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这天出奇的冷，天色灰扑扑的，窗外连只飞鸟都没有。
淮枝儿坐在前厅等木龙拖一板车瓜菜回来腌咸菜。
俗话说小雪腌菜大雪腊肉，尤其是这种冷的要命的天气，腌出的菜味道格外甘甜。
淮枝儿想腌一缸白菜，一坛豇豆，缸是半人高的太平缸，坛子是装得下二十斤酒的宜兴红坛子。最近她的心情一直不好，从地保口中得知，鱼蛟夜夜留宿彩凤楼，很有点收下那个娼妓做外室的意思，淮枝儿胸口就痛得发闷。暗恋最滑稽，也能把光阴拖得漫长，连吃醋资格都没有的淮枝儿就是在这个冬天里憔悴得仿佛老了一百岁。
老图走下楼来，因为脚步头重，远远的能听见木地板噔噔的响。淮枝儿懒得扭头看，依旧端坐着，背很直。
老图看见淮枝儿清婉的背影，怔了一下。
从背后看，淮枝儿的细腰纤瘦得只有盈盈一握，脑后梳一个滑滴滴的懒髻，发髻上面斜斜地插一根汉风银钗头，钗头上一粒翠玉摇坠，随着淮枝儿的呼吸频率轻轻颤动。老图盯着坠子看得出神，淮枝儿长得很美，这点他早就知道，但安静端坐的时候，背影动人得犹如一只小手，在老图的心上摸了摸，这种滋味确实未曾料到。
今天没有碎嘴碍事的木龙和烦人的黄五，可以跟枝儿姑娘聊聊天，老图心想，于是主动打招呼说，”淮姑娘起得真早哇。”
”哦，图先生，你也起得这样早？我在等师兄回来，他去买菜了。今天着实有点冷呢。”
”是啊，确实很冷，俗话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也该到冷的时节啦。”
”我大概要整天抱着阿虎了，老话说猫儿是天生的暖手炉，一点不假。”
”这天气要是在洛阳，早晨去胡姬店里吃杯热乎乎的甜奶茶，身上暖和一整天，根本不用担心受凉的。”
”甜奶茶我吃过一回。”
”哦？在广陵城吗？”
”不是的，在北海。几个波斯商人请我师父鉴定石头，师父带我一道去玩，那些波斯人不喝清茶，吃滚烫的甜奶茶。”
”你可喜欢吃？”
”谈不上喜欢，吃不惯倒是真的，我虽嗜甜，但奶茶有股子羊的腥膻味，我不吃羊的，我师父倒蛮欢喜吃带皮的红烧羊肉。”
”你几岁拜了五爷为师？我看他跟你像极了一对亲父女。”
”我自打出生就在铁王庙的佛堂里拜了寄名菩萨，师父那时候在铁王庙和我就是一家人呢，你们洛阳的孩子出生，也要拜寄名菩萨吗？”
”这个我倒不清楚了，我还没有孩子。”
”那你在家娶过亲没？”
”没有。虽说和我同年的人，早就儿女成群了，但我一直在旅途中，并不适合娶妻。”
”你做过哪些大买卖？”
”都是小买卖，贩卖杂七杂八的东西。”
”比如呢？我想听听都有哪些杂七杂八。”
”呵呵，我贩过黄米、高粱、烈酒、肥羊、麻布、丝绢、芦席、棉被……反正有人要买，我就找些门路去倒卖。”
”你刚才说到甜奶茶，我想起来冲茶要用酥油的，那种酥油你卖过吗？”
”我在长安同波斯的、吐火罗的、月氏的商人打过交道，也曾经介绍转手买卖过几桶酥油，不过中原人很少吃酥油，所以销路不好。”
”哦，我寻思着买些上好的酥油点灯。”
”点灯？为何不用蜡烛？”
”看见烛泪，心生烦恼。”
”你倒是多愁善感。”
”其实我思无邪，只是执着于物相罢了。”
”那我真的要好生打听一下，务必找到最纯粹的酥油给你，才可以圆满你的执着。”
”先谢谢你的用心了。”
”不必客气，相识即是缘分，想来我在客栈住了这么久，饮食起居多有叨扰，应该是我谢你。”
”我们做驿馆营生的，理应面面俱到地招呼，要不然怎么能吸引八方客来呢，其实说起做生意，我跟木龙都不太懂，所以这客栈也寥落得很，长住客人只有你一个。”
”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什么话？说来听听。”
”你跟着五爷、木龙过活，可是因为家中没有亲戚？”
”嗯，被你看出来了，我家里本来人口就单薄，爷娘统共生了我一个，后来爷娘因病去世，我便随伯父去北海了。”
”哦，我真是该死，问到这种话！”
”没事的，过去这么久，我心里早就没有波澜了，这世间太多的痛苦，当时都是浓得化不开，但随着时间的冲刷稀释，不管你在意不在意，都会逐渐变淡，直至多年以后突然想起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疏离。”
”你倒是很看得开的一个人。”
”我只是不想被痛苦的沼泽吞掉罢了，世事荒凉，必须用力地活得热闹些啊。”
”哈哈，真喜欢你这句话，你的性格比我想象得要爽气多了。”
”你是怎么想象我的？”
”哈哈，我想象中，你应该是……”
话没说完，木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枝儿，我回来了。”
