼蛟嬉皮笑脸的模样,槭槭的脸刷的红了,又不好走开,只能憋住气不吭声。还没遇到寻死的机会,槭槭说不出这样的苟活算福气还是悲哀。

黄五看在眼里,没有询问半句,只是趁鱼蛟盯着槭槭的当口,讲乌梅咬在齿尖,把柳条掐一截埋在酒杯里,斟一杯酒喝下,胸中默默地作了个金刚念,念的是三十七个字的天眼咒。瞬间黄五的视界就横跨六道,回转三世。他定了定神,用天眼望向槭槭,只见一粒星火之光飘忽不定,兜兜转转进入忉利天宫的欢喜园,落在东北角的土壤里,佛陀广施法雨,这粒火种的元神被唤醒,发芽,生长,最后长成一棵百由旬的香树,树叶宛如珊瑚,香气弥漫整个忉利天宫。

原来她就是圆生树!黄五心想。他收回天眼,又看了看鱼蛟与槭槭,重重叹一口气。

五爷,你叹气作甚?鱼蛟问。

哦,我想到家里那些滞销的柿子,有点发愁呢!

柿子?你不是经营客栈的吗?

客栈生意太淡,我今年开始做点别的买卖了,秋天了嘛,想着柿子好卖,就贩了些,在客栈门口摆摊。

五爷啊五爷,你怎么会做卖水果的小买卖?!鱼蛟惊讶不已,我以为客栈的生意都只是你用来消遣打发时间的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五爷和淮远大师是闻名长安的造园圣手,淮远大师的资产虽不说富比王侯,也远超千户了,在我看来,五爷比淮远大师的名气更大,艺术造诣更高,应当不缺钱吧?!

嗯?你说淮远他在北海很有钱?黄五一听跳了起来。这个老东西!老吝啬鬼!那么有钱,枝儿的生活费还打欠条?!

鱼蛟惊讶地看着愤愤然的黄五。

黄五发现自已失态了,赶紧收敛说,鱼公子有所不知,我是做假山造型的,是吃力不讨好的工种,徒有虚名,没有实惠,淮远他侍弄花草的利润比较大,而且他有几个儿子帮忙,枝儿在家时也要帮忙干活的,人头多钱就多,我跟他可比不了!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不过五爷不用为一点柿子发愁,明天我差人去你府上包圆便是了。

你买那么多柿子作甚?

五爷不用多虑,我也不是刻意同你买,我本就准备买大量的水果,下个月初一去大运河上祭河神。跟五爷的买卖,是恰到好处。

初一去祭河神?这不是县太爷的工作么?

正是县太爷找我商量的,他说论官阶我比他高,还有爵位,所以今年的祭傩仪式由我主持,既是我主持了,上供的事就不能太寒酸。

好的,那就先谢过鱼公子了!黄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刻他暗自窃喜,并且准备拖一拖太虚观的交货,尽量把手头的柿子全压给鱼蛟,倘若一次性销光,他就带着金尚再跑一趟北乡,批发点次果残果给太虚。在凡间生活太久,黄五已经油滑得不像个神仙了。不过变质的不是他一个,想到淮远竟然富比千户还要跟黄五哭穷,并且拒绝支付淮枝儿的生活费,黄五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非常痛恨那本九重天的神仙运簿,对羲和大神也生出了埋怨。同样是下界渡劫,淮远的命运通常衣食无忧,而他永远被驿马星照着,奔波辛苦,可以说十分不公平了。

淮远一定是拍马溜须了!黄五心想,看他那丑样也不会干别的,没准经常去羲和大神的寝宫刷地掸尘吧?!

槭槭给黄五斟一杯酒,黄五问槭槭,孩子你老家哪里的?

