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村宴（上）

农历六月初六，正午的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人皮肤发烫。孟青山提着行李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树荫里飘着几缕残破的红布条——那是去年选举时留下的标语，如今只剩下"赵主"两个褪了色的字，在热风里一抖一抖地痉挛。

树根处新倒了一堆鞭炮碎屑，空气里还浮着火药味。几个光屁股小孩正在碎红纸堆里扒拉未炸的哑炮，看见孟青山时愣了一下，突然齐声喊起来："大学生回来喽！金虎叔家开席喽！"

孟青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远处传来破锣般的笑声。村道尽头转出个紫红脸膛的汉子，白衬衫绷着滚圆的肚子，金表链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是村主任赵金虎，后头跟着五六个同样满脸油光的男人，走路时皮鞋踩得碎石嘎吱响。

"哎呀呀，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回来啦！"赵金虎老远就伸出双手，腕上的蜜蜡串子哗啦作响。孟青山感觉自己的手被塞进一团热乎乎的肥肉里，那双手潮湿滑腻，像刚捞上来的鲶鱼。

他闻到了混杂着酒气、汗臭和某种刺鼻香水的气味。赵金虎的领口沾着酱色油渍，金利来皮带扣上还别着个牙签盒，随着他夸张的拍肩动作叮当作响。

"正好赶上我家小子满月酒！"赵金虎喷着唾沫星子，"你爹早就在席上坐着了，走走走！"

孟青山瞥见树后闪过一个佝偻身影。是羊倌老徐头，村里人都说他疯了，此刻却冲孟青山眨了眨左眼，沙哑的嗓子哼着走调的歌谣："六月六，狗摇头，谁家锅里煮骷髅..."

赵金虎猛地回头，老徐头立刻歪着嘴流起哈喇子，一瘸一拐地往河边去了。孟青山注意到他走过的地方，几丛野苋菜突然剧烈摇晃——那里藏着条通往后山的小路。

宴席摆在赵家新盖的三层小楼前，二十多张圆桌铺着一次性塑料布，蓝白格子的图案己经被酱汁浸透。孟青山一眼就看见父亲坐在靠厨房的角落，那是专给帮工和贫困户的位置。孟老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正用筷子头蘸酒在桌上画着什么。

"爹。"孟青山刚开口，就被赵金虎拽着往主桌去："大学生必须坐这儿！"主桌铺着龙凤呈祥的缎面，中间摆着个三层奶油蛋糕，糖霜做的寿桃己经有些融化。

桌上己经坐了七八个人。孟青山认出镇信用社的王主任，还有总来村里收药材的刘老板。他们面前摆着硬中华，烟灰缸是仿水晶的，里头堆满了虾壳。

"尝尝这个！"赵金虎的胖媳妇端来一盆酱猪蹄，"自家养殖场的特供肉，城里都吃不着！"猪蹄炖得通红发亮，可孟青山分明看见关节处有个蓝色墨点——那是他在农大实验室见过的检疫不合格标记。

他夹起一块闻了闻，隐隐有股酸败味。抬头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枯瘦的手按在他肩上："金虎家的肉向来好，你多吃些。"孟青山看见父亲指甲缝里沾着饲料厂的绿色粉末，那是他打零工搬运时留下的。

"孟老弟别拘束！"赵金虎突然提高嗓门，"听说你在省城那个什么...兽医院？正好给咱们看看这肉！"满桌人都笑起来，刘老板的金牙闪着光。

孟青山感觉血往头上涌。他摸出手机，调出上学期拍的病理学图谱："赵主任，正规检疫该有紫色印章，蓝色是..."

"啪！"赵金虎把筷子拍在桌上，奶油蛋糕震得晃了晃。"到底是文化人。"他眯起眼睛，酒糟鼻渗出油汗，"不过咱们乡下人实在，就认一个理——"他突然扯开衬衫，露出肚皮上蜈蚣似的刀疤，"当年修水库留下的，公社书记都说这是光荣疤！"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孟青山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那根用了二十年的铜烟袋硌在自己腰上。远处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是赵家小楼侧面的临时屠宰场正在现杀活猪，血水一首流到宴席区的水泥地上。

"大学生。"赵金虎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低语像蛇信子钻进耳朵，"你爹在饲料厂一天搬十二小时，工钱..."他故意停顿一下，"够买三斤这样的好肉。"

孟青山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声响。就在这时，厨房方向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的尖叫。所有人都往那边跑去，孟青山趁机掰下一小块猪蹄肉塞进塑料袋——他注意到骨头断面发灰，像阴雨天的云。

挤进厨房时，他看见赵金虎的胖媳妇正揪着帮厨孙婶的头发骂："老不死的敢偷肉！"孙婶怀里确实捂着个塑料袋，但露出来的分明是几根没肉的骨头。她凹陷的脸颊上挂着泪，嘴里喃喃道："给狗剩熬点汤...他咳血..."

孟青山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后院跑去。屠宰场边上的铁笼里关着十几头待宰的猪，每只耳朵上都钉着蓝色标签。他刚摸出手机拍照，就听见身后传来冷笑："孟技术员，要不要给你弄个显微镜？"

是村会计的儿子赵鹏，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正用杀猪刀削苹果。刀尖有意无意地指向孟青山手机："我叔说了，咱这生态养殖场，就等着你这样的专家来指导呢。"

前院突然爆发出哄笑和划拳声，空气中飘来劣质音箱播放的《好日子》。孟青山抬头望去，正好看见父亲弯腰给赵金虎点烟，火苗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而更远处，羊倌老徐头不知何时爬上了废弃的粮仓顶，正对着宴席方向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