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图住进店里，木龙几乎每天晌午都能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夹着一个油纸包回来。
鬼鬼祟祟这个形容词是木龙强加的，因为好奇纸包里到底有什么。
都说好奇害死猫，眼看老图又夹着纸包上楼了，木龙赶紧抱起阿虎上楼打探。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图先生可在屋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老图堵在门口，砂轮样的喉音飘出来，”我刚回来，掌柜的有什么事？”
”哦，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同你闲谈，毕竟你刚来城里，怕有个不了解不熟悉的，或者别的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做做……”强忍着好奇心的人，多半说话都会琐碎无序，以为可以用多余的词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其实顶多也就是腾出时间替自已捋清思路。
阿虎本来睡得正香，硬被木龙夹上来做道具，心里已经十分不爽，又听到木龙一反常态絮絮叨叨的，格外烦躁，蹭的挣出木龙臂弯，跳进老图房间一探究竟。
”哎呀，猫儿进去了！”木龙伸手捞了个空，看到老图侧过身瞧阿虎，身边留出一道缝来，木龙赶紧顺势挤进房间。”真不好意思，我来捉住它！”
此刻阿虎已经后腿发力，腾地跳上了桌子，只见桌子上有个打开的油纸包，里面是切好的扒羊肉。
”哟！桌上有吃食！快下来！不可以偷嘴！”木龙大叫着，心里却有点懊恼，原来是天天买熟食吃啊，看他天天夹着个纸包，还以为有什么秘密呢！
阿虎听见木龙大叫，楞楞地跳下来，它心里也觉得懊恼，只是到桌子上看看，又没有下嘴，咋咋呼呼叫成这样，做猫就不要面子的啊？！
老图弯腰一把抓起阿虎，双手叉住阿虎的咯吱窝，任双腿和尾巴垂着，笑哈哈地凑近阿虎的大圆脸看看，做个鬼脸说，”胖乖乖，跳得蛮高的，是想吃肉么？想吃肉么？”
说完又叉着阿虎左右晃，荡秋千一样。荡了大约七八下才把猫儿放到地上。
阿虎被这几下悬空大挪移弄得头发昏，毕竟是老猫了，眩晕病经常发，还伴有骨质疏松，一时间差点站不稳，喵呜一声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去。
老图看到阿虎胖墩墩木呆呆的样子就忍不住好笑。
木龙看阿虎跑出去了，觉得自已站着也蛮唐突的，正抬脚准备往外跨，老图突然问，”掌柜的你来得刚好，我想找你打听打听，这城中哪家医馆的郎中好？我要瞧病。”
”你怎么了？”木龙上下打量老图，身形还是像山一样壮。
”最近几天身上长疖子，又肿又痒，夜里睡不好，想请郎中开几张膏药贴贴。”老图边说边撩起前襟，向木龙展示肚皮上的疖子。
木龙凑近看看说，”你这就是上火了，肉吃太多啊，不用费事去医馆，抓两把苦菜煮水喝就能消肿。”
”苦菜是什么？哪里有的卖？”老图问。
”苦菜就是一些清火的野菜啦，可以解毒的，比如……”木龙比划着想解释苦菜，但又觉得讲不清楚，只得说，”这样吧，今天正海是小满，我们本地的风俗要吃苦菜，我去买点苦菜，今晚吃苦菜汤好了。”
老图感激又抱歉地说，”那就要麻烦掌柜的费心了，特地为我煮菜汤，真是不好意思。”
木龙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正好今天就是小满啊，应时应节。”
”那淮姑娘可吃得惯苦菜？”老图问。
”她啊，一早就出门玩了，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再说了，苦菜虽名苦菜，只是清苦，苦尽有余甘，她小时候也是吃过的。”木龙解释说。