淮枝儿立刻起身开门，一架推车横在门口，上面是白菜、豇豆和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淮枝儿眼尖，把纸包拎在手里。
”木掌柜买菜去了？”老图也闪出来。
此刻老图看木龙很有点不愉快，要不是木龙突然回来，他本可以和淮枝儿继续聊天的。
”图先生也在？是啊，我买菜去了，趁着菘白菜便宜，买个一百来斤，划算啊。”木龙看见老图却很是愉快，终于有人可以帮他搬这车死沉死沉的蔬菜了。
老图确实是个硬汉，挺起胸走上前来，伸出沙锤一样大的手掌抻住车輗说，”我来帮你搬吧，看这满满一车的菜，你那瘦腰板可弄不动。”
这句带软刺的话讲出来，老图心里舒服许多，然而看木龙的表情，依旧笑眯眯的，呆呆的，好像并没有被刺到不舒服。
唉！没有达到碾压的效果，老图心情俄而转为失落。
木龙扶着车，看老图逞强似的扛起一百斤大白菜，气不喘脸不红地钻进后院，心想老图真是一身蛮牛大力。
此刻淮枝儿手里的纸包已经打开，里面是玫瑰酥，木龙特意排队买的。
”师兄你是不是一条虫变的？”淮枝儿笑了一下。
”虫？什么意思啊？听你的口气好像要讲点坏话了！”
”哪里呀！我是说，你就像我肚子里的一条虫，永远晓得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淮枝儿用长指甲戳一下木龙的腮帮子，疼得木龙大叫起来。
这时老图从后院出来了。
”木掌柜，菜已经在后院堆好了，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帮忙的？”
”没有了，没有了，真是麻烦你了图先生。”
”别客气，以后有这样的力气活，你尽管叫我吧，你搬着吃力，枝儿姑娘更是不能做这样的粗活。”
”好的，好的，谢谢你啊，太谢谢了。”
”都是邻居，客气什么呢，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老图整一整衣服，抓起担在一边的褡裢出门了。
木龙和淮枝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玫瑰酥？”淮枝儿用胳膊肘捅一下木龙。
”你不是说了么，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呀，有什么不知道的。”木龙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刚才师父说要出城办事，大概夜里才回来，叫我们不要准备他的饭食。看样子图先生也不回来吃饭的，那咱们今天中饭吃什么？”淮枝儿问。
”只有咱们俩吃饭，那就懒一天吧，不要费力烧了，去会宾楼吃个冬补暖锅怎样？”木龙提议。
”好呀好呀，我老早就想喝会宾楼的老母鸡汤了！”淮枝儿立刻附和。
”但阿虎怎么办？”木龙把猫儿抱住，在手上团成一个O形。”刚才在菜市上，我倒想买点鱼的，但鱼贩子没有出摊。”
阿虎听到自已被点名，非常兴奋地盯着淮枝儿，指望淮枝儿说一句“带上它吧”。
可是淮枝儿并没有说，她用力扯了一下阿虎的胡子，戏谑道，”阿虎就在家看门吧，他是堂堂清风客栈的威震将军，哪看得上一碗鸡汤？”
阿虎被扯得生疼，又听说不带它了，气得惨叫一声，跳到地上。
”哈哈哈哈”，木龙笑起来，复又抱起猫儿偎在怀里说，”阿虎别急，一定带上你。”
淮枝儿提议找块布在胸前系个兜子，把阿虎装在里面，这样进会宾楼不会被跑堂的拦在门口，木龙也觉得好，两个人七七八八讲了半天，好容易才作出决定，此刻阿虎已经馋虫拱出七窍，着急得不要不要的，不停地用脑袋撞木龙的小腿，又用尾巴蹭淮枝儿的脚。
木龙怀揣着肥猫，淮枝儿捧着手炉，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朝会宾楼出发，一路上引得不少人注视。阿虎实在是太胖了，包在胸前的布兜子里拱起一大团，远看上去，木龙仿佛身怀六甲一般。
”哟，木龙，枝儿姑娘，你们出来逛街？”地保迎面走来，热情的打招呼。
”我们正准备去会宾楼吃中饭，正好碰见，你也一起来吧！”木龙热情地拉住地保。
”哟，这可不行，我正准备去买菜，香月在家等着烧饭呢。”
”那就叫上香月一起去啊，人多饭香，今天你们夫妻务必跟我们一道，不要找理由推脱，平常你老是给我们送菜送水果，我们也没有跟你客气。”淮枝儿脑筋很灵活，立刻想到了方案。
地保听淮枝儿这么讲，觉得再推辞就是矫情了，于是三人一道走，路过家门口时又叫上了香月。
