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枝儿老早打算好芒种这天要泡梅子酒。
梅子是头天托地保买的东山青梅,酒是提前从太白坊打的烟花醉陈酿。
清早天色刚泛白,淮枝儿就悄悄起身到后厨,先打一桶井水淘洗青梅,洗干净了倒在笸箩里晾干,再用粗盐揉搓梅子,杀一杀植物的青气,最后把梅子塞进酒坛里,再把坛子口封个结实。做完这一切,天大亮了。
淮枝儿拍了拍后院厢房的门,”师兄,师兄,快点起床。”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睡眼惺忪的木龙探出半个脑袋,”枝儿,你起得好早!”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啦!梅子酒已经泡好,现在就等你帮忙埋到地下去!”
木龙伸长脖子看看厨房的台面,两个封好的坛子身上用朱砂写了时间。
”我洗漱一下就来!”木龙匆匆转身套上外衫。
正在这时,只听得前厅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木龙大哥起床没?”
这声音听着像地保,来了!木龙一边应着一边小跑着开门,门口站着惊慌失措的地保,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头发被汗水粘成一撮一撮的,两眼失神,喘着粗气。
”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狼狈?”
地保哭丧着脸说,”香月夜里又发病了,这次发作得更邪乎,四张玉清观的符都不起作用,几条壮汉都绑不住她,我该怎么办啊?”
话说地保老婆香月的病很有些年头,广陵城里大概一半的人都听说过。
大业十一年香月才十岁,冬至节的夜里,月黑风高,百鬼横行,按照传统人畜俱不可以在外头乱跑,生怕冲撞了道路上赶着投胎转世的魍魉。香月娘嘱咐香月关紧门窗早点睡觉,没成想刚熄了灯,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近乎于狂躁的犬吠,是家里大黑狗的声音。香月忍不住推开窗一探究竟,可就在窗户启开一条缝的瞬间,家里人只听得香月一声惨叫,随即没了动静。
香月娘赶紧掌灯,香月爹连鞋都顾不得穿,冲到香月房间里,看见香月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赶紧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此刻香月面无人色,香月爹用手探一探,竟然已经闭了气。香月娘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冬至闭户了,大哭着跑到隔壁王医生家喊救命。
王医生的老婆王薛氏跟香月娘是结拜姊妹,看到香月娘失神慌张的模样,王医生知道人命关天推辞不得,只能破了冬至夜不出诊的规矩,拎起诊箱去到香月家。
一进门,就看见香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确实没有呼吸,王医生伸手在颈上一按,意外地发现香月的脉搏异常强稳有力,再抓起手腕把了把脉,脉象平和有如常人。
王医生不算没见识,他家世代行医,见过的疑难杂症少说千把人,却从没有见识过这样表里不一的怪症状。
王医生低头沉吟,香月爹一看医生不讲话,心里一沉,料定问题很严重,香月娘抱着尸首般直挺挺的女儿,哭成了泪人。
一旁的王医生被这噪音扰得无法慢慢思考研究,出于职业的自尊心,也是为了保住医学世家的声望,他决定以奇招险招出手,侥幸治好了,自已的名气绝对是大大提升,假使没救活,反正香月这丫头不听话,在百鬼夜行之时开门启户,丢了小命理应算在十殿阎罗的账上,跟阳间的医生扯不上关系。
一来二去想定了,王医生抱着诊箱坐到香月身边,从箱子里找出两根三寸长的银针,用沾了烧酒的青布反复擦拭。
”老哥,大妹子,你们先不要忙着哭,代我把姑娘的鞋子袜子脱下来!”
”王大夫,你是准备医她?她怎么回事啊?”香月娘哭得直打嗝。
”大妹子你先不要哭啊,冬至夜哭了招鬼呢!”王医生压低声音喝止香月娘。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冷笑,招鬼?真的有鬼?无所谓了先嚇住他们吧!
王医生的恐吓很起作用,香月爹狠狠打了香月娘一记耳光,婆娘张着大嘴却立刻止住嚎啕。夫妻二人麻利地把香月的鞋袜扯下来,王医生摆摆手,示意两人用力卡住双腿。
”老哥,大妹子,有句丑话我要讲在头先,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按照道理,这半夜三更的不要说开门启户,就是朝外头张张望望都是不应当的。香月这孩子平时蛮乖巧的,怎么偏巧就犯了这个大忌讳呢?看她这副架势,大概撞到什么厉害的邪神了!”
