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龙躺在床上也有小半个月了,精神不振,胃口也不好。
淮枝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甚至开始琢磨厨艺,虽说人生初尝试做得非常不好吃,但每天川鲁苏粤各种菜式交替,可谓花样百变,尽心尽力。
木龙到底是大病初愈,味蕾对食物颇为挑剔,但凡淮枝儿做得饭菜,就是咽不下。天天吃得不舒心,情绪郁郁的,不讲话不看书不起床,从早到晚对着屋顶上的老虎天窗干瞪眼。
黄五也动手做过几顿饭,技术并不比淮枝儿高明多少。木龙硬着头皮吃过几口,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勉强自已。
对于木龙性情的变化,黄五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受到邪灵法术攻击过,倘若是普通凡人的肉身,早就一命呜呼了,但木龙是大威天龙尊者的影子幻化而来,虽不至于殒命,但生命的烛火就像遭遇了一阵妖风,难以避免地抖了几抖,虚弱很多。
何以解忧,唯有时间。黄五自言自语说,等一段时间,体力自然就恢复了。
这天中饭过后,阿虎跳上床头,在木龙脑袋旁边卧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真的是巨大的,最近伙食太好,除开木龙瘦了些,黄五、老图连带阿虎都胖了几圈。
木龙闻到阿虎皮毛里散发的,热烘烘的姜香味,晓得方才自已不肯吃的麻油沙姜鸡已经进了猫肚。
淮枝儿走进来,看见阿虎肥重的身体压着木龙的头,赶紧伸手抱起猫儿,坐在木龙床边的藤椅上,替猫儿搔痒痒。
木龙眼角瞟着淮枝儿,发现淮枝儿正盯着自已,迅速移开目光,佯装咳嗽一声,顺势闭上了眼睛。
淮枝儿晓得木龙心情不好,她很想和木龙聊聊,但黄五关照她不要同木龙讲话,怕讲太多引得木龙神伤,所以她每天只是坐着,顶多讲一句起风了或者出太阳了。
两人枯坐着,木龙觉得非常不合适。
木龙很想和淮枝儿畅谈,但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开头。自从病倒,他突然意识到自已深深地爱上了淮枝儿。昏厥的几天,梦境里全是淮枝儿。清醒的几天,脑子里还是淮枝儿。他不确定淮枝儿对自已是否有这种感情,尽管淮枝儿时常同自已拉拉扯扯,但一句心仪的话都没有讲过,世间纷繁的感情,无论何种,没有讲出来就不算数,木龙只明白自已心里的想法,但在这场必须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战役中,他对于淮枝儿全然没有把握。
淮枝儿的心思也是烦恼。她深知木龙爱着自已,但她对木龙实在爱不起来,喜欢和一个人共同生活,就很难把对方神话。爱情本来就是神话一个人和一段关系的错觉,缺少源动力,就像酿酒缺少大曲,最终只能是醋。
淮枝儿怕自已变成一杯陈醋,惹得师兄心酸。她的前世记忆虽然被封印,但有些心情和习惯还是会在这一世留下痕迹。每次看见木龙,淮枝儿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遗憾,就是“这个男人真温暖,但我怎么都爱不起来”的遗憾。倘若时间可以穿越,她能像黄五一样参透前世今生,大约也要叹一句命运无常造物弄人。这是后话,不表。
黄五走进来,故意咳嗽一声,人老了总归生出很多自觉,到哪里都先弄出点响动,算是广而告之,生怕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的小男女们对于自已的造访太过猝不及防。
木龙撑起半身,叫了声师父,淮枝儿则赶紧起身把藤椅让给黄五坐。
黄五坐下,问了些饮食冷暖的闲话,一边用眼神示意淮枝儿回避一下。
淮枝儿一秒会意,抱起阿虎出去晒太阳了。
木龙看着黄五,黄五也看着木龙,师徒俩默默地对视,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
小龙,其实你身体上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但你心上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重啊。最终还是黄五主动打破沉默。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问我,我不会瞒你。
嗯……木龙垂下眼皮,思考很久,缓缓开口道,师父,我对枝儿,是真心喜欢的,这个我不瞒你,大概你已经猜到了。自从我生病,枝儿一直忙着照顾我,想必你也看得见。我就想知道,枝儿她……到底对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唉,木龙,你这个话问得有问题!黄五摇摇头说。
怎么有问题呢?