会宾楼的锅子算得上广陵城一绝，价格呢不过半钱银子，噗笃笃一只比头还要大一圈的砂钵，鸡汤锅里足有半只老鸡，肚肺锅里肯定有一个猪肚子，肉汤锅则像一个下水吊子，里面有猪羊鸡各色杂碎，不腥不臊，炖出来的汤肥腻雪白，鲜的不得了，除了主菜，下面还衬了浅黄色的老百叶，嫩汪汪的豆芽菜，翠茵茵的莴苣片，肉敦敦的黑木耳，实实在在是童叟无欺，良心出品。
小跑堂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白白净净很是灵光，看木龙一行远远走过来，老早地就调高嗓音，清亮地叫道，”四位里面请，包厢还是雅座？”
木龙说，”大堂里坐坐就好”，小跑堂赶紧引他们往一处临窗的桌子坐下。
香月从木龙怀里接过阿虎，团团地抱在心上，用花生米逗猫。阿虎此刻饿得心慌慌的，又嗅到香月身上浓浓的茉莉香粉的气味，格外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不管不顾连花生米也垮擦垮擦地吃起来。
”香月，你家的胭脂铺子准备几时开张？”淮枝儿问道。
”唉，别提了，好好一桩营生，硬是被沈家大太太冲掉了。”
”怎么个冲法？这个大太太是个什么人色？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嘛！”
”都怪我那个爹啊，唉！”香月重重地叹口气，面露羞赧。”这事情说起来真的没脸！”
”说说呗，虽然我们跟沈家不对付，但我们是你的朋友啊，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们说说！”木龙解释道。
地保斜眼看看香月，也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就说出来吧，那样心里还好受些！”
”唉，好吧，这话说起来有点长了呢。我跟我爹讲起开胭脂铺子的事，我爹总归欢喜得不得了，要帮衬我们几个钱，但他这个人啊，就是嘴上收不住，明明是自已家的事，非要跑到沈家绸缎庄里，跟管家拉呱，三转两绕的，这事情就传到沈老板耳朵里了。我晓得沈家从上到下名声都是顶坏的，所以本意肯定不要沈老板照应，怕被街坊唾骂，但我爹听到沈老板说，要把城东的一处门面让把我做生意，立刻又贪心起来，天天跟在沈老板后面转。”
”给个铺面与你，这事其实也不错，沈老板对你爹倒一直是真的关照，从没叫你爹做过什么坏事，还经常找点小买卖给你爹赚钱。”木龙宽慰香月说。
”凭良心讲，他对我爹确实是关照，否则我爹也不敢跟他家跑得太勤快，我爹娘虽然有点市井气，但内心还是很善良的。这些年来，我家人受了街坊邻居多少白眼，我心里晓得也不好吭声，沈家确实为害四方了，但沈老板有些时候也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姓沈的不害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会受害？”淮枝儿不信，连珠炮似的反驳，香月的脸颊不禁飞红一片。
”唉，姑娘你还别不信啊，事情是这样的，我爹为了敲定那个免费的门面，天天在沈家门房里耗着，有一天就碰见了沈家大太太，这位大太太长年不在家，住在莲花庵里吃斋修心，突然回来家里，我爹就自作主张去请安，茶食糕点送过去讨人家欢喜，大太太看一屋子佣人没一个眼熟的，就找我爹问东问西，问家里生意如何，问沈老板身体如何，问侄公子小姐有没有胡闹的，问官府老爷有没有不睦的，我爹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告诉大太太，沈老板最近忙着修了一座白云寺，寺里供养一位原来在白马寺做方丈的天竺高僧，大太太一听白马寺就来神了，刨根问底，一直问到沈老板回家。”
”供养高僧是好事啊，大太太不是信佛么。”
”唉，坏就坏在这里，沈老板供养的这位天竺高僧，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这人什么来头？”
”那个假和尚自称是白马寺的大方丈，可巧大太太在白马寺的净坛法会上认识了那位大方丈，既然见过真身，自然就晓得那人的来龙去脉，再三追问最后发现沈老板供养的是个假货。”
”这事还有高仿的，真是绝了！”
”唉，大太太打假事小，关键是惹得沈老板不开心了，又不好跟太太发作，就怪我爹多嘴，朝我爹撒气，后来又联想到开胭脂铺的事，所有的不愉快全纠结在这个铺子上面，弄得我爹好生尴尬，所以暂时把做买卖的打算搁在一边了。”
”咦，他老婆替他打假，这可是好事，怎的反目了呢？”
”沈老板花那样多银钱修庙，是指望广敛香火灯油财的，不管是不是冒牌货，一个天竺高僧好比是庙里的活招牌，广告效应好啊。想到一下子被揭穿真相，沈老板岂能不光火翻脸？”
