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的冬天着实冷得紧。
木龙到的第一天,手就快废了。一人一把铁锹,艰难费力地挖战壕,土是冻得结结实实的,比那铁锹更硬。有人刚挖了两锹,把手折断了,气得索性丢在一边,然而挖壕沟是不能停的,白天要躲,晚上要睡,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已挖的。
“哎,听说了吗?上面已经下令,咱们挖的这些个壕沟,以后都有讲究啦。不按照标准来,都算作废!”一个半大小子说。
“作甚?就是挖个沟,还有作废一说?哪个官想出来的?让他过来自已挖!”另一个年轻人讲。
“也不知是哪个官,不过具体的标准是很详细呐!”
“什么标准?说来听听!”
“这坑需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中要埋得下鹿角枪、长竹刺,坑要如亚字状相连,状如钩戈,不用的时候,以稻草和细沙覆盖住,远观不得叫人发现。”
“一看这就是没有实战经验的人想出来的。”
“何以得见呢?”
“前面的要求且不论,就说不用的时候,用稻草和细沙覆盖住,还要远观不能发现。这得用多少稻草?多少细沙?”
“大概得用……”听的人开始做算术了。
“不用算啦,咱们压根没有那么多稻草?”
“为什么?”
“你看这阿尔泰,冰天雪地的,寸草不生,是不毛之地。如果有稻草,要先给战马吃,哪里会留给咱们盖住战壕呢?”
“有道理,有道理!”
“我还听说啊,咱们每天的定额军粮是一斗半粟米。战马的定额,却是一天三斗!”
“这么多?那一匹战马是三斗,这次得有四五百匹战马吧?”
“兴许都不止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战马!”
“看你这话说的!咱们只是走卒,平时辛苦惯了,坐一趟车都嫌屁股硌得慌。但是,那些家世好的,家里有钱的,哪个能吃得了走路的辛苦呢?”
“哪有世家子弟或者富人来参军啊?我听说,只要捐银三千两,就可以免除兵役了。”
“去年确实有过这样的传闻,而且,长安和洛阳都征不到兵,那些望族大户是何等宝贝怜惜自家的男儿啊,纷纷捐了银子想保命。”
“我也是听说了这样的传闻。后来呢?”
“后来,皇上一看,大家都不肯去,花钱买了穷人家的小孩充数,有的小孩刚成年,连弓都拉不动,这还打什么仗呢,就叫护国公宇文大人作征兵督察,一城一县仔细地查,查到一个花钱躲兵役的,就按逃兵算,事主要斩立决,全家还要跟着受罚。”
“乖乖,这是够狠的,看来皇上是下狠心了哇!”
“可不是么,他重用宇文国公,也是因为宇文家一直积极主张发动战争,跟突厥硬碰硬。皇后和一些文臣还想割地和亲,但宇文大人虽然年迈,满腔热血不输少年郎,他坚决反对皇后讲的和为贵,认为跟突厥人的交道,就是打仗一条路,不流血是不行的。”
“这宇文大人着实是个硬派呢。”
“是啊,他的几个儿子都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有一个还被突厥人卸了一条胳膊,实在是一门硬汉。”
“好像听说,有个校尉也是他家的……”
“那个啊,唉,那个,是他的外甥,虽然自幼长在宇文大人身边,却跟他几个儿子天差地别。”
“此话怎讲?”
“那位公子哥儿是被宠坏了,不仅没有打过仗,甚至连宝剑都没有沾过血。他还是汉阳公主的驸马爷呢!”
“哟,这没打过仗,来了岂不是送死?”
“那倒未必。你看咱们,一天只一斗半粟米,听说那公子哥儿昨晚上还闹着要喝酒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忙着吃酒?”
“听大帐外面的人说,这位公子哥儿家里刚刚走丢了一个美妾,他思念成疾,借酒消愁呢!”
“这真是笑话了,连三皇子都披着铠甲上阵杀敌了,他还有心思在这里谈情说爱?”
