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道长没有直接回答鱼蛟,只是一句“容我想想”,便把鱼蛟和黄五晾在客堂上。
“鱼公子,你真是太着急了哇……”黄五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
“老师,你是知道槭槭在哪里的,对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直觉告诉我,你和太虚道长知道。”
“鱼公子,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啊……你不能凭直觉做事,你要有证据。”黄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槭槭只见过你,认识你,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太虚道长。”
“太虚的名气,可不仅仅是广陵城的人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你来广陵,第一个拜访的人不就是太虚吗?你的美妾知道太虚的大名,也不是不可能……”
“老师,方才客栈里,我同你讲槭槭丢了,你倒是不惊讶。”
“我糟老头子什么没见过?当初在洛阳,说是宁国夫人的养女丢了,隔了不过四五天,又找回来了。走丢一个人……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啊。”
“老师,你在骗我……”鱼蛟急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哎哟,我可不敢骗你,你的槭槭,她可是在太虚观门口走丢的……你还是问太虚吧!”黄五低头,固执地吃着点心,也不敢朝鱼蛟看,他怕自已心虚的神情被鱼蛟发现。
过了许久,太虚慢慢踱步到客堂。
“你们……还在呐?”太虚吞吞吐吐地问,心想今天势必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道长,我恳求你告诉我!”鱼蛟的语气颇有些激动。
“这个……这个……这个……”太虚朝黄五使了个眼色,黄五假装没看见,继续闷头吃点心。
“哎呀,你可是吃好了吧?”见黄五故意不肯作答,太虚直接伸手,把点心抢下来。“你为什么带着鱼公子来我道观呢?我这道观又不藏人的!”
黄五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已被太虚这么直接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我还吃呢,你抢什么抢?”黄五一把抓过点心说,“鱼公子不过是找我卜卦,测一测那美妾去往哪里了,别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能知道!”黄五最后重重地讲了一句。
鱼蛟发现了话语里的端倪,一下子站起来,又开始作揖了,“你们的话我是听出来了,你们知道的对不对?求求你们了,就告诉我吧!”
太虚和黄五对视了三十秒,知道这事实在瞒不下去了,于是,缓缓开口道,“鱼公子,我并不知道谁是你的美妾……我这里只有女弟子……”
“道长,你的女弟子……她现在去哪里了?”
“你怎么知道这女弟子就是你要找的人呢?”
“……”
“他刚才说了,他有直觉。”黄五赶紧在一旁补充道。
“鱼公子,你可不要凭直觉,就说我这里藏了你的美妾。”
“道长,你没有藏,我也不讲藏。我只是请道长告诉我,你这女弟子,现在身处何方?”
“我想想啊……上个月乙酉日,给一个女子皈依;上个月丁亥日,又给一个皈依……”
“这个月呢?二十天前的事。”鱼蛟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听出太虚分明在拖延。
“这个月啊……我想想……嗯……哦……”太虚瞟了鱼蛟一眼,觉得鱼蛟随时随地要崩溃,“哦,我想起来了,是给一个女子皈依过,后来,她又转投佛门,去寺庙里剃度了……”
“啊?!”鱼蛟大惊失色,这事情比自已原想的,要复杂太多了。
“对!我想起来了,还给她起了个法名,叫道祯。然后,她就去做尼姑了。”
“她去哪里做尼姑了?”
“好像……是六度寺吧?不过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就不清楚了。”
“要不,你去六度寺问问?”黄五赶紧说。
“告辞!”鱼蛟也不管不顾了,立刻往六度寺去。
太虚看看鱼蛟已远去,开始埋怨起黄五来,“我说你真是沉不住气,一点点秘密都保守不了。”
“这也不能怪我呀,今天他直接就冲到了客栈,我都没弄明白,他是怎么想到我的。”黄五也委屈。
“你把那姑娘带过来皈依,本身就存着坏呢。你想把火引到我这里来!”太虚也气呼呼的。
“我是带了人来,但你可以不收啊!你是自愿要帮她的!”