”额，他是知假造假么？”
”唉，在你看是造假，在沈家看那叫会做广告，是生意经。”
”哎唷，这世道连和尚都有假的，想起来心里瘆得慌。”淮枝儿拍手笑起来，正说着，汤锅端上来。
”来来来，喝汤吃肉，不要谈那些个事了，小雪大雪，吃肉喝汤。”木龙给每个人碗里装满鸡肉，还不忘给阿虎一块油汪汪的鸡屁股。
众人哧溜哧溜地把一整钵汤吃干净，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各自散了，木龙目送地保和香月回家，转脸对淮枝儿说，”想不到沈家暗地里还在搞这种勾当。”
”切，坦荡荡的贩卖信仰，不就是魔鬼在人间么。”淮枝儿冷笑。
”要不要去那个庙里看看？”木龙提议说。
当下二人便决定去会会冒牌高僧了。
走到离庙门半里地，就看见许多花红柳绿的年轻女子在寺门前排成一列，有的翘首向庙内张望，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喜容满面。
”这是有什么法事要做？”木龙想排在队伍后面看个究竟。
”不知道啊，你且站在这里排队，我去打听打听。”淮枝儿独自向队伍中间走去。
”阿姐，听说这里有个白云寺，不晓得怎么过去啊？”
”喏，这里就是啦，你来干嘛的呀？”
”哦，我家相公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我来替他给菩萨上柱香，保佑这个冬天太太平平的。”
”这庙里没有泥菩萨的，只有一位活菩萨。”
”活菩萨？你是说，这庙里供了一位大法师？”
”何止是法师？是活佛，天竺活佛！听说皇帝求他在白马寺住持，他都不肯呐，一定要来这白云寺。”
”哦？在白马寺讲经不是和尚的正份工作吗？他为什么不肯？”
”唉，讲经说法多累啊，连糊口的钱都挣不到，天天忙得跟推磨驴似的。现在连学堂里的先生都纷纷辞掉东家，情愿给戏班子写几句戏文，再不就是替那些当铺柜台记账，总好过捱穷啊！”
”按你的意思，这位活佛在白云寺不用讲经布道的？他干嘛来的？”
”当然不用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啦，他呀，专门给善男信女开光，只要信他，一次交二两纹银，我们也能做活佛。”
”啊？开什么玩笑？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了，我家叔公叔母都是被他开光的，一个成了男活佛，一个成了女活佛，回到村里那可不得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头疼脑热的，都得捐香油钱给他们夫妻，就图个活佛加持富德倍增。”
”噢哟，大姐你讲的快要笑死我了，你家都有两尊大菩萨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回家炒两个菜招待你家神仙眷侣不就行了？”
”我说你太年轻不懂吧？他们捐的起二两纹银，难道我就捐不起？这番我也来开个光，做成本地的观音，生意肯定赛过家里一对老城隍。”
淮枝儿心里明白个七八分，于是到队末同木龙如是这番讲了一遍，木龙的眉头打了结。
”魔鬼在人间啊，披着各路神佛的外衣，广敛财，迷心智，坏风气，倒是非，如此假宗教之名行不义之事，竟然还有如此多的信众？”
”刚才那个大姐跟我说话，我看她呀满眼贪婪凶光，再四处看看，哪个不是这般嘴脸？想来必定是这些人魔障心智在先，碰到那江湖骗子才会乖乖上钩的，所谓末法日月，估计就是妖魔鬼怪化成佛菩萨吧。”
”现在情况我们已经明了，下面怎么弄？”木龙一问，滔滔不绝的淮枝儿顿时傻眼了。
”要不要我们先拿二两银子去探路？”想了半天，淮枝儿弱弱地问。
”你是发梦了么，傻丫头？”木龙在淮枝儿脑门上弹了一下，”咱们就一定要从前门进去吗？”
”你的意思是……”
”喏，那里！”木龙指了指一条小夹巷，正通往白云寺的后门。
淮枝儿心里赞了木龙的机智，两个人悄悄地穿过人群，贴着围墙潜到后门去，只见后门口坐着一个穿僧衣的光头，新落发的，头上还来不及烧戒，可见这白云寺里多么缺人手，纵是作假的和尚，连一套行头没弄全就慌慌忙忙地上岗了。
木龙示意淮枝儿轻声些，两人远远地站定看着光头。
不一会儿光头拎起边桌上的茶壶冲水去了，淮枝儿和木龙趁空溜进后院。
后院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是一间还没有来得及装门扇的柴房，门框的漆没干透，散发着好闻的香味。木龙拉着淮枝儿别进柴房的黑暗处，两个人透过窗棂向外看，只见沈家的管家和一个穿红衣的光头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低声不知道商量着什么。