你师妹对你,肯定是喜欢,没有不喜欢的话。你应当问,她对你是像师妹喜欢师兄那样,还是想妻子喜欢丈夫那样。
嗯,我就是想这样问……木龙有些脸红。
目前看来呢,她是像师妹喜欢师兄那样,但假如你们今生有缘,也可以生出男女之情,这话暂时是不能说死的,你懂啊?黄五眼珠子一转,想敷衍,但想不出怎么敷衍。
那枝儿她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你怎么这么问?有情敌出现了吗?
我……我……我也不太确定,但我听枝儿提起鱼公子,她的神情叫我觉得,他们两个有情况!木龙一向含蓄内敛,但在黄五面前,什么掏心窝的话都会直说。
这个……这个……这个嘛,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让枝儿晓得。
什么话?师父你快讲!
客观地说,鱼公子是翩翩美少年,没有谁不爱的。但是呢,我一定不会让鱼公子喜欢枝儿!先保证这一点,你的根基就稳了,然后呢,咱们要做到不输气势,心态上就不能怂!
怎么才能不输气势?
你看你,平时见人唯唯诺诺的,遇事瞻前顾后,气质上就输了一半。你要自信,机敏,只有你本身变得敞亮了,久而久之,枝儿才能注意到你。爱情是道光,是用来照亮人的。你憋在角落里昏天暗地,她看不见你不就没下文了么!黄五发现自已的嘴皮子在说谎的时候最利索。明知道今生今世木龙和淮枝儿没有姻缘,但黄五真的很怜惜木龙,他希望木龙为命运奋斗一下,获得一点过程当中的快乐。
师父,你说的话太有道理了!我也觉得,平时活在角落里,枝儿看不到我!木龙激动起来。一般着急脱单的大龄青年都是盲人,看不清各种宝典的逻辑矛盾和假大空,抓住一句似懂非懂但貌似有用的话,就像久旱的土地偶遇甘霖,不论酸碱度先喝下去再说。
嗯,嗯,凡人虽然命数已定,但是运数还是可以扭转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黄五有些心虚,他觉得木龙理解的意思,可能跟事实的差距有点大。不过我同你讲的那些话,你一句都不要让枝儿晓得!
木龙赶紧坐起来,胡乱踩进鞋子里,急促地说,师父你放心,我不会跟枝儿讲的,你一万个放心啊。
黄五见木龙起床了,扭头大声叫道,枝儿,拿披风来,你师兄起床了。
不一会儿淮枝儿抱着厚厚的披风进来,把木龙裹得严严实实的,黄五扶着木龙走到院子里。
木龙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突然很伤感地说,都立冬了,话说入冬害病等于鬼门关走马,我这病怕是要拖下来。
淮枝儿眉毛一挑,想批判木龙几句,但被黄五的眼神制止住了,只能咳嗽一声,顿了半天才问,今晚吃饺子可好?立冬呢。
黄五立刻说,好啊,好久不吃饺子,又是立冬,不如包羊肉馅的吧,补补阳气。
只是……木龙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来。
黄五赶紧给他拍背,淮枝儿倒茶,木龙捂着嘴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低着头喘气,不说话。
师兄……淮枝儿看木龙咳得肺都要破了,担心得很,蹲下身来,想拉住木龙的手。
木龙见她目光莹莹然,又想起黄五刚才的那番话,觉得要一改往日温吞水的风格,猛然抽开手板起脸说,只不过是咳嗽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这丫头真是懒,说的好听要包饺子,怎么不见去买菜呢?再磨蹭晚上可吃不上了。
淮枝儿听木龙的口气是有胃口了想吃饺子,心里十分开心,但听到木龙这没头没脑又大男子气的废话,淮枝儿的脸瞬间跟门帘似的,唰的拉下来,站起身指着木龙的鼻子讽刺道,好啊,这半个月都是我伺候你,煎药煲汤端茶倒水,你一个谢字没有便罢了,今儿个终于不赖床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批评我懒?哼!
木龙到底是不习惯装冷漠扮酷,被淮枝儿怼了几句,立刻怂了,连地上的影子好像都矮了半截,立刻连声解释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担心这咳嗽嘛……
淮枝儿酸着脸说,不想听你解释,这饺子倒可以包,但不能是羊肉馅。
为什么呀?