老家原来在蓬莱,但我出生时家就在南城下五巷了。槭槭回答说。

哦,还是本地人呢。黄五看看鱼蛟说,大业年间,炀皇在广陵城广选秀女,被选中的姑娘手中扯一条彩色的绸带,排好队整整齐齐地在教坊上列成方阵,那时我去围观了,连空气都是美艳动人的。

我舅父也说过,当时他还只是个校书郎,站在官员队伍的最外围,看得魂牵梦绕,以为身在琼瑶。

黄五和鱼蛟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前朝的旧闻,不知不觉竟喝了两坛菊英酒。

不能再吃酒了。黄五用手压住酒杯说,年纪大了,酒量不如从前。

鱼蛟的脸色酡红,脑袋也晕乎乎的。

黄五起身告辞,鱼蛟想站起来送客,一下子没撑住,直跌倒在地上。槭槭赶紧扶住鱼蛟,黄五也拉着鱼蛟的胳膊。

鱼公子,你不要客气送我,车在门口,我也晓得回去的路。黄五对鱼蛟说,转脸看看槭槭,又对槭槭说,孩子,你把他扶到床上休息会儿,再给他煮些梅子汤醒酒。你家这菊英酒是好,入口时同糖水一般,不知不觉就喝过量,后劲那么足,一上头脚都站不稳。明天记得告诉你妈妈,兑些新酒与人喝,否则都要醉倒在店里。

槭槭点点头,把鱼蛟扶到床上躺下,黄五看看便下楼了。马车还在门口候着,黄五对鱼蛟的小厮说,小倌,你先送我回客栈,至于你家公子,大约今晚不得回去了。

黄五坐上马车,车身一震,听得马蹄哒哒,车子奔跑起来,穿过华灯如昼的东关街,经过小桥流水的西门道,转而进了一条窄窄的夹巷子,最后停在了客栈门口。黄五下车,往车夫和小厮手里各按了半吊钱打发去。他刚想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

怎么不锁门?黄五的眉头皱起来,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店堂里黑漆洞洞的,二楼上的客房也没有火光。黄五猜测大约家人都睡了,门是刻意替他留着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插上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同样半点亮光没有的后院。因为吃了酒,脑袋有些重,控制得住脚步,却控制不住睡意,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摸摸茶壶,吃了杯冷茶,和衣而眠。

槭槭这厢收拾好吃残的酒菜,老鸨子已经挤眉弄眼地站在房门口了。

女儿啊,你且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槭槭走到走廊上,垂着眼不想朝老鸨子看。

鱼公子今晚吃酒吃多了,想必是要留宿的。你要照顾得周到些,待会儿让小慧子把梅子汤煨好送过来,你要服侍鱼公子喝下去。有句话我要提醒你,鱼公子可是难得的大方,你把他拢住了,往后的日子可是一天好过一天!

槭槭听得懂,老鸨子想要她讨鱼蛟欢喜,最好快点达成巨额卖身协议,让老鸨子的口袋先鼓起来,然后是骗鱼蛟包养,保证稳定的月收入,最终日久生情不惜砸下重金替自已赎身,老鸨子就能赚得满盘满钵,不过娼家的套路三部曲罢了。

老鸨子看槭槭不理不睬的,心头也有气,换成别的姑娘,哪怕再红,敢给老鸨子脸色,也要先吃两记耳光,但槭槭现在有鱼蛟撑底气,老鸨子不敢随便动手,恨得牙痒痒的,忍不住还是掐了槭槭的胳膊一把。

啊!槭槭疼得大声叫起来。

槭槭,槭槭,过来。喝得醉醺醺的鱼蛟,恍惚中听见槭槭的叫声,迷蒙着伸出手来乱舞,想在空中抓住什么一样。

快点进去侍候着!记住我的话,别不知好歹!老鸨子把槭槭硬推进房间里,顺手掩上了门。

槭槭走到床边,看见鱼蛟的手还在乱舞,便拉住他的胳膊想塞进被子里。谁知鱼蛟紧紧拽住槭槭的手按在心头,依旧是闭着眼,口中喃喃道,槭槭,槭槭,我真喜欢你。

鱼蛟这么讲,虽然是醉话,却也是真言,槭槭听到,心脏猛地一颤,脸色羞得通红,咬着嘴唇,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被鱼蛟拉住的手里全是汗。她怕抽出手来会惊醒鱼蛟,那时两个人对视就更尴尬,只能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她低头看看鱼蛟,粉面如玉,眉间英气逼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跟外人这样亲密接触。

