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将至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陈铁生单薄的背脊上。他弓着身子，把书包紧紧搂在怀里，赤脚踩在泥泞的山路上。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闪电劈开乌云密布的天空，照亮了他满是雨水的脸庞。
十五岁的少年喘着粗气，终于看见半山腰上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开一角，像张残缺不全的嘴。那就是他的家——准确地说，是他养父陈建国的家。
"爹！我回来了！"铁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屋内比外面还暗。唯一的电灯泡悬在房梁上，发出昏黄的光。
墙角传来一阵咳嗽声。陈建国蜷缩在灶台边的草席上，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疾。他挣扎着坐起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考得咋样？"
铁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被雨水浸湿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全县第三。"
陈建国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接过成绩单，用粗糙的指腹一遍遍着上面的红印章，仿佛那是某种神圣的符咒。
"县一中...校长说..."铁生咽了口唾沫，"说我这样的成绩，可以去城里读高中，将来能考大学。"
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响着，里面煮着野菜和零星几粒米。陈建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铁生赶紧拍他的背，摸到的全是硌手的骨头。
"学费多少？"咳嗽平息后，陈建国哑着嗓子问。
铁生低下头："一学期八百，住宿费五百..."
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点砸在铁皮脸盆上的叮当声。陈建国摸索着从席子下掏出个布包，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统共六十三块五。"
铁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家里全部的积蓄都在这里了，包括养父去年冬天在镇上帮人看仓库攒下的辛苦钱。
"我去找村长。"陈建国突然站起来，跛着腿去拿挂在墙上的蓑衣，"听说今年有扶贫助学金..."
"爹！"铁生拦住他，"王婶说了，助学金都给王家二小子了，他姑父是乡里的会计。"
陈建国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蹲在门槛上，摸出旱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烟丝早就受潮了。
"我去后山转转。"半晌，陈建国突然说，"听说这几天有商贩收金银花。"
铁生心头一紧："下雨天山里滑，您的腿..."
"老子还没废！"陈建国突然吼了一声，随即又软下声音，"你去把灶台收拾了。"
雨越下越大。铁生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时，听见木板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扒开稻草，发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汇款单——都是寄往一个叫"临江县福利院"的地方，最近的一张是三个月前，金额五十元。
铁生的手抖了起来。他听说过这个地方，当年警察就是从那里把他送到陈家村的。原来这些年，养父一首在偷偷给福利院汇款...
"铁生！"门外传来清脆的喊声。
是林小满。村医的女儿撑着一把破伞，怀里抱着个布包。雨水顺着她的麻花辫往下滴，校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满泥点的小腿。
"给你送复习资料来了。"小满把布包塞给铁生，里面是几本笔记和两个煮鸡蛋，"我爸说，你要是真考上县一中，他借钱给你交学费。"
铁生的耳朵烧了起来。小满比他小一岁，在隔壁班，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去年冬天他发高烧，是林医生连夜来给他打针，小满就在旁边递毛巾。
"不用..."铁生低着头，"我爹会有办法的。"
小满突然凑近，他闻到她头发上皂角的清香："陈铁生，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不该埋没在这山沟里。"
她说完就跑了，像只受惊的小鹿。铁生站在雨里，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小心地剥开一个鸡蛋，蛋白上用小刀刻着"加油"两个字。
天完全黑下来时，陈建国还没回来。铁生坐不住了，抄起手电筒往山上跑。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摔了好几跤，膝盖火辣辣地疼。
"爹！爹！"喊声被风雨撕得粉碎。
终于，在一处陡坡下，铁生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陈建国。老人的蓑衣挂在树杈上，背篓里的金银花撒了一地，右腿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
"没事...就崴了下..."陈建国脸色惨白，却还想逞强。
铁生咬紧牙关，把养父背起来时，才发现他轻得像捆干柴。山路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陈建国滚烫的呼吸喷在铁生后颈上，嘴里还念叨着："金银花...晒干了能卖西十..."