“我是知道了她的前世今生,总会为这段孽缘感到惋惜。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多管闲事啊?”
“你……”黄五说不过太虚,只能气得干瞪眼。
“你说,他们这次算缘尽了吗?”
“我看不见得……”
“为什么?”
“真正的缘尽,是心里不再想着对方,听到对方的名字,心中不会再起波澜。你觉得可能吗?”
“摩睺罗伽本来就是个大情种,累世累劫里,都要受情劫之苦。这圆生树也是受了天地精气的感化,容易为情所困。想让他们缘尽,真的不太可能。”
太虚和黄五一起叹了口气。
鱼蛟这边赶到六度寺,已经是做晚课的时候了。山门已经关闭,鱼蛟只能在外面等着。不知不觉,天上飘起雪花来,但鱼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偶尔抖落袍子上的雪花。
“施主,施主,快醒醒,快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鱼蛟被一阵呼叫声唤醒,他向四周围看去,天蒙蒙亮,雪已经停了。
“你是……六度寺的人?”鱼蛟看清面前的人,是个沙弥尼。
“是的,施主。你还好吗?”沙弥尼问。
“哦,我还好。我是来寻人的……”鱼蛟跌跌跄跄地站起来,往山门里走。
“但是,施主,里面现在正在做早课呢……”沙弥尼说。
“那正好,说明你们的尼师在家。我要寻她……”鱼蛟有些头晕,竟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
一旁的沙弥尼登时慌了神,赶紧去报告尼师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鱼蛟抬进客堂,喂了鱼蛟一些姜糖水,过了好一阵,鱼蛟才缓过来。
“施主,你可好些了?”鱼蛟恍惚间,看见一张苍老的脸,心里晓得,这便是尼师了。
“尼师,我……是来寻人的……”鱼蛟虚弱地声音不算大,尼师要用点力气才能听清。
“施主寻的是谁?”
“槭槭,道祯,我不知道她现在用的是那个名字。”
“但是,我们这里既没有槭槭,也没有道祯。”
“她在这里。她是从太虚观出家后,来这里的。”
“施主,出家人不问姓名,也不谈来处。你讲的人,贫尼找不到……”
“尼师,请你告诉我,你这里可有新来的?”
“有倒是有,但有好几个,不知道施主指的是哪一个。”
“我要寻的,是一个极美的姑娘。”
“色、身、意皆是虚妄,施主你在六度寺,可不能讲这等不如法的话!”
“尼师,到你这里来剃度的人,你当真连她们的度牒都不看的吗?”
“这……”
“那恳请尼师把度牒借我翻阅一下,我保证不进去打扰诸位比丘尼。”
尼师见鱼蛟铁了心的样子,知道硬藏是藏不住的,虽然太虚道长提前关照过,但痴情的人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叫人很难拒绝。只能把一柜子度牒全拿出来,教鱼蛟慢慢看。
“施主,我这里是所有人的度牒。不清楚你想要找哪位,就请慢慢看吧。”
鱼蛟赶紧起身,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他在一堆度牒中,发现了太虚道长的笔迹。度牒上的名字,是道祯,落款处,则是空觉。
“空觉!空觉!”鱼蛟开心得叫起来,“她叫空觉!”
鱼蛟跑出客堂,不见尼师的身影,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拉住一个沙弥尼问:“小师父,你可知道空觉在哪里?”
“空觉?你是说那个在斋堂里烧火的?”
“应该是她,能带我去见她吗?”
“我不好带你进去斋堂,不过,我可以叫她出来。”
“那就多谢小师父了!”鱼蛟兴奋异常。他心里忐忑不安,不停地猜想,槭槭现在是什么模样。胖了?瘦了?黑了?还是憔悴了?无论如何,只要找到了,就要把她带回去。
“施主,你找我?”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槭槭。
鱼蛟转身看去,一个瘦弱的身影,穿着宽大的海清,站在梅花树下,看起来像被罩在了一个金钟罩里。
“槭槭……”鱼蛟感到有些哽咽。眼前的人,已经落发,垂着眼,一副观心不动如来的模样。
“施主,我的法名是空觉。”
“空觉……不,你就是槭槭!”鱼蛟激动地伸手去拉扯,空觉吓得后退了两步。
“施主,我是空觉。你讲的什么槭槭,我不认识!”