从老图房间出来，木龙就提着篮子上街了。
东关街上成天车水马龙热闹非常，木龙盘算着除了苦菜，还要买黄桥烧饼，金刚脐和玫瑰酥。
”咦，好巧啊木大哥，刚出门就遇见你。”王小倌从背后拍了木龙一下。
木龙回头看是地保，打趣说，”你这是准备去哪里逍遥呢？”
地保一撇嘴无奈地说，”哪有逍遥，立夏那日三记惊雷的事你还没忘吧？”
”当然没忘，那天的雷真个好生蹊跷，动静大得跟地震一样，我家屋顶就差被震破了！”木龙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可不是么，城外有两户人家的屋顶当真就震坏了呢。城中虽无大事，但卖鱼的姚五被震得没站住，跌倒在地折了腿，便益门的刘老太被震得跌了跟头，摔出个口眼歪斜来，也是没处喊冤。”
”所以呢，你现在讲打雷，莫不是要去雷神庙讨个说法？”
”去雷神庙讨说法？开玩笑吧，我那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想的事。”地保赶紧摇手，这是天数，天上的事。
”既然是天神的事，那你跟我提起这档子是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几天正为这事奔忙，你看那天发生了这么一桩怪事，县太爷他老人家当时就寻思着，这事可能是上苍想跟咱们地上的凡人呐说点什么，托这怪雷霹雳来报信的，然后呢他就把沈老板和一众乡绅、文人召集到府里，问问大家是怎么想的，大家一合计，也觉得这是件通着天意的怪事，于是呢就到大明寺请方丈大和尚出山，筹谋一下该怎么办。方丈大和尚人是来了县衙，但闭着眼一句话没说，茶都没喝一口，又走了。这下诸位老爷们不明白了，又不敢随便乱问，怕触怒了天意。”
”你说了这一大通的，那他们到底准备干嘛？”
”别急，听我说呀，后来还是沈老板提议说，既然上天投下隆威盛怒，肯定是觉得这一方百姓不够虔诚，平日里对天界诸神的香火不足，所以呢，要集资建一座大道场，供奉十方三世一切神佛菩萨。”
”哦？这真是件大事呢！”
”对啊，县令大人也允了这事，沈老板就要我拿着他的名片拜帖，到各位乡绅府上，众人约齐了，对此事拿个定夺。”
”所谓各种定夺，想来不过是找个体面的方法催促各家各户出钱罢了。”木龙不屑地说。
”呵呵，到底你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地保悄悄竖起大拇指，诡异地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惨叫，”啊，救命啊，打死人啦！”
木龙和地保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是沈记当铺的柜台大伙计陈二。
”我们快去看看！”木龙对地保说。
两个人跑到当铺门口，只见陈二倒在地上，双腿蜷起，双手抱头，带着哭腔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从当铺里跳出来一个身影，木龙抬头一看，惊叫起来，”枝儿？！怎么是你？！”
淮枝儿也顾不上跟木龙讲话，一个箭步冲到陈二面前，套着八宝莲花靴的小脚狠狠地踩住陈二的胸口。”打的就是你！谁也救不了！”淮枝儿恨恨地说。
木龙一把扯住淮枝儿，费力地把她和陈二扯开一丈远。
”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木龙扳着淮枝儿的肩膀，想要淮枝儿的眼神离开陈二，面向自已。
此刻，周围涌来一圈街坊百姓，每个人都在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淮枝儿瞪着在地上发抖不止的陈二，右手一指，大声地对周围人说，”就是这个人，刚才偷梁换柱，欺负了一个孩子！”