那晚，林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诊断结果是右腿骨折。铁生蹲在门外，听着养父压抑的呻吟声，把嘴唇咬出了血。
"要静养三个月。"林医生临走时叹气，"这腿本来就不利索，以后怕是..."
铁生整夜没合眼，给养父换冰毛巾降温。天蒙蒙亮时，陈建国终于退了烧，却突然抓住铁生的手："儿啊，爹对不住你..."
"您别说话。"铁生拧干毛巾，擦去养父额头的冷汗。
"柜子底下...有个铁盒..."陈建国断断续续地说，"那里面...有你当年被送来时...穿的衣服..."
铁生的手僵住了。八岁前的记忆早己模糊，只记得有个女人总给他唱摇篮曲，后来就是漫长的颠沛流离，首到被送到陈家村。
"你娘...应该是城里人..."陈建国从枕头下摸出个褪色的红发卡，"衣服兜里...别着这个..."
发卡上沾着铁锈，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精致的蝴蝶形状。铁生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这是他关于"母亲"唯一的实物证据。
三天后，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铁生把它藏在床板下，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砍柴、挑水、熬药。陈建国躺在床上指挥他腌咸菜、补房顶，恨不得把全部生存技能都灌进他脑子里。
"铁生啊，"有天夜里，陈建国突然说，"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在广东打工，一个月能寄回家五百块。"
铁生正在补渔网的手停了下来。他知道养父想说什么。
"我打听过了，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一天能给二十。"陈建国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包吃住..."
"我去。"铁生说。
这两个字一出口，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灶台上的煤油灯噼啪响了一下，陈建国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摇晃。
"儿啊..."老人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来，"爹没本事..."
铁生摇摇头，继续补渔网。他知道养父己经尽力了——八岁那年，是陈建国用三只下蛋母鸡把他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十岁那年他发高烧，是陈建国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医院；现在，为了让他继续读书，养父差点把命搭上...
第二天一早，铁生去了趟镇上。回来时带着两包水泥和几块玻璃。
"你这是..."陈建国瞪大眼睛。
"雨季要来了。"铁生挽起袖子，开始和水泥，"先把屋顶修修。"
他干得认真极了，仿佛要把未来几年该干的活都补上。傍晚时分，林小满来了，看见铁生在房顶上铺瓦片，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要辍学？"她听明白原委后，眼圈立刻红了，"陈铁生你傻不傻？全县第三啊！"
铁生没说话，专心致志地抹水泥。小满气得跺脚，从书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他："我攒的压岁钱，先交第一学期学费！"
"不用。"铁生推开她的手，"我爹需要人照顾。"
"那你自己的前途呢？"小满的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铁生终于抬起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远处的山峦："小满，你知道为啥我爹叫我铁生吗？"
小满摇头。
"他说，希望我像铁一样，经得起千锤百炼。"铁生抹了把汗，在脸上留下一道水泥印子，"我觉得他说得对。"
那晚，铁生写了封信给县一中校长，婉拒了入学机会。他把录取通知书和那个红发卡包在一起，藏在了房梁的缝隙里。
七天后，村里来了个包工头，说是招人去省城盖楼。铁生收拾行李时，陈建国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缝进了他的内裤口袋。
"儿啊，"老人颤抖的手抚过铁生的脸，"混不出名堂就回来，爹养你。"
铁生跪下来给养父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他看见门口站着林小满，手里捧着几本崭新的书。
"给你的。"小满声音哽咽，"《建筑施工技术》...我在县里书店买的。"
铁生接过书，发现扉页夹着一条红丝带。他认得，是小满过年时扎头发的那条。
"戴着它，"小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别忘了你是谁。"
天刚蒙蒙亮，铁生就跟着包工头走了。他没敢回头，怕看见养父佝偻的身影和小满挥舞的手臂。山路蜿蜒，像条灰白的蛇，把他带向陌生的远方。
他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当他再回来时，将不再是那个赤脚走在田埂上的少年，而是一个经历过城市淬炼的男人。而等待他的，将是比暴雨更猛烈的命运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