“他是典型的长安世家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老百姓都在挨饿受冻,将士们都在奋勇杀敌,只有这些世家子,一个个忙着风花雪月。咱们受伤,是血肉之躯的伤。他们受伤,不过是情伤。为此还要写诗饮酒,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
“你说到美妾,我听说一个事情呢。”
“什么事?”
“这次征兵,据说征走了大多数青壮年,后方就没有劳力了。为了军粮供应得上,士兵有棉衣穿,皇后带头耕地纺织,还要求各大世家解散歌姬和戏班子,把女眷释放出来,填补劳动力的不足。”
“这才像话嘛!没有人耕地,咱们当兵的吃什么?!”
“咱们能吃到桲柁就很幸福了。我听说,大帐里闹着借酒消愁的那位,连牛乳胡饼都还不肯吃呢。”
“他要吃啥?”
“要吃广陵城的什么玫瑰糕。”
“嗨,这没出息的纨绔子弟!”
两人骂了一会儿鱼蛟,骂了一会儿富家子们,又骂了一会儿世道不公,逐渐也就沉默了。
木龙并不理睬这两个人,他只想着等晚上回营地歇息了,他要取些金疮药好好治一治这手。他的手上缠着渗透了血的白布,白布下面,新的伤口覆盖住旧的痂,鲜红的压在紫黑的上面,惨不忍睹。木龙下意识攥了攥拳头,十指早就血肉模糊了,一道裂口贯穿手掌,直直地划到虎口。他想起来,包袱里还有些新的白布,等晴天的时候,好把这手上旧的替换下来,旧的洗干净晒干,还要再用的。
他的棉鞋,在路上就送出两双,棉袍子也送出一件。一个小小子,看起来跟金尚差不多大年纪,单衣薄衫的,脚上连双棉鞋也没得,冻得脸发紫,看起来不像能撑到阿尔泰的样子。木龙心下不忍,立刻送了他一双鞋,一件棉袍子。
这世上,不是谁都可以遇到心软的神,那小小子也算前世积攒了不少阴德。
大帐里的鱼蛟并非士兵们议论得这样不堪,因为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他没有少挨骂。舅父天天莅临现场骂,皇上则在飞书里骂,骂得他头晕眼花,空下来,还会忍不住想到槭槭。
鱼蛟可以忍受事业退步,反正他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忍受舅父和皇上的责骂,反正他已经习惯了;但是,他受不了被心爱的女人抛弃,还抛弃得那样理直气壮。从来只有鱼蛟玩弄抛弃别人的,没想到,这次竟然反过来轮到自已了。六度寺里,槭槭的话鱼蛟不能懂。什么看破放下的鬼话?她分明就是一个渣女,先是欺骗了鱼蛟的感情,最后始乱终弃。始乱终弃这个词,鱼蛟是特意加在自已身上的。他是受害者,这个词是他理应享有的。
“公子,属下去弄了碗冰花奶酪,你将就着吃点吧。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侍从端着碗进到大帐里。
“不想吃,拿走。”鱼蛟心里烦,连头都不想抬。
“混账东西,你终日在这里做什么?!”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吓得鱼蛟一骨碌爬起来了。这时,一身戎装的护国公宇文大人正像一头喷火的公牛,闯进了帐中。
宇文大人在主座上坐下,鱼蛟垂着手站在一旁,不敢吭声。他不晓得,今天又有怎样的变故,惹得舅父这么生气。
“我刚刚才听人说,不是汉阳公主要跟你退婚,而是你与她闹在先,并且说出许多伤人的话!”
“我哪敢伤她啊?”
“你说,你为何要同她吵闹?是不是为了那个……什么……什么……彩凤楼的那个……妓子?”
“这件事跟槭槭无关,是汉阳公主她……”鱼蛟听不得别人骂槭槭。
“汉阳公主怎么了?”
“我得了密报,这次把我从辽北调到阿尔泰来,都是她在皇后面前进谗言的缘故。舅父,我质问她,难道有错吗?”
