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槭三更天便醒了。恍惚起身,看桌子上的红烛剩下约有三寸,身旁的鱼蛟睡得正酣。她叹了一口气,不是哀叹,而是轻松一叹。说不上欢喜,也不是懊恼,满脑子只有鱼蛟那些温柔的话语。呆呆地回想半天,手触到床沿,猛然发现这是张新床,前些日子应鱼蛟的要求,老鸨子特地买的,温暖舒适的新床。其实槭槭已经睡了几天,但今夜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张新床。一种刺痛猛攻心尖,她忍不住慌张起来。荣华富贵甜言蜜语鱼水之欢都是虚无,身下簇新的雕花大床直白地提醒一个事实,未来就像风筝飞上天,线轴拴在鱼蛟手里,他心意好,两个人便可以香巢里你侬我侬,他失了兴趣,怕是要在冷淡里跌个粉身碎骨。
怕什么?索性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槭槭咬着嘴唇心想,对鱼蛟做个最坏的打算,便是薄幸罢了,今夜定了情,并不指望跟他回长安,与其像个累赘似的去国公府做个奴才,不如央求鱼蛟替自已赎身,一个自由的女人遁入空门守着青灯古佛,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结局吧。
越想心里越乱,只见灯花炸了一下,槭槭被吓出一身冷汗,头有些发昏,胡乱地扯住被子睡下了。
待到再度醒来,太阳的光影已经投到床前。槭槭捋一捋散乱的头发,披上外衫,回头看鱼蛟,半梦半醒的,唇边带着满意的微笑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槭槭不想回答,走到门边,一开门,打杂的小丫头子已经在走廊外头候着了,看见槭槭笑着说,给姑娘道喜。槭槭蹙着眉将门半开着,小丫头子端了洗脸水进来,看到罗帐半挂,不晓得鱼蛟到底醒了没有。
待会儿我叫你,你给公子送洗脸水来。槭槭轻声地说。小丫头子点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槭槭洗过脸,将头发低低地挽在脑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已发愣。鱼蛟坐起来,看着槭槭婉约的背影,突然有了兴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眉笔扫了些黛粉,一手端住槭槭的下巴,仔细端详,要帮她画眉毛。槭槭闭上眼睛等待,等了一会儿,发现鱼蛟的手停住了。
公子是要画眉么?怎个停下了?槭槭睁开眼,看着鱼蛟。
我们新婚,当然是要替你画眉,但我发现,你的眉毛生得太美了,形色神都恰到好处,所以,我到更想……鱼蛟说着,猛地咬着槭槭的嘴唇亲了一下。
槭槭嗔怪地推了鱼蛟一把,鱼蛟开心地大笑起来。门外候着的小丫头子听到房间里的声音,弱弱地问道,姑娘,可是要起床了?
鱼蛟抱着槭槭不放手,槭槭满脸通红回答道,公子起床了,快点侍候他洗漱吧!
只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小丫头子端着半盆热水笑盈盈地进来,见了鱼蛟欢欢喜喜地说,给姐夫道喜!请姐夫揩面!
鱼蛟是风月老手,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丫头子改口叫姐夫,是要讨改口的喜钱,于是从荷包里掏了碎银子赏了小丫头子。紧跟着小慧子来送早饭,叠被子的老嫲子来叠被,都是一口一个姐夫叫的热切,槭槭在旁边羞红了脸,像是做贼被抓住示众一般,但鱼蛟快活得很,赏钱赏得极其大方。
早饭很是丰盛,四色小笼包子,四色烧麦,四色酱菜,两只糖饼,一碗莲子汤,一碗桂花酒酿。
槭槭陪鱼蛟坐着,看鱼蛟胃口很好的模样,自已却咽不下,勺子在桂花酒酿里搅一搅,便丢下了。
早饭不合口么?鱼蛟握一握槭槭的手问。
不是,只是不太饿。槭槭低下头回答。早饭后,你要做什么?