你都咳嗽了,再吃羊肉不上火么?别废话,今天吃素馅饺子,就这么定。淮枝儿手一挥,拎起篮子一扭一扭地走了。
黄五看淮枝儿走远,转过头来对木龙说,你刚才那副样子,真傻。
木龙摇摇头说,师父,我真的做不到突然改变,看见枝儿,我的舌头就不利索了,还谈什么自信呢。
黄五无语。
不一会儿淮枝儿拎着一篮子菜回来,见木龙坐着,用力地把篮子掼在木龙面前,嘴噘得老高。
木龙一看,篮子里的白菜得像个胖娃娃,南瓜黄灿灿的像镀了金身。羊肉呢?木龙问。你不给我吃,也得给师父吃吧?
你动一动脑子,身体刚好了一点,就算补养也要循序渐进,要清补,师父年纪大了,突然吃起纯肉饺子,容易不消化。不怕人生病,就怕病人没文化!淮枝儿噼里啪啦地开始数落起木龙来。
木龙被淮枝儿说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觉得淮枝儿懂得很多东西,叫人佩服。
黄五压根没心情听淮枝儿那些野路子的医学定律,他觉得饺子就该吃肉的。但从技术角度客观地考虑,黄五坚信,淮枝儿做的羊肉饺子可能会难吃到让人发羊癫疯,所以还是素饺子安全一点。
素饺子也好,就吃素的。黄五嘟囔着从篮子里掂起南瓜,两手稍稍发力,厚实的瓜肉竟被掰开了,露出里面丝丝络络的金粉色的瓤,上面还沾着一粒粒雪白如玑的南瓜子。枝儿,就这个瓜里面的瓜子儿,一粒也别丢,井水掏干净吹干了,我有用处。黄五嘱咐淮枝儿。
淮枝儿应声去了厨下,黄五回头,看见木龙还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傻笑,立刻推了木龙一把。
干嘛呢?没事坐着发相思,跟桥头的花邪疯杨三姐有什么区别?
木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深爱着淮枝儿,纵使被她揪着耳朵骂一顿,都觉得无比甜蜜。
淮枝儿麻利地把南瓜子淘干净,装在一个大盘子里递给黄五,黄五一粒一粒捻起来,在微冷的空气中晾干。
枝儿,你这个南瓜很稀罕呐,是从胡人手里买的吗?距离上一次见到南瓜,都快一年了。黄五眯着眼睛盯着南瓜子看。
师父你知道城西的关大娘吗?她二婚里头嫁了个胡人,这南瓜是她婆婆带来的。淮枝儿一边用南瓜擦丝一边聊道。我在北海吃过很多次南瓜,是靖王的胡人随从在王府院子里种着玩的,说是能吃,但他家厨子不敢做,我家柳哥儿常去靖王跟前请安,他倒是敢吃,靖王就把南瓜悉数赏了他,所以我家倒是吃过不少。
南瓜这东西汉人大多不识,也就咱们这个人口混杂的城里才会有如此新奇的玩意儿。黄五笑着说,长安城里其实也有胡人在种,不过都被富贵人家买去,当成案头清供的摆设了。
师父,你这是准备炒瓜子吗?数量也太少了,不够磕的。木龙也伸手去捻。
脏手别乱动。黄五把木龙的手打开说,看到瓜子只想到吃,枉读了许多年祝由术。
哦,你这是要驱邪啊,替谁家呢?木龙恍然大悟,黄五要做法事了。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快去找块纱布来,一颗一颗晾太慢了。黄五回答说。
木龙起身去找纱布,路过厨房,闻到一阵清香,淮枝儿正在剁饺子馅,素馅的味道竟也十分。
晚饭的饺子很快就起锅了,雪白的面粉,胖嘟嘟的月牙形,每个饺子边上都打了花褶。作为一个初学者,淮枝儿能包出像模像样的饺子,煮完保持不破皮,已经算是手头有神功了。黄五和木龙忍不住为她点赞。
图先生一天都没出门,我先给他端过去。淮枝儿给老图盛了满满一大碗饺子,又转身在菜篮子里挑了半个蒜头说,没准他还要就两口蒜呢,北方人吃饺子可是要就蒜的。
但淮枝儿的脚步并没有移动,她盯着木龙和黄五,看他们两个对自已的杰作想要做何评价。
木龙夹起一个柳叶边的饺子,顾不得烫咬一口,白菜的嫩汁涌出来,高温让木龙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他咂摸一下,除了白菜味,里面还有虾皮和鸡蛋的味道。
好鲜啊!木龙赞叹道。