“你……你……你……”宇文大人气得瞪起眼睛,顺手拿起一个烛台向鱼蛟砸去,鱼蛟敏捷地躲开了。“一派胡言!你的密报,才是真正的谗言!”
鱼蛟怕舅父气死了,赶紧给他端了杯茶。
“你……你……你待会儿给汉阳公主写信,立刻写!”
“写什么?谗言吗?”
“混账话!要你写信去道歉!!!”宇文大人气得用手捂住胸口,一阵大喘气,不能言语。
“大人,公子还年少,你切不可太过生气,气大伤身啊!”侍从赶紧拖住宇文大人的胳膊,连哄带骗的拽出去了。
被臭骂一通,鱼蛟的心情很坏。他无奈地坐在桌前,提起笔,又放下,实在不知道这信该怎么写。这时,胡参谋进到帐中。
“公子,国公大人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唉,他啊……还不就是因为汉阳公主的事嘛。他要我给汉阳公主写信道歉。这种信怎么写嘛!”
“哈哈,原来就因为这事啊!以公子的才华,一封书信有什么难的?”
“这种信我可写不来!”
“公子,你不能负气啊。最近战事着实吃紧,朝廷里,都是皇后党的人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国公大人他的压力真心大啊……”
“去去去,不要你这种舔着脸说漂亮话的!”鱼蛟生气地丢过去一个枕头,胡参谋牢牢地接住了。
“公子,属下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唔……你能用最快的速度,帮我送一封信吗?”
“给汉阳公主的?”
“不,给另外一个人。”
“好吧。”
鱼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开始写信:
槭槭,这可能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战事很严峻,我大概,会在这场战役中死去。和你分别后,我仿佛在时间里彷徨。我很悲哀于,终于有一天,我的世界里没有了你,而这个现实的大世界里,终究也没有了我。我不会恐惧于无限的寂灭,但我会深深的难过,因为我的未来里,不再有你。这是令人遗憾的。过去的每次道别,我只会说,来年再见。而跟你的道别,我得说,来生再见。我想,我只是走出了这段彷徨的时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字叫作槭槭吗?因为你红叶画得好。人人都想生如夏花般绚烂,但我宁愿作你笔下的红叶,惟愿死得如这些秋叶般静美。其实,你一直都是我想要的一切,但你始终执着于对我说再见。可能,这就是一语成谶吧?虽然,你只是占据了我二十九年记忆里的,很小一部分,但你让我体验到了,一见钟情的倾心。我努力假装对爱情毫不在乎,其实,我一直渴望被爱。如果说死亡是面镜子,那么镜子里反射出的,是我华丽生活下的各种徒劳的姿态。那天,你在梅花树下和我告别,就像站在终点,一副不可挽留的模样。而我,就像那梅花,一点点的凋零,一天天的消瘦,最后在这冰天雪地里,不露痕迹的死去。想到再也握不到你的手,感觉不到你的温度,我只觉得,这路太漫长,而我的躯体太沉重。我是不擅长道别的,但我不敢少写一行,我怕带着遗憾和悲伤上路。其实,我们原本可以白头偕老的,但命运多舛,如同白日西沉,就像一个佛偈里面讲的,“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我安慰自已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俗人之心,处处为狱,唯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如果你能理解现在我说的一切,我想,你会给我回信的。
写完这封无限相思又无限悲凉的信,鱼蛟难过的把它装进信封,递给了胡参谋。信封上写的,是广陵城六度寺,空觉亲启。
槭槭的回信是十天后到的。鱼蛟没想到,她还会回信。犹豫许久,才敢打开信封。鱼蛟最怕的,不过是槭槭那看似毫无感情的佛言佛语,说的人似乎了悟,听的人却只有心痛与不甘。信封打开,里面没有回信,只有一张画。是槭槭画的红叶。
你终究是摆脱不了我的情绪的。鱼蛟微笑说。他把那张画放在了内衣袋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