淮枝儿猛烈地戳了木龙一下，木龙也紧张得在黑暗中拉住了淮枝儿的手。
”那个红衣服的光头，不就是在酒坊门口见过的 达 效 尼 吗？”
”你们两个在这里作甚？”背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吓得淮枝儿一哆嗦，木龙赶紧扭过头去，柴房最深的黑暗处走出来一个人，竟然是黄五。
”师父！”木龙差点叫出声来。
嘘！黄五一手捂住木龙的嘴，一手盖住淮枝儿的脑门，”小声点别吵吵！”
”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啊？”淮枝儿压低声音问。
”有些事，我之前也没有同你们讲，在这里说不方便，待会儿再说！”黄五朝院子里看看，刚才说话的两个人已经走了，做了个手势，示意木龙和淮枝儿跟着他，三人蹑手蹑脚地赶紧离开了白云寺，依旧贴着围墙，一路小跑，跑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黄五才停下脚步。
”师父，咱们停停，累死了！”淮枝儿喘着气说。
”咱们不要站在街边，走，坐到对过茶楼里去！”黄五突然很大方地指着街对面的富春茶社，领着淮枝儿和木龙进去了。
”客官几位啊？包厢还是大厅？”堂倌笑眯眯地迎上来说。
”三位，我们要一个包厢，来一壶六安茶。”黄五说。
堂倌引他们进一个小包厢，又提了茶壶进来。
待堂倌出门，黄五瞟着两个徒弟，压低声音说，”你们两个刚才去白云寺作甚？”
”师父，我们听地保香月说，白云寺的主持是个假和尚，他冒充白马寺的大方丈在此地行骗，骗得财货是与沈老板分账的，我们气不过想去打探一下，假如情况属实，我们要揭发这勾当。”淮枝儿义愤填膺地说。
”你们不用去打探了，确实是个假货。”黄五喝了一杯茶说。
”啊？师父你怎么知道的？”淮枝儿对黄五笃定的神情感到惊讶。
”师父，你刚才为什么在那里？”木龙问。
”我现在要跟你们讲点事情，甚至需要你们帮忙。但你们要保密，哪怕被十殿阎罗抓去拉舌头拔门牙，也一个字不要透露！”黄五表情异常严肃地说。
”师父你放心讲，我和枝儿肯定不会违逆师父的话！”
”早年炀皇在广陵城留下了一宗宝物，是件伏羲大神造的神器。这东西现在不知所踪，几队人马都在寻它。”
”哪几队人马？”木龙瞪大眼睛问。
”一队是当朝皇上的御林军，一队是突厥人，一队是高句丽人，还有一队是野路子的妖僧妖道。”
”是什么宝物啊？”淮枝儿也十分好奇。
”是炀皇墓的镇墓兽。此物灵气十足，本体乃是开天辟地之际，通过六十四道天雷闪电碰击云雾形成，虽出于雷电雨露，但吸收了天地精髓，竟凝练成有形的青玉，伏羲大神用三千年时间才从昆仑山采得这块青玉，后来参照自已的模样，雕琢首蛇身的灵兽。炀皇开凿运河前，曾以三百童男女的生血祭伏羲，伏羲大神甚为感动，夜降皇城，赐了炀皇青玉灵兽。民间流传炀皇墓葬简陋，确实不假，但这件宝物却是炀皇形影不离的。”
”这么多人都在找这个镇墓兽，是要拿去做什么？”木龙大惑不解。
”传闻得此镇墓兽者，当享三百年帝王运势，所以各路人马都想据为已有，以上古神力助人间基业啊。”
”倘若真的能有三百年帝王命，那炀皇怎么就客死他乡了呢？”淮枝儿反问道。
”据说炀皇福德太薄，以生血祭天，劳役百姓，荒淫无度，犯了人间帝王所有的忌讳，太昊初时尚武，晚年崇文，在须弥山上看沧海桑田，晓得炀皇终将托身八部天龙，所以并没有将那神器的福德在现世赐给炀皇。”
”听着觉得像大事。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淮枝儿又问。
”此番寻宝的人马俱到了广陵，皇上派的人，那是官方授权，谁也不必操心。但其他几路人马，算得上祸国间谍了。你们有所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钦定的不良人。潜伏在广陵城，只是作为皇上的耳目，查探江南风土人情和社会人心。”
”师父，原来你是……”淮枝儿和木龙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我是不良人，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天南海北地游走，因为有任务在身。现在，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打探清楚，那些异邦反贼到底想对镇墓兽做什么，以及他们的任务进行到第几阶段了，必要关键时刻，我也可以出手阻止他们。”