师兄,白菜饺子里还有一样心意,我特意多放点胡椒,温补三焦的。淮枝儿听到木龙的赞赏非常受用。胡椒可是稀罕呢,现在也就这运河沿岸的城市能买上了。
枝儿啊,你这个白菜饺子看起来简单,细想一下又不简单,多汁且清爽,饺子皮擀得非常有水平,皮薄但有韧劲,虾皮和鸡蛋鲜而不腥,每一样配料都滋味分明,糅合在一起丝毫不冲突,完美!木龙洋洋洒洒一大篇溢美之词,把个白菜饺子形容得像西王母的瑶池宴一样华丽。
爱情真是一种致幻剂,让深陷其中的人陶醉于吹捧,又给了木龙十足的选择自由,选择故意避开不足之处,比方说,淮枝儿做白菜馅时,白菜并没有提前用盐杀水,所以嚼在嘴里咯吱作响,冲淡了菜味,真是“多汁”得快要爆水了。要不是淮枝儿手快,白菜饺子就要变成白菜汤煮饺子皮。
木龙夹起了另一个桃花边的饺子,一口下去,里面是甜到怀疑人生的南瓜馅。
纵观神州大地,凡是瓜菜做饺子馅,基本都是咸口的,因为瓜菜本身缺少油分,下锅后又特别容易起涩,所以要多放油和酱来提鲜,南瓜也是同理。但淮枝儿并不懂这个诀窍,她只知道南瓜有甜味,所以想当然的认为南瓜饺子是甜食,南瓜掏瓤擦丝,再拌上砂糖,没盐没酱,一根根瓤肉硬挺挺的,包上皮子就下锅了。因为没有放油,纤维感强烈的瓤丝不能顺利地滑下食道,而是挂在喉咙口,还有些涩涩的,比鱼刺卡着更难受。
然而木龙眼里的任何淮枝儿出品都是无可挑剔的艺术,尽管理智告诉他很甜很喇嗓子,但他竟然不觉得诡异,把整个饺子塞进嘴里,大嚼着冲淮枝儿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一甜一咸,搭配起来更好吃,枝儿,你真是心灵手巧,谁娶到你,这辈子就有口福了。
淮枝儿双手托着下巴,一双妩媚的睡凤眼深情地看木龙大口小口地嚼,听到木龙一说,脸微红,头略略低了一下,也开心地笑起来。
黄五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叫了一声苦,心想待会儿找机会出门转转,顺便买点羊肉汤吃。
但淮枝儿并没有放过黄五,她美丽的眼神一直催促着黄五,弄得黄五十分无奈。
黄五定定神,深呼吸一口,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囫囵嚼两下准备咽,发现咽不得,是甜南瓜馅的。黄五说不出此刻的感受,只觉得鼻腔里有大海潮汐的起伏,双眼视线有些迷离。他不敢看向淮枝儿,只是半低着头,丹田发力,硬生生地把嘴里嚼着的东西强咽下去。
好!好久不吃甜食了,这会子吃点,养肝呢!黄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枝儿你快给图先生送饭去,要不待会儿凉了不好吃。
淮枝儿得意地点点头,转身去给老图送饭了。黄五冷眼看木龙闷头吃饺子,晓得他是真心接受了淮枝儿的手艺,也不说什么,双手在桌子下面悄悄使一个障眼法,障住木龙的视线,随即用运物神功把自已碗里的饺子悉数运到斜对面饭店的泔水桶里了。
淮枝儿不知道楼下的一切,她满心欢喜地把碗捧到老图面前,并且抢先预告说,木龙和黄五正在后院吃得十分陶醉。
老图和木龙的心态有一部分是相似的,就是不想得罪淮枝儿,天天想哄她开心,但老图的思路永远清晰客观,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顿淮枝儿出品的饭食,总结过后,发现淮枝儿烧饭有三大宇宙定律,一为油多不坏菜,二为一口锅炖天下,三为艺不够胆来凑。
虽然内心是不情愿的,但为了讨心上人高兴,老图还是在淮枝儿的注视下紧张地夹起一个饺子。运气不算好,他吃到的第一口便是南瓜饺子,此刻老图手头已经剥好一瓣蒜,嘴巴里发齁的香甜引起他的错觉,好像误食了一颗糖果。遇到蜜汁样的甜食,这蒜,吃还是不吃?老图左右为难,偷眼瞧了淮枝儿,正渴切地盯着,期待赞赏。于是老图只得草草咽下,如同木龙一般,连连称赞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为了让自已平静下来,老图赶紧又夹起一个,还好是白菜馅的,虽然滋味很寡淡,好歹是咸口的,可以就瓣蒜呢,于是老图又大声地一阵叫好。