父亲在世时,留给她的关于男人的印象是冷漠而暴戾的,那个贫困且不得志的老头永远怨气冲天,看到谁都皱着眉,眼里也容不得别人的幸福与欢喜,嘴里从来说不出半句祝福的话,对任何人都是刻薄与咒骂。很长一段时间,槭槭老远看见父亲走来,就吓得躲闪到一边去,生怕父亲蔑视的眼神从法令线流淌到地上,在尘土里蔓生出更为苛刻的荆棘,直接刺穿她虚弱的灵魂。而哥哥之于她,犹如城墙下面觅食的野狗,不谈兄妹手足情,穷人家的孩子首先学会的就是抢先吃饱肚子。槭槭从来不跟哥哥争,因为争不过。把槭槭卖掉的决定,是父亲同哥哥一起作的。槭槭站在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垂死的父亲拉着唯一的宝贝儿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教他如何越过人牙子,直接找到买家谈价钱,写卖身契,以及收到钱办完丧事后,千万要买几块地,留着盖房子娶媳妇。这些话像一根根针刺在槭槭的耳鼓膜上,她疼得耳晕目眩,蹲下来干呕不止。哥哥把她送到彩凤楼的前一天,给她买了一个青菜包子,还煮了一碗阳春面。她看着面前的包子和面条,愈发觉得十五年的亲情化成灰烬,却表现得十分畅快,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哥哥看她吃完,才慢吞吞地开了口,大致就是解释,本来想把她卖给崔员外做小老婆,后来觉得主家娘脾气不好,怕她受气,这才转而卖给彩凤楼。槭槭听了流着泪冷笑起来,所谓转卖的唯一原因,不过是彩凤楼的开价更高些。给八十岁的老头做小妾和流落在烟花巷做野鸡,没有哪个更高级,也没有哪个结果值得接受,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槭槭是打定主意寻死的。她不知道命运怎么了,一直跟她过不去。

姑娘,梅子汤煮好了。小慧子端着醒酒汤走进来,看见槭槭坐在床边,诡异地笑了一下。

槭槭看到小慧子的笑,不由得恼怒起来,猛然从鱼蛟怀里抽出了手。她知道整个彩凤楼都在笑话她,明明命比纸薄,却还要强打精神装清纯,过去卖进来的女子,要么早死了,要么早红了,只有她这么不伦不类的,一边天天陪鱼蛟吃饭,一边处处显得格格不入。槭槭也想过提早死掉算了,但她就是不甘心因为自杀而堕地狱,这样也是一种认命,把个本来就一塌糊涂的运簿彻底划上了一个乌黑的叉。假如因为守节而死,并且死后飞升上仙,才是彻底地扼住命运的喉咙。槭槭坚信轮回与命运,在许多唯物主义者的眼里,同样是可笑的,但一个底层妇女很难摆脱局限性,也是不争的事实。

姑娘可要喂公子吃点热汤?小慧子把汤碗端过来。

不必了,他睡得这样死,叫也叫不醒,就算叫醒了,也保不齐耍酒疯!槭槭赶紧从床边站起来,看见鱼蛟迷迷糊糊地翻个身,似乎睡得更沉了。

小慧子只得把汤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出门。槭槭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这才舒一口气。她走到床边替鱼蛟盖好被子,又走到对着床的凳子上坐下。

霞色的烛火跃动,把鱼蛟白皙的皮肤映衬得生动,槭槭看着睡得正酣的鱼蛟,想到他刚才的真心话,想到他这些日子对自已的照顾,想到他故作不经意其实很刻意的关切,槭槭觉得心脏上面好像突然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摩了摩,那种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心动转瞬又变成了自责,怎么能对眼前的人动情?如何能相信?世间真的有爱情吗?来自灵魂的三个拷问瞬间又把微微高涨的情绪带到谷底,槭槭荒芜地坐着,看烛火伸懒腰,胸中已经沧海桑田。

等到天色逐渐发白,槭槭看着窗户纸上透出灰蓝的颜色,眼皮子一磕一磕的,再也撑不住,终于在烛火燃尽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鱼蛟醒来一睁眼,看到的是一个简陋的帐子顶,只用半秒钟就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已的房间。他觉得手软使不上劲,脖子也有点疼,微微翻个身,看见床对面的桌子上,趴着睡着的槭槭。他撑着床沿坐起来,心想昨天的酒后劲太足,他浑身的骨节似乎有些松散,跟脖子的联络也不那么紧密。下床站在地上,小腿也酸得很。他走到槭槭身后,看到她呼吸均匀,精巧的侧脸上满是安详,露出的后脖上散了几根碎发。鱼蛟叹了口气,伸手抱住槭槭,想要把她抱到床上去,一动手,槭槭便醒了。

鱼公子,你……你醒了!槭槭的反应也算迅速,感到鱼蛟的手在她腰间,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跳出一步开外。

嗯……鱼蛟有些不悦,昨晚我吃醉了住在这里,那黄五爷呢?