鱼蛟听到槭槭的问题,停顿了一下,随即说,哦,你也是第一次没经验,不晓得还有什么事吧?待会儿你妈妈要来的。
槭槭愣住了。她问鱼蛟打算做什么,是想和鱼蛟聊一聊,但鱼蛟老练的回答,就像一记耳光,瞬间将她打个清醒,彻头彻尾的清醒,鱼蛟之于她,绝非新婚燕尔的夫君,而是一个嫖客。打赏了一干人等,再给老鸨子付清嫖资,走出这个门,鱼蛟同她,也就是买卖关系罢了。
嗯,好吧。槭槭冷冷地说。心情瞬间弹回三更天,她警告自已,不要傻到对一个风流鬼寄付深情,她的未来只有一个终极目标,就是想尽办法恢复自由身,然后铰了头发出家。
你是有些舍不得我走吧?鱼蛟看看槭槭,狡黠地一笑,摸着槭槭的脸说,今晚我还要回来的。
槭槭不说话,垂着眼。这时,老鸨子庸俗的笑声在门口响起来了。
姑爷起床了?老鸨子一扭一扭地走进来,拍着手说,恭喜姑爷,恭喜姑娘,吃口莲子汤,百年好合,吃口桂花酿,富贵如意!
鱼蛟显然心情更好,听到老鸨子说喜话,眉毛一扬说,老妈妈,你这话讨喜!
老鸨子看鱼蛟高兴,走到槭槭背后,双手搭着槭槭瘦薄得纸片般的肩头,亲昵地说,我家槭槭不光生得比牡丹花美,那一手好书画,怕是乡学里的秀才都比不上呢!不瞒姑爷说,早先头有个通了天眼的相士路过我这门口,把我这几个女儿相了一遍,单单就指点了槭槭,说她将来要受封诰的!
鱼蛟听得出老鸨子的潜台词,槭槭貌美且有才情,市场价码挑的高高的。
这哪里是天眼,怕是瞎眼吧?!槭槭酸着脸顶了老鸨子一句。
老鸨子并不在乎槭槭的话,而是盯牢了鱼蛟的神情。
哈哈哈哈,槭槭你怎么这样讲话?不要看轻了自已,你的前程现在可是我说了算的。老妈妈,你说是不是?鱼蛟又抚了抚槭槭的脸颊。
姑爷讲的都对!老鸨子看到鱼蛟充满怜爱的神情,晓得这个贵人是跑不掉的,赶紧拍着手应和说,我家槭槭是个实心眼,守着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她的前程可不是姑爷说了算么!
鱼蛟点点头说,人在你这里,就要照看好了。待会儿叫人去寻我的管家,先支一千两银子,给槭槭添些冬衣,这手摸着冰凉!
老鸨子一听,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连连道谢,说了几车喜话。
槭槭静默地坐着,心想鱼蛟倒是真舍得替自已花钱。一种带着屈辱的感激之情在胸中徘徊,她忍不住捏紧了鱼蛟的手。
用过早饭,槭槭替鱼蛟披上斗篷,送他出门。
我要过来吃晚饭,陪着你,你就不寂寞了,对吧?鱼蛟笑得眼睛弯弯的。
槭槭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这种调笑,叹口气说,你若想吃什么,厨房总归会做的。
老鸨子听到这样不尴不尬的对话,心里十分着急,待鱼蛟走远,她一把抓住槭槭的胳膊说,姑娘啊,你快跟我过来,有些话要同你讲!
槭槭跟着老鸨子进了房间,看几个丫头老妈给床上换了厚厚的褥子,湖绸被子,又给房间加了火盆,一下子阴湿寒冷的房间变得舒适起来。
女儿啊,你看这房间里可要加点花瓶奇石?老鸨子环顾四周,想着鱼蛟喜欢槭槭的诗画,就该添些文雅的装饰。
槭槭不语。
老鸨子继续说,你跟鱼公子是新婚,哪个新婚小夫妻不讲点情话的?就算你不好意思多讲,笑笑总可以吧?不要总是拉着脸……
看槭槭十分不积极的模样,老鸨子也不敢话多,按目前形势,槭槭是彩凤楼头号摇钱树,随便怎样了,开心就好。于是吩咐丫头子下午请裁缝,给槭槭量身做皮袍子,又叫小慧子去买上好的熏香,给槭槭房间里烘一烘。
槭槭看众人里里外外地忙,心里说不出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