淮枝儿在虚幻地点赞声中,误以为自已真个有厨神的手艺,欢欣鼓舞,看老图也顺眼许多。
磨磨蹭蹭终于等淮枝儿走了,老图长舒一口气,心想还好有白菜咸口的饺子,吃上几个也能哄哄肚子。不过这种还好心态很快就崩掉了,因为淮枝儿走神和手抖,总共给老图盛来了三十个饺子,其中白菜馅的一个,南瓜馅的二十九个。
经历过精神重创的老图挨个把盘子里的饺子都扒拉一遍,确定没有正常的饺子后,他冷静凝神,吃了杯茶漱漱粘牙的甜,找到一块包熟食的油纸包,把戳烂的饺子一股脑儿倒进油纸包,藏进袖子里悄悄出门了。
老图的目的地十分明确,去朱记烧饼店喝羊肉汤。
走到朱记门口,老图刚抬脚准备进去,竟看见靠门的一张桌子旁,是黄五熟悉的背影。
黄五肩膀上站着阿虎,面前是一碗羊肉汤,三个羊肉馅饼,此刻黄五正把馅饼掰碎,一点一点喂阿虎吃。阿虎吃得欢畅,尾巴翘得老高,喵喵呜呜地唱歌。
原来老黄也受不了奇葩饺子,躲出来吃饭了。老图豁然开朗,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这老黄着实有城府,不动声色地避出来,他两个徒弟兴许还以为他辟谷呢。
老图并不想在朱记碰见熟人,不过是吃饭,他可以再走走,逛到远处看看。
于是老图沿着大街一直逛到北门外,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回,他觉得天色不早也必须要吃饭了。这个辰光并没有太多选择,老图决定找一碗老汤面渔吃,他想起来口袋里还有个纸包,于是先寻一个临街人家的泔水桶,把纸包里的甜饺子倒掉,再顺着小巷子七弯八绕一阵,直走到南河下,才寻到了一家打烊了却没来得及上门板的面渔店,吃了一碗广陵城独有的,滚烫浓烈香动肺腑的面渔汤。
客栈的立冬过得压抑,彩凤楼的立冬则是活色生香。
鱼蛟早早地到了彩凤楼,发现槭槭今天意外地没穿白,换了一身玄衫。依旧不施脂粉,连发髻都不曾挽,一头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散在身后,跟玄衫融为一体。
你今天这般模样,倒是叫我意外得很!鱼蛟一把拉住槭槭的胳膊说。
槭槭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哆嗦了一下,她倒没有对妆容有过什么想法,只是今天老鸨子回乡下奔丧,没有时间来揍她,索性连头发都不梳了。
鱼公子,今日立冬,可要吃点羊肉?小慧子笑盈盈地问。
你家厨房可会包羊肉饺子?鱼蛟想了想说,离开家太久了,我想吃羊肉饺子,再热一壶酒。
小慧子答应着下楼准备去了,鱼蛟依旧拉着槭槭不放手,槭槭也不同他拉扯,只是站着不说话。
你是特意用这副随性的装扮来吸引我么?鱼蛟伸手摸了摸槭槭的下巴。
公子,你这样想就不对了!槭槭推开了鱼蛟的手说,今天交冬,我本意要趁这天色未霜的当口铰头发。
铰头发?你竟然有这样疯狂的想法?鱼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随意剪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乱动会被视作忤逆的。
前天她们请了相士来卜卦算命,也替我算了一卦。槭槭口气淡淡的,她不愿意叫老鸨子妈妈,就用她们这个词来代替了。
算卦的都讲了什么?鱼蛟坐下来,拉住槭槭胳膊的手依旧不松,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想把槭槭拽住坐在自已腿上。
槭槭竟然没有半点抗拒,被拽了一把,就顺势坐在了鱼蛟腿上,轻飘飘的,鱼蛟觉得这女子瘦得简直没有重量。
你想知道算卦先生讲的话?槭槭扭过脸直视着鱼蛟。此刻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甚至心跳。