五爷他乘车回家了。

我有些断片,五爷走的时候,我送客了吗?

你有想过要送客,但已经站不起了。

哦……你就这么坐着,坐了一夜?

嗯。小慧子煮了梅子汤,但你睡得沉,我也不敢叫醒你。

鱼蛟依旧不悦,索性又回到床上躺着。

我头晕,还要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槭槭看着鱼蛟翻身留下一个背影,默默地走出房间。

等到太阳光在窗户纸上投下一个又黄又圆的光斑,鱼蛟的回笼觉才睡好。他翻身坐起来,想到槭槭从他手里跳开的一幕,不悦转化成恼火。鱼蛟是被美人们追捧着长大的,朱门宫墙里的美人们对他敬且爱,娼馆乐坊里的美人们对他怕且爱,槭槭这副怕的要死又不敬不爱的模样,让鱼蛟觉得自已被低估了。

槭槭!小慧子!鱼蛟坐在床上,大声地叫。

鱼公子,你醒了呀。小慧子先进来的。

唉,不醒来怎个叫你们?槭槭呢?要她端水来给我洗漱!

小慧子站在走廊上同一个丫头嘀咕了会,不一会儿,槭槭端着热水盆走进来,鱼蛟故意坐在床沿上,不动不起身,也不看槭槭,只酸着一张脸。槭槭见状,只得半跪在地上,帮鱼蛟穿好靴子,但鱼蛟仍旧不动,槭槭无奈,转身端起水盆,跪在地上,把盆举到鱼蛟面前。鱼蛟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槭槭,似乎也不那么恼火了,夹起盆里的巾子揩了揩脸,小慧子在另一侧赶紧用干巾子捂掉水珠,槭槭才缓缓站起来。

小慧子接过槭槭手中的水盆,鱼蛟也不说话,坐到梳妆台前。他从镜子里看着楞在原地的槭槭,冷冷地说,早晨醒来就看见你一张清水脸,也是晦气!快来帮我梳头发!

槭槭赶紧走到鱼蛟背后,拆开他头顶的发髻,仔细地梳起头发来。鱼蛟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槭槭,低眉顺眼的模样,楚楚的怯怯的,鱼蛟的气也慢慢顺了,眉心的结也打开了。

正梳着头发,老鸨子笑眯眯地走进来,小慧子跟在后面,手里端着大托盘,托盘里是两个汤盅。

鱼公子,昨晚酒吃的不少啊,槭槭怕你吃了酒走夜路受风,坚决要你留下来,还替你煮了梅子汤呢!老鸨子虽是对着鱼蛟说话,但顺势对槭槭使了个眼神。

槭槭听着老鸨子的谎话,羞愧得无地自容,根本没有脸面接茬,只是红着脸,双手颤抖,一下一下在鱼蛟头上梳着。

哦?你这个女儿竟然还有这样的机灵体贴?鱼蛟嘲讽地看着镜子里的槭槭说。

唉,可不是嘛!公子你别看槭槭话少,她就是对公子太用心,所以一见面,反而羞得话都说不出了!老鸨子听出来鱼蛟的意思,知道槭槭死板板的模样惹得鱼蛟不开心了。老鸨子此刻心头发恨,觉得槭槭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鱼蛟冷冷地哼了一声。老鸨子赶紧切换话题说,槭槭一夜都没合眼,清晨就蹲在炉子边上替公子煨的银耳莲子羹和小米粥,公子喝一点养胃的!