”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人在哪里呢？”淮枝儿觉得黄五的任务过于复杂，一个人要做那么多事，非常反人类了。
”说起来，突厥奸细其实就在客栈……”黄五顿了顿说，”就是老图。他本名图而且，是西突厥的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士，因为精通汉语和汉地风俗，被派过来打探镇墓兽的下落。跑单帮的小商人不过是他的身份掩护，这人刚翻过燕山，我们的人就已经盯上他了。”
”老图……”木龙吃惊得捂住嘴巴。
”原来他是突厥奸细，难怪我老是看到他无所事事，买卖做得也不很用心，原来并不是靠做买卖过活啊！”淮枝儿突然生气地说，”那我们是不是要把突厥奸细抓起来？”
”万万不可！”黄五严肃地说，”没有我上级长官的命令，谁都没资格抓人或者伤人！我的任务只是打探详情，即使现在需要你们帮助，你们也不可以随心所欲！”
”那师父你要我们做什么？”木龙问。
”我要你们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必要时候听我安排！”
”就这么放着间谍在家里？”
”对，就放着。有一种控制叫放任，冷眼看他便是。”
”那还有其他的间谍呢？师父你打探到细节了吗？”
”当然了，野路子的妖僧就是白云寺的假住持达效尼，此人在天竺已经遭到通缉，曾经在恒河两岸诈骗偷盗，后来发现宗教是门生意，就开始伪作沙门招摇撞骗。他到了中原才听说镇墓兽一事，当下起了贪念，想要南下盗墓。”
”那高句丽间谍呢？”
”此人正潜在别处，倘若有机会让你们见到，我会告诉你们的。”
”但是，我们只是监视这些人吗？留着奸细间谍在身边，对家国不利呢！”淮枝儿噘着嘴说。
”非也！”黄五口气严肃地说，”你们的想法太狭隘了，我之所以不主动出击，就是藉由他们的状态，评估那些对大唐虎视眈眈的异鬼的实力。比如今天，你们贸然跑到白云寺，就十分唐突。即使我不在那里，你们也抓住了达效尼是假和尚的把柄，然后呢？想要怎么做？”
淮枝儿和木龙被黄五问住了，对视一番，确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每次冲动出击，结尾都草草的。
”你们还是太年轻，没有策略！”黄五埋怨说。
”师父，你放心，你的话我们懂，你的思路我们也理解！”木龙解释说。突然接到一个政府任务，木龙觉得十分光荣。
”师父，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神秘的身份呢，你是护国勇士，真为你感到光荣！”淮枝儿兴奋地说，”那你的薪水是不是特别丰厚？”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一直在给我们零花钱，我在想，师父做不良人，薪水一定高吧？像那个老图，每天也不做什么，吃吃喝喝潇洒得很。他一个小小的奸细，应该比不过师父的收入呀！”淮枝儿很讨好地笑着说。
这话戳到了黄五的痛点，不良人是份职业，这份职业的薪水还算不错，但由于淮枝儿太大手大脚，木龙又不懂客栈经营，黄五一直处于亏空状态，只能用隔空取物的神功，经常从沈家的银库里“搬运”一点。要知道，一个下界协助监管众仙渡劫的神仙，随意滥用仙法，是要受到惩罚的，但黄五实在找不到更多兼职来支付家用。
”我这份差的收入不高，所以我还要做点别的兼职……”黄五敷衍说。
”师父你还有别的兼职？”淮枝儿兴奋地说，”真是太好了！那我们晚饭还去馆里吃吧，我想吃烤羊肉，好不好？”
木龙也连声应和，黄五看两个徒弟眼睛发亮，满脑子吃吃喝喝，心中叫苦不迭。
吃过茶，黄五生拉硬拽地把两个徒弟弄回家，说是趁天光亮下午把咸菜腌好，关键是晚饭不能出去吃，要在家把剩下的老菜帮烀成一锅菜粥。
”咸菜腌好了，要给太虚道长送七八颗，再给王道长送两三颗。”黄五对木龙说。
”王道长一个人吃饭，两三颗够吃七八天的，太虚道长平时那么考究，也肯吃咸菜？”木龙反问。
”别看这老鬼吃饭考究，他晚饭就爱喝粥，哪个喝粥不就咸菜的呢？”黄五口头是这么说，其实准备借送咸菜的由头，去太虚观“借”点干面。
太虚观里也在腌菜，太虚道长考究，腌白菜只用菜心，外头厚厚一圈菜帮子大叶子尽丢掉。
站着看小道士们在院子里腌菜，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一个小道报告说，鱼蛟来访，太虚道长赶紧去到客堂，只见鱼蛟正坐着吃茶，一身银灰缎面的袍子，用紫裘滚了边，头上束管的簪子分明是女人用的。
”看你印堂发亮，眼泛桃花，最近有红鸾之喜啊！”太虚道长故意问。