快讲给我听!鱼蛟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觉得今天的槭槭十分特别,以往是冷若冰山,今天倒温柔亲和许多。
他说我是个十恶大败的扫把星,谁遇到我都要倒霉,我只有做了尼姑,才能不害人。槭槭叹一口气说。
十恶大败?害人?你讲这话,好像自已是个妖孽一般。鱼蛟失声笑起来,顺势抚了抚槭槭的头发。
公子也不要笑得太早,你不认识我,怎知道我不是个命运坏到极点的扫把星呢?槭槭惨然一笑说,我还在母腹中,家道就衰落了,待我出生,父亲丢失了糊口的公职,举家迁到此地,头无片瓦,四口人靠父亲教书的薪水勉强度日,来广陵没几年母亲就殁了,她死后葬于荒岭,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再过几年父亲也殁了,不仅葬不起,还倒欠一大笔医药费,我家兄弟只能卖了我还债葬父。被卖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事更糟糕呢?就像现在,我被你拉住坐在腿上,还要嬉笑着感恩你的亵玩!
槭槭说着,眼里泛出泪花,鱼蛟瞬间僵住了。大约过了四五秒,鱼蛟的脸色沉下来,双手一推,将槭槭赶开。
按照你的意思,我来关照你,倒是我的不对了?!鱼蛟的口气十分严厉。
哪有什么对与不对呢?青楼柳巷,本来就是苟且的场所,我这样一个命运衰到极致的人,大约会给所有苟且的人带来灾难吧?公子难道不想冒险,试一试我这扫把星的成色?
住嘴!鱼蛟生气地拍了桌子,指着面前的一块地砖说,你今天倒是什么混账话都敢讲?跪下!
槭槭默默地跪下,但神情丝毫不害怕。
说吧,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我来关照你,你该感恩才是,怎么好像早就有所准备,要激怒我呢!鱼蛟自已动手倒了一杯茶,并不喝,端在手里看茶汤的颜色。
槭槭被鱼蛟这么一问,瞬间愣住了,鱼蛟的问题是她所料未及的。按说叫她跪下,不是要她自打嘴巴,也要按着磕头赔罪才是。
别傻愣着,讲讲吧,这又是算卦又是铰头发的,比戏子还会演啊,你肯定是有计划过什么。鱼蛟轻蔑地翻了槭槭一个白眼。
公子,我并没有什么计划,我讲的也句句属实。我是个命运极其衰败的人,只有出家做尼姑,才不会害了身边的人。
你这话既然是算命先生讲的,你妈妈当时肯定也听到了,她怎么想的?
她?我不知道。
要我说,她一定不会让你出家做姑子,你是她买来的,她可不会傻到把你白白地送出去!鱼蛟玩味地喝了一口茶说。所以算卦的讲话就是一句玩笑,你妈妈笑过了也就忘在脑后。
槭槭不吭声。
我猜呢,你是长了一个心眼,晓得世人最怕败运的扫把星,所以逢人便讲这十恶大败的命格故事,把自已包装成一个瘟神,最好能籍此把客人吓跑,若是不能吓跑,估计那铰头发的剪刀就成了自尽的工具,对吧?鱼蛟说着,俯身凑近槭槭。
槭槭被鱼蛟这番话吓了一跳,她心里确实是这样计划的,但她没想到,鱼蛟会如此直白地点破。
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想的?槭槭被点破,生气而又委屈地哭了。
鱼蛟看到槭槭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十分开心,刚才赌气,现在真的不气了。他把槭槭扶起来,搂在怀里,任由槭槭靠在他肩膀上,泪水浸湿了衣衫。
哭了好一阵,槭槭才收住眼泪。本来想说故事吓跑鱼蛟,没想到把自已悲凉的半生都暴露出来了,暴露了也没达到预期效果,反而被鱼蛟点破心思,说明实在是个蠢到不堪一击的计划。
鱼蛟看槭槭委屈,心里愈发觉得好笑,到底涉世未深,一点小伎俩估计是心里演练过千百遍的,刚一上阵就落败了。但槭槭的身世听上去的确很凄苦,鱼蛟虽然没有体验过穷苦,但同情还是有很多。
别哭了,今天来关照你,要叫我欢喜,坐下来陪我吃饭吧,我们说说话。鱼蛟掏出手帕给槭槭擦擦眼睛。槭槭接过手帕,发现帕子的质地十分新奇,不是绢丝,也不是棉麻,通体泛着银光,柔薄顺滑,像有活力的皮肤。