鱼蛟看到槭槭的眼睛里,有种坚定,也有些,知道槭槭是忘不掉自已的。
“你,竟然趁我回长安的当口,来这里出家。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鱼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万法相互缘起,世事不可强求。想要水到渠成,须得因缘俱足。”
“你……没有良心!”
“众生皆因执念而生烦恼,若能放下执念,便得内心之安宁,如清泉之流淌,无拘无束。”
“但是,你当真可以忘掉我们之间的一切吗?我们,曾经那么相爱!”
“痛苦的根源在于你的执着。你太在意自已的感受,你总想抓住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总想留住跟你不同路的人,你总想别人会跟你一样的付出,结果事与愿违,该失去的终究失去了,该离开的终究离开了。一切皆空性。放下的好。”
“天呐,你竟然能够站在这里,狠心地说出这些话来!什么叫抓住不属于自已的东西?你是忘记了,曾经亲口说过你爱我?”
“有些空城旧事,不值得记住,有些得到,不一定持久,有些孤单,不一定不快乐。”
“但是,我的心好痛……槭槭,我的心好痛……”
“有些束缚,是我们自找的;有些压力,是我们自给的;有些痛苦,是我们自愿的。没有如影相随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不要把某些人和事看得太重,陪伴你到终点的,只会是你与你的影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决定彻底离开我的?或者说,你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现前。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决绝地离开了,对吗?”
“施主,我曾经对一个人讲过,女子是这世间最柔弱的所在。但是,女子也可以坚强。就是要做到不依附。一棵树,纵是再小,也能立于风霜雨雪。一根藤,即使根深蒂固,也要缠紧了大树。如若有一天,那树倒了,藤没了依附,自然就死了。”
“你时时刻刻都在质疑人心,质疑人性。”
“心若狭隘,处处都是荆棘;心若豁达,时时皆是坦途。我就是个狭隘的人,做不到半点豁达,更不能停止质疑。这样讲,施主能放下了吗?”槭槭眼中饱含着泪水,却强忍着,用最平和的语气,讲出这最刺痛鱼蛟的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是自已看不破,却要用这种方式,毁灭一切。”
“都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我经历过太多的苦,也知道,唯有修行,才能助我脱离苦海。”
“你把爱别离和求不得之苦留给了我,你这么做,良心不会痛吗?”
“施主,我是个不相信人性的恶人,也造过太多业。现在的我,能够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潜心修行,不是很好吗?”
“你以为你可以自由?你以为你可以把你的历史隐藏在这里?”鱼蛟冷笑道。“如果我坚持拿着卖身契来寻你,怕是尼师也保不住吧?”
“施主,根据大唐律,须得证明我是卖身契上的那个人,才可以谈什么买赎。施主能证明我是谁?”
“你的度牒上写了,你是道祯!”
“所以,我只是道祯,而不是卖身契上的那个什么槭槭,对吗?”
“这……”鱼蛟被怼的语塞了,“你在强词夺理。道祯便是槭槭,槭槭便是道祯!”
“施主是有证明这句话的文书在手,还是能够请得动太虚道长做个证人?”
“你……”鱼蛟突然用近乎于哀求的口气说,“槭槭,我们不吵了,跟我回去吧,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施主口口声声说我不相信人性。刚才那卖身契的话,可会教人想要相信人性?”槭槭冷冷地说,“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
鱼蛟楞在原地,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挽留住槭槭。只能眼看槭槭右手掌心向上放在胸前,左手掌心向下放在右手上,两手指尖相交,行了一个单手合掌礼,转身离开了。
一朵梅花零落在地上,鱼蛟捡起来,看着这坚强自忍的花朵,发现自已竟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了解过槭槭,也着实低估了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