说到孩子，大家赶紧睁大眼睛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当铺门口还蹲着一个身着旧衣的半大少年，这孩子显然是被刚才的打斗吓呆了，愣愣的一声不吭。
”咦，这不是教坊街何寡妇的大儿子么？”地保认出了孩子，赶紧跑上前拉起孩子。
孩子藏在地保身后，哆哆嗦嗦地不敢靠近躺在地上的陈二。
”柳生，出什么事了？”旁边一个老人对孩子说。
”刚才……刚才……我拿着娘给的花瓶来典当……陈二……陈二他说收进去看看，没想到一转眼拿出来一只完全不同的花瓶还我……他诓我的瓶，我不依，他就打我……”孩子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杂种，你敢胡说？你有证据吗？”陈二听见孩子的话，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竖起拳头就想扯孩子的衣领。
”住手！”淮枝儿厉色叫道。
陈二听到淮枝儿的声音，手一抖，啊的大叫一声，复又用手护住头。
”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做什么？！”只听一声大喝，人群散开，一个紫色脸膛身形魁梧的汉子走过来。
”周捕快！你来得正好，快点救我，打死人了！”陈二哭丧着脸说。
”怎么回事？”周捕快把众人瞄了一遍。
”是这样的，这个小混蛋，他拿了一只不值钱的花瓶来典当，我见他可怜，本想着多给十几文收下去，权当救难救急的，要知道，这年头民窑的粗货根本没人买，我就是心甘情愿做一桩体恤这穷鬼的亏本买卖，没想到这个小混蛋居然诬赖我换了他的瓶，说他拿来的是一只官窑好瓶，于是我们争论起来，那个，那个，那个泼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我拳打脚踢，要不是有人拉住，我就被打死了！”陈二指着淮枝儿咬牙切齿。
”你……”淮枝儿一听陈二骂她泼妇，立刻摆出开打的架势，木龙赶紧牢牢地绷住她的胳膊。
”哦？是这样的吗？你拿的花瓶来？”周捕快转脸对孩子柳生说。
”不是他说的那样，我确实拿了一只好瓶来当，他接过手，说要等柜台上识货的大先生来定价，叫我坐在那里等，我就等，等了许久也不见大先生出来，我说要走，陈二他竟然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瓶非要说是我那只，我要我自已的那个，他就把我往外轰，我不肯走，他就打我，后来这个姐姐过来救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柳生十分委屈，此刻被陈二扇过耳光的脸颊已经肿的挺高。
”放狗屁！我揍不死你！”陈二说着又要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周捕快的佩刀手柄已经抵在他胸口。
”你胆子不小啊！我站在这里，你还敢当我的面打人？有事说事，不行就一起锁到大牢里，十天半个月再拖出来审，叫你吃够牢饭！”
”我……我……不敢！不敢！”陈二立刻怂了。
”还有一个当事人在哪里？”周捕快板着脸问，声音像从鼻腔里哼出来的。
”是我！”淮枝儿说。
”你讲讲，怎么回事？”
”我在对面吃锅贴，亲眼看见这孩子抱着一只白色的花瓶走进当铺，过了不一会儿，就看见那个家伙揪着孩子在门口打，还丢出一只彩色的瓶，东西名贵不名贵我是不知道，但我相信我的眼睛，孩子走进去抱着的，就不是现在地上的这东西！”淮枝儿气愤地指着地上的碎片说。
”周捕快，他们是串通起来碰瓷的！”陈二伸长脖子说，看见淮枝儿圆瞪的眼，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这位姑娘，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是清风客栈黄五爷的徒弟，木龙的师妹。”