你这帕子,好生奇怪……槭槭谨慎地用帕子捂了捂腮上的泪珠。
这帕子是用南海鲛人胸口的皮制成的,遇火不然,遇水不腐,比夜明珠更稀有,值守南海的官员进贡给皇上,皇上又赏了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鱼蛟拉住槭槭捏着帕子的手亲了一下。
鲛人的皮?太可怕了,我不要!槭槭吓得赶紧把帕子塞进鱼蛟手里。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送给你。鱼蛟双手绕住槭槭,额头抵着槭槭的额头,温柔地看着槭槭的双眼。
我什么也不要!槭槭赌气般地扭过头去。其实她很想说,想要鱼蛟帮她离开彩凤楼,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槭槭惊奇地发现,自已竟然有些喜欢鱼蛟,甚至时常盼望见到他,这种想法让槭槭感到绝望,就像一条待宰的鱼,躺在冰冷的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的空盆子想跳进去,其实跳到另一个地方,依旧是那个死法,不带一点改变的。
真的什么也不要?鱼蛟扳过槭槭的脸,看她目光荧荧然,不由得生出十分的怜爱,继续笑着说道,扫把星也好,红鸾星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晓得我喜欢你。
鱼蛟这番动人的情话就像一条绳索,把槭槭牢牢地禁锢住,她呆呆地看着鱼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珍视的温暖涌上心头。
话说鱼蛟平生阅女无数,风月场上的女子,老辣有手段的居多,通常情况,鱼蛟讲的这些柔情万丈的体贴话是没有半点杀伤力的,可是老实简单的槭槭没有那么多见识,一开头就被拿下了。看着她那错愕而感激的表情,鱼蛟只觉得轻松。
公子,你讲的话可是真心的?槭槭咬着嘴唇,问出了一句呆话。
鱼蛟不回答,真心这东西,起码当下是存在的,喜欢也是货真价实的,槭槭的问题并不是对真心与否发出的,而是希望鱼蛟给这个真心添上一段有效期,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蠢男人才回答问题,鱼蛟只是捧住槭槭的脸,深深地亲吻下去。
槭槭像是跌进一潭不见底的深渊,想要努力上游,但双脚似乎被水藻勾住了,身体则像一片轻薄的柳叶,任水流旋涡翻转,渐渐的水流溢满她的双眼口鼻肺腔,她觉得自已快要溺死了,但身体更像是与水流融为一体,几近通透。
门外小慧子端了饺子和酒上来,正准备推门,倒是先从门缝里看见这一幕,识趣地紧紧合上门扇,下楼报与老鸨子与乌龟。
若是别人,得先讲价钱,交了大银才能送了姑娘去睡,但这鱼公子不是旁人,今天既有这样的兴致,且由了他去,官宦子弟绝不肯为了几百两嫖资闹到公堂上去。老鸨子翻着三角眼同乌龟讲。
槭槭这个丫头真是运数好啊,竟被鱼公子看上了。乌龟给老鸨子斟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明天早晨他们起床了,你先去道喜,不要先提钱的事,鱼公子不差银子,你也不要吃相太难看,嘴上讨个吉利,大家都体面。鱼公子做了新郎心情肯定好得很,少不得封一大笔银子。
这个我懂。你说鱼公子会替槭槭赎身吗?我该要多少钱?
你也别想狮子大张口,挣钱要细水长流,别斩得太狠,惹得客人不开心,往后人家就不来会你家姑娘了。至于赎身,那得看槭槭跟他相处的感情了,我们说了都不算。不过假使他要把人带走,怎么也得三千两吧?
老鸨子翻着眼盘算一番,觉得乌龟讲得着实在理。转脸看见小慧子在旁边站着,便努努嘴叫她端了饺子去厨房里吃。
小慧子端了饺子,想到明天早晨鱼蛟肯定要赏喜钱,心情也蓬勃得像春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