”啊!王大夫啊……”香月娘听着心里害怕得紧,一张嘴心跳到嗓子眼,不晓得说什么是好,又哭了。
”王大夫,你无论如何救救这个孩子,我老来得女,只有这一个孩子,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们夫妻两个,要是孩子没了,我们真是活不下去啊!”香月爹跟着哭起来,牢牢抓住王医生的胳膊,作势准备磕头。
”别别别,老哥你别这样,我一定竭尽全力!来来来,快把她的双腿按住,按紧了,我要下针!”王医生一边安排,一边深吸一口气,一股内力由手腕逼近指尖,那银针犹如通电一般微颤着,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入足底涌泉穴,三寸银针足足推进去两寸半。
突然,香月的脖子硬邦邦地向上拱起,惨白的脸颊猛地抽搐了几下,方才咬得紧紧的牙关张开,片刻死一样的沉静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叫声,尽管小腿被她爹娘死死按住,仍旧剧烈地抖动两下,闭锁的气门总算冲出来了,双眼也颤颤的半睁开来。
看到这一针下去香月有了反应,王医生长舒一口气,名声算是保住了。
”有气了!有气了!”香月娘大喊着赶紧托起女儿的头,香月爹爬到另一侧,大声地叫着女儿的名字。
王医师也凑过来准备给香月印堂上再扎一针,让她醒的更彻底一些,没想到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几个人都拖不动的香月猛然腰一挺,膝盖都不曾弯曲,就从地上弹跳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眼眶血红,仰着头用一种类似于小兽嚎叫的嗓音唱起来。
”我本九天玄女身,今宵不慎落凡尘,尔等因何缘由故,在此啼哭放哀声?”
说完凌空跨出三步,离地约有一尺高,复又重重摔落在地上。在场的人甚至能听到骨茬子和地砖猛烈撞击产生的闷响。紧接着香月的四肢开始无序地抽搐,眼白翻了几翻,鼻子里发出嗯嗯哼哼,喉咙深处清晰地把刚才这四句又唱了一遍。
听到香月念念有词,又看她脚不沾地走了几步,在场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头顶压下来,压得眩晕心慌要呕吐。王医生似乎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尿意,哆哆嗦嗦地摸向门边,双手牢牢拽住门栓,一副随时要夺门而出的架势。
香月娘爬到王医生脚边,浑身抖成筛子,拽着王医师的前襟不放他走,边哭边求他救人。
还是香月爹胆子大些,见香月唱完就一个劲地抽搐,略略定神,深呼吸一口,抱起桌子上的半壶冷茶,猛地向躺在地上的女儿浇下去。
突然,香月一动不动了。房间里的空气死一样寂静,每过一秒都像有一把千斤的石锤在众人心口重重地砸一下。
香月娘捂着嘴,说不清是哽咽还是惊吓,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香月爹胡乱地在地上捡起一根痒痒挠,半探着身子想要推推女儿,还没凑到跟前,只听香月胸口闷闷地发出一阵悠长婉转的叹息,喉咙口像是有痰上下滑动,眼皮子开始眨巴,僵成卐字形的四肢微微地动了动。
香月爹赶紧爬过去抱起女儿,吓懵的王医生也反应过来,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管嗅盐,对着香月的鼻子递上。
片刻,香月慢慢地仰起头,费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身在自已房间里,眼前是亲爹娘和王医生,胸口起伏,哇地一声哭开了。
香月爹紧紧地搂住女儿,香月娘也捂着脸大哭起来,王医生看惊魂未定的一家人哭作一团,心里同样突突地乱跳。
待一家人哭的差不多了,王医生拍拍香月爹,又推了推香月,问道,”香月啊,你刚才怎么回事?快吓死我们了。”
然而香月根本说不清道不明,只晓得开窗的一刹那,魂魄便硬生生地被一股力量从身体里抽拽出去,直直地抛向九天,又摔落到荒郊野外的一处泥泞里,虽说是个魂,竟然能感觉扎心的疼痛,她想爬起来,但脊梁上好像有只巨手钳着,头皮都是麻木的,四肢动弹不得。那只巨手拎起香月,狠狠地丢进一个森森的树洞里,那是一个似乎有几百丈深的树洞,仰面跌倒在地,香月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个周身荧荧的人走过来,一脚踩在她的脸上,歪着脑袋左看右看,香月想看清楚这人的脸,无奈眼睛睁得越大,眼前越是一片空洞。猛地,她感觉脑袋被重重踹了一脚,一股彻骨的冰寒从囟门流出来,只听那个闪着荧光却看不见面目的人冷笑一声说,”陆判这个笨蛋,要他抓住白仙在凡间的托生,竟然抓错了!”