”对的，这是我师妹，她叫淮枝儿。木龙赶紧回答说。”
”哦，原来是黄五爷家的孩子，你原籍何地？”
”我老家本是槐子城下雷塘村的，后来移居北海。”
”雷塘……嗯，我很熟悉，雷塘的地保是何人啊？”
”我记得是雷三爷，他老人家应该不在了。”
”嗯，对对对，雷三他过世快五年了。”
周捕快低头看着地上摔得粉碎的瓶，一边看着抽泣的孩子，另一边瞧瞧嘴角被打烂的陈二，皱起了眉头。
”陈二，你是当铺里的伙计，不是柜台上负责生意的大先生，对吧？”
”是是是，小的是伙计。”
”那你怎么有资格收下柳生的花瓶呢？还说什么要做桩亏本买卖救穷救急？”
”实不相瞒周捕快，我陈二在沈老板家做了快十五年了，这沈记当铺里里外外属我资格最老，我虽然是个伙计，但平日里这些简单的估价，我也是会做做的。今天我真的是想做个好人，反倒惹一身骚啊！”
”嗯，听起来你是有一肚子冤屈呢，那刚才这位姑娘所讲，她亲眼见柳生抱一只白瓶进了当铺，现在抛出的是只花瓶，这事你又当如何讲？”
”周大哥啊，他们两个分明是唱双簧碰瓷啊！那个小丫头说看见了，就是真看见了？我也可以找人说没看见嘛，我现在就把店里烧茶的小伙计喊过来作证！”
”不必了，陈二啊，今天这个事呢你有你的理，她有她的道，她打你呢，是看见你对孩子动手了，所以这个叫路见不平……”
”怎么叫路见不平？她那是白日行凶！”陈二大叫起来。
”哎哎哎，你听我讲完再喊。”周捕快微微一笑说，”你确实遭了打，但你也动手打了柳生，按照买卖行的规矩，柳生是客，客人纵是一万个不是，你做伙计的不兴动手打人，和气才能生财，对吧？再则，你是个伙计，就该做伙计的事，估价那就是柜台上先生的活儿，你抢着做，就是僭越，僭越就不合适。这两点给你挑明了讲，我是站在老大哥的角度劝你，倘若站在公门律法的角度，打人犯法，不遵守老祖宗传下来的行商的规矩，理亏。这两点加起来，恐怕沈老板晓得了，心里也不欢喜。话说回来，你若为了一点小事闹到府衙，知县大人怎么裁决，你我皆说不准，给你透露一下，他老人家最近正为朝廷征兵纳粮的事发愁呢……”周捕快故意压低声音，慢慢地给陈二讲道理。
”那……周大哥，你说我今天这事该怎么弄？”陈二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
”依我看呢，私了最好，不光是不要惊动知县大人，也不要闹到你家老板都听说，开门八百样事，谁都没空管别人的事！”
”嗯嗯，所以就放他们走？”陈二摸摸被打出血的嘴唇，心中十分窝火。平日里仗着主子的势力，他已经习惯了横着走路，没想到今天被个小姑娘打得如此惨状。
”除了不计较，你再给柳生两吊钱。”
”凭什么？！”陈二大叫起来。偷梁换柱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并且是在老板默许之下的挣外快，不想今日还要吐些钱出来，不光是破财，还着气。
”就凭你今天想好了要蚀本，要救急救穷！懂吗？”周捕快加重语气说，”柳生家是孤儿寡母，你今天退一步，阴鹫簿上都要添一笔好话，你还要我怎么讲？”
周捕快说着用食指点了点陈二的胸口，陈二闷声不响，片刻，爽快地说，”也好！”于是撩开前裾从腰间解下钱袋，掏出两吊钱按到周捕快手中道，”周大哥，你做个见证，这钱我自掏腰包贴给他，算我晦气，无端被打了嘴巴！”
周捕快接过钱，顿了顿，有意让围观众人看清楚，再把钱按在柳生手心里，呵斥说，”小东西拿了陈二爷的钱，还不赶紧回家，交与你娘买米去？往后不许到这边来了！”
柳生抓住两吊钱，吓得大气不敢出，飞一样地奔走了。
周捕快看柳生走远，回过头来对淮枝儿说，”姑娘，今天陈二爷是有心让着你一介女流，才被你占了上风，你切不可以为这广陵城里可以恣意妄为，陈二爷跟沈老板，县太爷，那都是说得上话的，他不把你送官，是怜恤你，你师父黄五我认识，是个中庸礼仁的好人，你不要在这里给他惹麻烦。走吧！”