”哈哈哈哈，在道长这清修地，咱们就不要提那档子风月故事吧！”鱼蛟有些意外，太虚道长一向不太过问他的私生活，今天第一句话就提到这事，唐突得很。
”你今天来得正好，待会子尝一尝厨房做的野菜包子。”
”不用麻烦了，我坐一下便要走，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我舅舅可有甚书信关照我？”
”我那几个小徒弟还在路上，刚出了长安城，路上就遇到劫匪，把个棉袍子都劫去了，故而行程耽搁了三四天。”
”听说广陵城里也有不良人在监管，此番任务如果能得到帮助，那是最好不过。”
”不良人可不是受命于你的，我也不能告诉你谁是不良人，如果皇上觉得你需要协助，这人自然会去寻你。”
”好吧。如果我舅舅有书信带与我，便差飞奴告知我，我会让小厮来取的。”
”好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长请讲。”
”公子此次来广陵，是有皇命在身，重任在肩，需得专心才是。”
”嗯……道长的意思，是听说了什么？”
”确实听说了一些。听说，公子在彩凤楼收了一位姑娘做外室，老朽斗胆问一句，此事可当真？”
”道长，不瞒你说，确实遇见一个投缘的姑娘，这女子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是个清白的好人，因为家贫被卖到彩凤楼的。”
”嗯，听起来是个身世凄苦的人，但老朽还是要提醒公子几句……”
”道长但说无妨，晚辈当句句牢记。”
”首先，公子此番作为皇差下江南，行事要顾全皇上的颜面，不可在民间留下青楼贪欢的名声。其次，公子尚未婚配，且与汉阳公主有婚约，若想将外室纳入宗祠族谱，需正妻首肯才是。最后，只想劝公子适可而止，你家堂上有宇文国公，往上有汉阳公主的生母，最顶上还有皇上，哪怕是再心仪的姑娘，你想带回长安登堂入室，只怕是障碍重重啊。”
”道长，我……”鱼蛟听太虚道长的话，句句在理，心里分外不痛快。
”好了，这话老朽只是讲讲罢了，剩下的需公子回家细品。你我在这里讲的都不算，什么事都要你私下里想清楚了才好”。太虚知道鱼蛟听不得苦口婆心的好话，知趣地结束了聊天。
鱼蛟冷漠地同太虚告辞，僵着脸走出太虚观。论辈分，太虚确实有资格教训他，说的那些话也不偏不倚，但鱼蛟就是不想听。出门看到天色不早，鱼蛟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对随从的武官说，”去彩凤楼。”
鱼蛟到彩凤楼的时候，门口的大红灯笼已经点亮了，小慧子正站在门槛上，半倚着门框，跟点灯的老嫲说笑，远远地看见鱼蛟骑着马过来，小慧子赶紧跳到地上，喜笑颜开地说，”姐夫来了？我家姑娘白日里一直念叨着姐夫呢！”
鱼蛟听见小慧子的声音就觉得讨喜，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身后的随从，顺手给小慧子手心里按了一块小银。
”这彩凤楼里，就数你的嘴巴最会讲话。”鱼蛟笑起来。
老鸨子看见迎门进来的鱼蛟，也是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姑爷，赶紧张罗厨房烧菜，又命小丫头子端茶送果盘。
鱼蛟走进房间，看见槭槭正坐在桌前，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执笔正写着什么。
”今天都做什么了？可曾想我？”鱼蛟打趣槭槭说。
槭槭红着脸站起身，老老实实地说，”楼下讲是要请一个说书人来，每晚说唱几句，给吃饭喝酒的老爷们起兴，今天我替说书人改了几句唱本。”
”哦？你写了什么？我看看。”鱼蛟很高兴地拿起桌子上的一卷书稿，看封面，写着浮世歌三个字，启开槭槭正在写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几行字：
木叶半黄，
中厨溢香，
百沸菽乳，
鱼珍羊脂，
海老鹅掌，
美芹蕈子。
”哈哈哈哈，”鱼蛟大笑起来说，”你写的这几句是什么唱词？怎个像酒楼的菜谱？”
槭槭微微一笑说，”正是菜谱呢，这个故事原本是说，一个侠客落难了，几天不得吃饭，正饿得要命，突然一阵香气扑鼻，他发现自已竟路过一家饭馆，于是整顿衣衫坐进饭馆，准备吃一顿霸王餐，这段便是他在饭馆所见所闻。”
”那你改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改？”
”那说书人在原来的本子上写的，是豹胎熊掌，龙肝凤胆，我替他改成这几句。”
”有什么讲究吗？”
