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裹挟着红薯窖的霉味席卷而来。
孟青山的胶鞋陷在泥浆里，手电筒光束切开雨幕的刹那，他看见二十年前的计生标语正从老墙裂缝里渗出暗红。那是用猪血混合石灰刷就的"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此刻被雨水浸泡得，像条剥了皮的巨蟒盘踞在村委外墙上。
"青子！"春妮的呼喊混着雷声传来。她站在后山塌方的土坡前，雨衣兜帽被狂风吹落，露出脖颈处新结痂的刀伤——那是上周追查病死猪案时，冷藏车司机留给她的"纪念"。
孟青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手电光柱扫过断裂的槐树根。腐殖质堆里半截搪瓷缸泛着冷光，缸身上褪色的红双喜被泥浆填满沟壑。他蹲下身，指甲抠开缸底板结的泥土，突然触到某种纤维的纹路。
"八三年的计生宣传单。"春妮戴上橡胶手套，轻轻抖开那团烂絮般的纸片。闪电恰在此时劈开云层，泛黄的"优生优育"标题下，蜷缩着细如柳枝的森白指骨。
孟青山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起三天前在镇档案馆看到的卷宗：1983年冬，杨家沟计生办主任李保国因"超额完成任务"获得省级表彰。表彰照片里，李保国胸前的红花红得刺眼，背景墙上挂着二十一面流动红旗——正好对应那年杨家沟上报的引产数量。
"二十一个。"孟青山从防水袋里抽出红外相机，对着骨骸连续按下快门。取景框里突然闪过一抹靛蓝，他拨开碎骨旁的腐叶，半枚铜制钥匙正卡在槐树根瘤间，匙柄刻着模糊的"慈安"字样。
春妮的辐射仪突然发出蜂鸣。她将探头贴近骨骸胸腔位置，液晶屏上的数值疯狂跳动："铯-137超标三百倍，这孩子在母体里接受过放射治疗。"
暴雨更急了。孟青山把钥匙塞进证物袋，手电光扫过对面山坡新开的"金色年华KTV"。霓虹灯穿透雨帘，将"包厢火热预订中"的广告牌映在残存的计生服务站门楼上，腐朽的木梁在光影中扭曲成巨大的十字架。
子时，镇计生办档案室
霉味混着鼠尿的骚气扑面而来。孟青山用证物袋里的钥匙捅开1983年的铁皮柜，成摞的罚款收据像褪色的冥纸倾泻而出。他抽出三张同日期收据铺在桌上，手机电筒的光圈里，红联存根的"叁佰圆整"与白联收据的"叁佰叁拾圆整"形成刺眼的差额。
"每张截留三十块。"春妮的紫光灯扫过收据编号，"红联连续编号00231到00260白联却是跳号的。"她突然将灯光对准收据边缘，棉麻纤维在紫外线下显影出细密的针孔："这是银行捆钞用的标记针，他们用点钞机统计过截留金额。"
档案室深处传来纸张摩擦声。孟青山猛地转身，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间，他看见铁架后闪过半张青白的脸——那人左耳垂挂着枚铜钱大的玉蝉，正是李保国葬礼上孝子戴的葬玉。
"站住！"春妮甩出战术笔砸向电闸。黑暗降临的刹那，孟青山嗅到熟悉的沉香味——与上周在殡仪馆解剖李保国尸体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他朝着声响处扑去，手指擦过来人雨衣下摆，扯下半片印着"金玉满堂"字样的防水层。
应急灯亮起时，春妮正蹲在闯入者遗留的脚印前。"42码解放鞋，右脚鞋跟外侧磨损严重。"她将拓印模具按进泥痕，"常年开拖拉机的特征。"
孟青山捏着那片防水布，布料内衬的荧光编码在紫光灯下显现。那是县农机站的物资编号，而现任站长正是李保国的女婿王建军。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调出殡仪馆的尸检照片——李保国尸体的右手虎口处，有道与拖拉机摇把完全吻合的老茧。
寅时，镇卫生所地下室
生锈的铁门在钥匙插入时发出呻吟。孟青山推开门的刹那，数十个葡萄糖注射液瓶滚落脚边，1990年产的字样在瓶身泛着幽光。春妮的辐射仪再次尖叫，她撬开木箱底层的纸盒，撕开"葡萄糖"标签露出下面猩红的"哌替啶"字样。
"杜冷丁编号与计生办账本上的批号一致。"孟青山用镊子夹起破碎的安瓿瓶，瓶底残留的白色结晶在紫外线下呈现蛛网状荧光，"这是掺了放射性碘的兽用麻醉剂。"
地下室突然震颤起来。货架顶端的纸箱倾覆而下，泛黄的病历雪片般纷飞。孟青山护住春妮翻滚到墙角，抬头看见通风管道里垂下半截麻绳——绳结打着特殊的渔人结，与李保国"自缢"用的绳结一模一样。
"那不是李主任！"春妮突然指着某张飘落的B超单。1991年10月的检查单上，患者姓名栏写着"杨翠芬"，而诊断医师签名处盖着现任县医院副院长周文彬的私章。更诡异的是胎儿影像——颅骨位置有个双头麦穗状的阴影。
孟青山的手颤抖起来。他想起疯羊倌临终前塞给他的铜锣碎片，那上面也烙着同样的麦穗纹。当他把B超单对着手机光翻转，背面的计生委公章竟与铜钥匙上的"慈安"字样重叠成完整的"慈安福利院接收章"。
辰时，金色年华KTV地窖
假酒的味道掩盖不住腐臭。孟青山用消防斧劈开锁住的冷库门，寒气裹着二十年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春妮的无人机在头顶盘旋，热成像显示东墙后有片人形低温区。
"这是引产室的操作台。"孟青山摸着瓷砖上暗褐色的流纹，手电光照见墙角堆着的搪瓷便盆。盆沿残留的铭牌上，"杨家沟计生服务站"的字样与便盆里干涸的胎粪形成荒诞的对照。
春妮突然在冰柜后发出惊呼。她掀开防尘布，露出底下蒙灰的超声波机，屏幕保护膜上还贴着"周大夫专用"的便签。当孟青山启动机器，休眠二十年的硬盘竟自动播放起录音：
"1991年冬至，女胎，注射双倍剂量...李主任说客户要活的..."电流杂音中突然插入婴儿啼哭，接着是铁锹铲土的摩擦声，"埋在服务站后墙第三块碑下..."
无人机突然撞上什么东西。孟青山抬头望去，通风管道里垂下数十条麻绳，每根绳套都系着褪色的计生宣传单。当春妮用战术笔挑开某张纸页，泛黄的"优生优育"标题下赫然黏着片婴儿的指甲盖。
热成像仪在此刻发出警报。孟青山转头看见冷库铁门正在缓缓闭合，门外闪过半张戴着玉蝉耳坠的脸。他冲刺的瞬间，整面东墙突然坍塌，1983年的计生宣传单如雪崩般倾泻，每一张都印着李保国胸戴红花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