这时,香月感到原来操控脊柱的那只巨手又出现了,她被高高拎起,猛然一抛,五脏六腑好像都要抛出来似的。她的耳旁如同有千军万马踏过,又像瀑布飞流直下在耳边溅出发聩的波涛声,转瞬就沿着来时的路径被扔回了原处,魂魄在地上滚了滚,滚到自已躺在地上的肉身旁边,就像有种牢牢的吸力,魂魄便重新上身了。
听到女儿断断续续地讲着刚才的经历,香月娘哭着说,”你这是遭了什么罪哇?!陆判爷怎的抓你啊?!”
香月一听,也伤心地哭起来,她说并不晓得什么陆判无常,只知道是个树洞,跌进去时筋骨寸断的痛。
香月爹泪眼婆娑地看向王医生,悄声问道,”王大哥啊,我这孩子怕不是被追了魂去吧?”
王医生正色道,”这世间哪有什么追魂摄魄的事?香月分明是犯了风邪之症!”
香月爹娘面面相觑,听不明白王医生的专业术语。
王医生本想好好解释一番,但心里并没有十分的底气,毕竟他根本不知道香月到底什么缘故才弄出这副惨像,只得敷衍说,香月是心头上火又被邪风吹透,才搞得神智不明不灭的。
一家人对这样委婉模糊的解释无所适从。
王医生说,”我开个养心汤方,你们把家里的窗户钉上厚厚的木板,让她在少风的房间里待着,安心静养。”
本来以为静养一阵就能调理好,谁知这怪病没有安稳地过去,每年总归要不定期地发作一两趟。
香月爹娘自知人言可畏,也不敢声张病症,趁着知情人不多,赶紧地托了卖花婆做媒,贴了一份厚重的妆奁把女儿嫁到地保家去。
地保本来挺开心的,他喜欢漂亮又单纯的香月,他也知道自已家底子太薄,香月爹又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侩,娶香月成了一件不敢想的事。然而突然有一天,媒婆就从天而降了,不但带着香月,还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地保开心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以为从此可以过上甜蜜幸福的生活,谁知成亲不久,香月就发了一次病,依旧是唱那四句诗,依旧是凌空走步,并且多了一付飞身爬上房脊的怪相。
地保吓呆了,原本完整的世界随之轰塌。然而糟糠之妻不可弃,香月爹又是沈老板的干儿子,地保心里十分不敢得罪,只能硬着头皮到处请仙求药。街坊四邻渐渐有所耳闻,都认为香月是沈老板的干孙女,因为沈老板缺德事做尽,早早地被阎王爷钦点了,连累香月也跟着带灾。
家里有个阴邪的病人,地保觉得自已的人生被诅咒了,天天都无精打采的。他胸中有十分的苦闷,却不晓得可以跟谁倾诉。同丈人讲吧,有背弃发妻的嫌疑,要被捶胸顿足千夫所指。同街坊倾诉吧,因为丈人和万恶的沈老板挂着亲,自已也被整条街深深的隔阂了。同沈老板谈谈吧,压根谈不上,因为嫌贫爱富的沈老板根本不承认什么穷亲戚。好在认识了木龙,地保发现这个青年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坦诚、客气、洒脱、不卑不亢。
木龙听到地保讲述香月的病史,并没有表现得恐惧,也没有莫名地关联到沈老板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更没有重复街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传闻,只是难过,很单纯地替地保难过。
地保非常感激木龙的难过,虽然是一种无用的情绪,却成了一簇小火苗,大大地温暖了地保黑暗寒冷的心。从那一刻起,他就把木龙看做掏心掏肺的朋友,虽然他没有说出来。
木龙的难过确实很纯粹。想到地保年纪轻轻的,就被媒妁之言蒙蔽,娶了一个可怕的疯子,并且余生都笼罩在阴影中,木龙更加地替地保惋惜。爱情之于木龙,就像迷雾中的花园,虽说从没看清过模样,但心里晓得是真真实实有那样一座花园的,精神上就有了坚定和愉悦。
这番地保着急地来寻求帮助,木龙深知香月发作得不轻。
”你说玉清观的四道符都没用,那可怎么是好?”木龙也着急了。
”一开始贴一道符就能消停,慢慢地就要两道,三道,现在四道符了,玉清观的道长说,他已经把功力发到极致,如若再失效,他也不晓得怎样办。我该找谁救救香月啊!”地保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