”当然有讲究了，第一点，这城里寻常的小馆哪个做得出龙凤大菜？怕是见都没见过。第二点，侠客落难了，身无分文，自已心里肯定特别有数。虽然决心厚着脸皮吃霸王餐，但也绝不会点太贵的菜，只求吃饱。倘若他恶意地吃下许多昂贵的菜肴，就是泼皮无赖了，这样的人设跟前面的情节不符合呢。所以，我改得实际些。”
”好好好，”鱼蛟连声说，”你讲得极其在理！”
”公子，你在长安的时候，可听说书？”
”遇到喜欢的唱本便听，”鱼蛟拢过槭槭的肩膀说，”你改过的这本，我是一定要听的。”
槭槭靠着鱼蛟，低低地问，”倘若我把这唱本改成悲剧呢？公子可还喜欢？”
鱼蛟愣了一愣，扳过槭槭的脸，无限忧愁地盯着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公子，今晚一坛新酒可好？”小慧子带着厨房的丫头子进来，丫头子忙着把饭菜摆好，小慧子则抱着一个酒坛问鱼蛟。
”新酒？什么酒？”鱼蛟看看小慧子手中的坛子。
”太白坊新到的竹根酒。”
”胡说吧？”鱼蛟笑起来，”凡竹子味的酒饮，都是夏天里最为恰当，竹露竹叶甚至是竹影，都是应一个清凉幽静的意头。这大冬天的，搞什么竹子味的酒来？”
”竹根酒，难不成是竹笋酿的？”槭槭也惊奇。
”姑娘说对了，竹根就是竹笋，酿酒的水用的是春天里竹林之下的清泉，那水有竹根的清甜。”
”听起来不错，就喝这个酒好了，天冷不吃凉的，与我烫了吃。”鱼蛟拉着槭槭坐到桌边。
槭槭给鱼蛟盛汤，又夹一块鱼，把刺剔掉再放进鱼蛟碗里。
鱼蛟看着槭槭温柔可怜的模样，想起方才太虚的一番话，心里憋闷，忍不住重重地叹一口气。
”公子为何事神伤叹息？”槭槭问。
”哦，没，没有什么事，只是刚才你谈到说书，我突然想起一个未完成的唱本。”
”未完成的唱本？公子是在哪里听的？”槭槭也感兴趣了。
”我在长安听到的，那唱本……那说书人，讲到一半就死了，所以本子没完结，我经常想起来呢。”鱼蛟支支吾吾地讲，决心试探一下槭槭。
”没完结的本子，想它作甚？”
”我时常想，倘若我是那说书人，这故事该如何续下去。”
”怎样的故事，惹得公子如此念念不忘？”
”哦，正好我讲给你听，你替我出出主意，看这故事到底该如何结局。”
”槭槭对说书不太懂，但想听公子讲讲长安的故事。”槭槭温柔地笑了。
”嗯，听我讲吧，这个故事发生在长安的上元夜，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遇见一个心仪的男子，两个人情投意合遂私定终身，在长安的一家驿馆同居了大半年，但是，这个男子家在洛阳，家中是有妻室的，半年后的一天，这个男子需要回家了，于是不得不考虑自已跟这位姑娘的未来。”鱼蛟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呢？”槭槭瞪大眼睛问。
”然后……然后他走进房间，看见姑娘正在梳妆打扮，就准备跟她坦言，然后……没有然后了，说书人就在这个当口发了风疾，一厥死掉了。”鱼蛟吃了一口鱼，意味深长地盯着槭槭说，”你觉得后面的故事该怎样才好？你喜欢怎样的结局？”
”说起喜欢，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但这样美好结局的故事，都是想象的……”槭槭叹口气接着说，”故事没有好与不好呢，但说书人给官爷们讲故事，肯定与唱戏的不同，唱戏的对着夫人小姐们唱，只要才子佳人鸳鸯蝴蝶，讲究听起来合情，不讲究合理。而说书人讲的事要听起来真实，情节却又不落俗套，官爷们才会喜欢。唱戏的唱梦境，说书的说人生。”
”那你觉得说什么样的人生比较精彩？我是真想听，倘若你续得好，我便让长安的说书人都照你的唱本去讲。”
”我竟也想不出，大概逃不脱男子薄幸女子殉情的套路吧？”
”你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
”不觉得啊，但哪一段私情逃得过这样的下场呢？”槭槭顺口答道。
鱼蛟听了这话，心中突然五味杂陈起来，他很想跟槭槭聊聊，但又不想太早讨论这个两难的问题，毕竟现在不急着回长安。今朝有酒今朝醉，鱼蛟欲言又止，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晚鱼蛟一杯接一杯，喝了两坛酒方才罢休。他醉眼迷蒙，借灯光看槭槭动人的面庞，心中涌起千万种不舍，但一个冷静的声音不断地提醒他，任何时候都不要在酒后，对任何人说起肝胆相照的话。
槭槭怕鱼蛟喝太多，连忙拉住鱼蛟的手，强行拽下了酒杯。鱼蛟长叹一声，由槭槭扶着，入帐倒头昏昏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