槭槭帮鱼蛟梳好头发,鱼蛟走到桌边坐下,打开面前两个汤盅,一眼看得出的,青楼量产食品。大凡讲什么抓住男人心先要抓住胃,能抓住的不过是没见识的男人。鱼蛟自幼流连在烟花巷里,吃过的养胃圣品不下百余罐,都是老鸨子们精心策划的局,故意营造情意绵绵众星捧月的体验,只为把银子从客人口袋里抠出来。

各吃了两口,鱼蛟就放下勺子,吩咐准备马车。

去置办一张新的床,要是好的,这床褥着实硬冷,我睡不惯。鱼蛟拿出两锭大银放在桌子上,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槭槭,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老鸨子喜出望外地收了银子跟着下楼送客,一旁的小慧子抱住槭槭的胳膊笑着说,姑娘,你听见没有?鱼公子这话里的意思,是还要往姑娘房里来呢!姑娘你有福了!鱼公子这么有钱,一定会拉你上岸的!

槭槭红着脸不说话,此刻她的心情很乱,按照原计划应当准备好魂归离恨天,没想到鱼蛟的话一出口,自已竟然迟疑了。这难道是爱情吗?

当彩凤楼的人在寻死和爱情的大喜大悲中沉浮时,清风客栈里正在炸锅。

金尚走了。

准确地说,金尚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于午夜时分,悄悄地离开了客栈。

木龙发现金尚带走了衣服和刚买的新鞋,晓得这不是出门溜达,是真的离开了。于是叫醒黄五,一五一十地讲给黄五听。黄五沉吟片刻,抬头看看木龙说,肯定是去沈家了,昨天沈家管事的寻他去说话,他回来后也没有细讲一二,不偏不巧的夜里就走了,你觉得呢?

此刻淮枝儿也起床了,进到后院,看木龙和黄五一脸严肃,不解的问,师父,你起得这样早?

金尚夜里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衣服鞋子,像是不回来的意思。木龙对淮枝儿说。

咦?他有什么原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淮枝儿大为不解。

木龙把昨天果园里发生的事讲给淮枝儿听,淮枝儿皱着眉头说,真是不懂事的小鬼,就算去沈家打短工,也要同我们讲一句才好吧!

我觉得金尚此次不是寻常的打短工,他应该要做一些不愿外人知晓的事,又怕我们问起细节,所以才悄无声息地离开。黄五说。

替沈老板做悄无声息的事,肯定就是坏事了!淮枝儿很肯定的说。

唉,不去钻研这事情了,反正与咱们家并没有很多关联。你们各自回房间,仔细查点一下屋子里的东西,看看可少了什么。图先生是长住客人,这事情也瞒他不得,提前告诉他金尚辞工了便好。黄五吩咐说。

淮枝儿和木龙回到房间仔细检查,并没有少什么,想到金尚连这个月的工钱都没要,肯定是奔着赚大钱去了,大家也就不再提这个孩子。

到了中午,黄五吩咐木龙把地保叫过来,给地保知会一声金尚离开的事,没想到地保一听,丝毫不惊讶。

五爷,金尚这小子一定是去沈家了!地保很肯定地说。

哦?你怎么这么确定?

那天我听管家说,沈老板寻一个人出塞……就是上次我同你们说的那差事,很简单,赚钱很容易……

你怎么确定就是他去了呢?

我本来不知道啊,管家再三问我要不要接这个活儿,我也是听大家的劝告,就回复说,香月现在怀孕了,我不能离开家太久,那管家立刻就说,原来做短工的金尚不知去哪里了,那个小子倒很适合,于是我就告诉他,金尚在你家做工呢。

哦,这么看来,金尚真是接下这个差事了。

师父,我看其中有诈!淮枝儿想想说,如果真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差事,沈家那么多亲信爪牙,谁都想咬一口肥肉,可管家左左右右,寻的尽是外人,说明这事情不简单。

嗯,你说的不错,这事情肯定不是管家讲的那么好。黄五也同意淮枝儿的想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木龙问。

怎么办?凉拌!黄五翻了木龙一眼说,这事同咱们家没有关系,金尚有自已的打算,也有权利选择主家。咱们已经同地保知会过这件事,便算了结。日后这户口上便没有金尚,他在外头若是犯了事,与咱们也不相干便好。

大家听黄五一讲,也就收藏起好奇心,各干各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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