淮枝儿一听这话，刚刚憋下去的脾气又要火山爆发，木龙一看，立刻攥紧淮枝儿的手腕，不由分说把她拽出了人群。
”你们剩下的人还在这里做什么？吃饱饭无事可做吗？散了！散了！”周捕快又把众人喝退散了，别过脸对陈二笑笑说，”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大家都回去一切照旧，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说完拱拱手，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话说淮枝儿被木龙生拉硬扯地拽走，两个人路过一处照壁，淮枝儿用力挣脱，木龙被她推了个趔趄。
”你，硬把我拉到这里来做什么？那个捕快，他说的叫什么话？我要揍他一顿！”淮枝儿双手叉腰，满脸通红。
”枝儿，我就是特地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周捕快他刚才做的多好！既让陈二赔了花瓶，又不让陈二继续纠缠你，他做的有错吗？”
”当然有错！他居然说是陈二放过我，我需要陈二放过吗？以本姑娘的功力，一掌就能劈死那个陈二！”
”冲动！你怎么那么没脑子？打打杀杀都是要吃官司的！人家周捕快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不想你吃官司！陈二是什么人？做了几十年老地痞，谁见了他都要躲着！”
”我偏不躲！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淮枝儿双臂抱在胸口，嘴噘得老高，脸上的通红减淡了些。
”你不躲也得躲！他背后有沈老板和一群恶乡绅撑着，明的刀枪剑对谁都没好处！再说了，你把他揍得不轻，他又赔偿了柳生，也没敢追究你，等于是众目睽睽的被狠杀锐气，这就够了！”
”哼！你倒还挺怕事的！”
”我这不叫怕事，叫不惹事！你看看周捕快，顾全了你和柳生，还谁都不得罪，你该谢谢人家！”
”哎呀，真是好笑，把懦弱圆滑标榜起来，我是不是该把这位周捕快的画像供在中堂里？再冠个仙名，就叫，就叫，就叫无棱皆大欢喜尊者，怎么样？”淮枝儿狠狠的讽刺说。
”哎呀，好了好了，你真是太孩子气太幼稚了，等你多经历点事，就知道周捕快这么做才是最两全其美的。”
木龙怕站在街上吵架引人注意，只得小声地结束了这场纷争。
淮枝儿不情不愿地跟木龙一道回家，路过菜市，正巧看见极新鲜的苦菜，木龙也不还价，买了一篮子。又看见卖癞葡萄的，一个个金黄可爱，用红线穿起来，就买了两只，递给淮枝儿。
”干什么？”淮枝儿骨嘟着嘴，没好气地朝木龙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给你玩的，放在床头可以防止鬼压床！”
”哼！小孩子玩的我不要！”
”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嘛！拿着！”
淮枝儿也不辩，依旧不开心，但还是接过来，一手一个，边走边看。
回到客栈，老图正坐在前厅，桌子上是一堆花擦擦的布料碎片，他捏着毛笔在每一片布料上写字。
”图先生在忙啊？”
”哦，不忙，厅里光线好，我给布料样品做记号，明天好带出去进货。你们一起回来的嘛！”
老图笑眯眯地看着淮枝儿，淮枝儿也不搭理，径直上楼，重重地摔上门。
”嘿，我说，这是你惹美人不高兴了？”老图一脸戏谑。
木龙头余光扫过老图，忿忿地说，”我哪里会惹她？我哪里敢惹她？今天算是见识她那个小孩子脾气了！还有啊，庄子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我怎知我觉得她美？我并不觉得她是个美人，她那暴脾气上来，比罗刹更厉害三分呢。”
话一出口木龙便有些后悔，淮枝儿明明是个大美人，自已却偏要颠倒黑白，还讲她脾气不好，太没有兄长的风度了。
老图笑笑，指着篮子问，”这就是苦菜？”
木龙点点头说，”你吃得惯麻油？”
”嗯，吃得惯，很香呐。”
”行，那就做麻油苦菜汤。”木龙提着篮子往后厨去了。
不一会儿老图也闲晃到后院，伸着脖子看木龙快速地摘菜洗菜，再把苦菜按在砧板上，麻利地剁成菜绒，转身向热油锅里敲进两个鸡蛋，左手执锅柄，轻巧地一颠，把翻煸成金黄色的鸡蛋腾空转了一圈，放下锅投进菜绒，再舀两瓢生水，盖上锅盖，又往灶下连塞三把稻草，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锅盖边缘挤出丝丝热气，揭开，一锅翡翠色的菜汤咕嘟咕嘟地冒着鱼眼小泡，金黄的炒蛋此刻在汤底微微扭动，仿佛活了一般。
木龙把菜汤舀进一只大海碗，在碗头上点了一圈麻油，香气伴着水蒸气瞬间膨胀开，蹿升到老图鼻尖。
”你是前厅吃，还是端到房间里？”木龙问。
”我都站在这儿半天了，还费那工夫？就在厨房喝得了。”老图觉得来来回回的跑也真够麻烦，直接从柴堆后面拽出一个小板凳，搓搓手捧着海碗就坐下了。
”你开心就好咯，苦菜汤吃得惯？”木龙从一个荷花缸里掏着面粉，一边扭头问老图。
吸入口中的瞬间，弱弱的苦涩像爬山虎的触角一样挂在味蕾上，还没来得及细品这苦味，旋即又生出甘甜的余味来，而这种回甘并没有长久，随后被鸡蛋的柔润和麻油的醇香覆盖，哧溜喝完一大碗，额角沁出汗来，口腔里满满的脂滑，畅快得很！
太好喝了！老图意犹未尽地赞叹。
”喜欢就好。”木龙笑着说，这个时节的苦菜既清火败毒又不至于药味太重，还可以当蔬菜吃吃的。
老图把碗还给木龙，并不走，靠着门看木龙筛面粉。
”你筛粉筛得挺细啊。”
”嗯，我要用细粉。”
”用细粉做什么？”
”做苦菜饼啊。”
”苦菜饼？”
”嗯，苦菜做的饼。”
”苦菜也能做饼？”
”对啊，做苦菜饼。”
两个人一问一答，就像看盗版的说文解字，貌似在一本正经地解释，其实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话。
木龙的动作倒是比嘴麻利，依旧是苦菜剁成绒，拌进两升面粉，再敲四个鸡蛋，在一个铜脸盆里用力打匀，取出暗青色的面坨在枣木面板上咚咚咚地摔打，不一会儿面坨就被捶出坚韧的质感来，木龙把大面坨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用擀面杖擀成薄如纱的饼皮，一张接一张飞进大铁锅，锅里并不放油，只借着锅底的滚烫就把饼炕熟了。此时厨房里也充满香气，不过区别于麻油苦菜汤强烈的脂香，是一种介于花香和药香的，嗅一口格外醒发五脏的清香。
被炕成脆瓦一样的苦菜饼层层叠叠地垒在大盘子里，老图走过去掂起一张，咬一口，似乎没有什么滋味。
“你忘了放盐吧？太淡了得撒重重的椒盐才吃得下。”老图皱着眉说。
”嗯，你一直重口味嘛，可以裹块腐乳。”木龙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小坛子，里面存着半坛臭腐乳，那是老图顶喜欢的小菜。
老图用干净的竹筷搛出腐乳就着饼吃，抬头看见木龙细心地把两张饼切成小块的三角，规规矩矩地排在一只细瓷碟子里，一个味碟里装砂糖，一个味碟里装芝麻酱，一双乌木筷子，统统放在一个漆面大托盘里。
”哟，挺讲究啊！”老图伸过头往托盘里看。
”枝儿不好意思坐在外头吃饭，我给她送到房间里去。”木龙端着托盘走了。
”不好意思？呵呵……”老图心里都在笑，按着淮枝儿说话走路的凌厉劲儿，怎么看都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
”淮姑娘生气的样子还是特别好看哇……”老图自言自语，顺手又搛了一块臭腐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