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烈日当头，空气都仿佛被点燃。膝盖底下是宗门里最寻常不过的青石板，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
倪蝶，此时还是阮娇娇，就是在这种酷刑中猛然睁开了眼。
“唔……”
一声闷哼，她猛地吸气，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渐渐聚焦。
入目是真千金阮乔房前精致到有些过分的飞檐斗拱，前院种植着各式名贵灵植被。
一切都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冰冷。
周遭的宗门弟子们压低了声音，却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议论，
“跪了快两个时辰了吧？真是活该，这次看她还怎么闹！”
“呵，这三年来仗着宗主那点所剩无几的偏爱，作了多少妖，早就该被重罚了！要我说，就该首接逐出宗门！”
“嘘，小声点……她鸠占鹊巢十几年，如今身份败露还不知收敛。不过说真的，乔师妹真是天命之女！福大命大，换旁人这次真就被她害死了！”
这些声音熟悉又遥远，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倪蝶的脑子里，让她一阵眩晕。
她不是己经死了吗？
刚从思过崖顶一跃而下，被崖底永不化冻的寒气侵蚀，最后神魂俱灭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可眼下这滚烫的触感，还有那股从丹田深处丝丝缕缕蔓延开来让她浑身发软的虚弱感都如此真实。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淡粉色的衣摆。
衣角上沾染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深色污渍，正散发着一种她至死都忘不掉的药香。那是三师兄晏之特制的“凝神香”。
【“娇娇，别怕，有三师兄在，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那温柔的的声音犹在耳畔。可她死前才知这伴随了她近两年的香气，不过是晏之为了掩盖拿自己试药的罪证，日日夜夜，如同附骨之疽。
“呕——”
身体的反应快于思考，一股剧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倪蝶忍不住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是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眼。
“又装可怜，这套把戏我们都看了三年了，谁还信啊！”
听到周围弟子嘲弄的声音，她突然想起来了。
这不是她死前。而是她死前两年，也是真千金阮乔回归宗门的第三年。就是这一天让她彻底沦为宗门弃子。
起因是三天前，她又一次冲进了大师兄裴寂处理公务的议事堂。
她将一张资源分配的玉简狠狠拍在桌上，因为愤怒声音都在发颤：“大师兄！为什么分给阮乔的修炼资源是我的三倍？我也是爹的女儿，你凭什么这么偏心！”
裴寂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抬起那双积攒了三年疲惫与不耐的眼眸冷冷地开口：
“三倍？她的修为己是筑基后期，你还在原地踏步。资源分配，按劳按需，你闹什么？出去。”
“我不！”三年的委屈与怨怼在那一刻彻底爆发，
“我才是你的小师妹！我才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你们都向着她，你们都忘了我！”
裴寂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没人忘记，是你自己不争气。阮娇娇，闹够了就滚出去。”
她就是在裴寂这冰冷失望的眼神中理智断线，转身冲进了负责传递宗门讯息的“传音殿”。
气急之下的她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于是她将一块能吸收一切声响的“静音石”，狠狠砸进了传讯法阵的核心。她本意只是想给大师兄找点麻烦。
她不知道，那时阮乔正在被群妖围攻。求援的讯息被那块承载着她三年怨气的石头吞噬得一干二净。
只是阮乔到底是天命之女，引爆了本命法器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回宗门。而那块静音石，成了她罪行的铁证。
前世的记忆到此，与眼前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倪蝶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烈日灼晒到通红甚至渗出血丝的膝盖，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抹弧度，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重生了。天道那个老糊涂，居然真的让她这个不过是一团逸散的灵体凝聚成型的魂魄重活了一次。
前世她用尽全力去争去抢，去证明自己才是那个值得被爱的人，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跑，再也不想和这帮人有联系。
就在她出神时，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
一个身穿玄色宗主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倦色，都显示着他长久以来的心力交瘁。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落在倪蝶身上，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有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常年消耗后所剩无几的彻底的失望。
正是凌霄宗宗主，阮归一。她名义上的“爹”。
“孽障！”
阮归一怒斥，积攒了三年的怒气总爆发。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三年来我一再容忍，一再给你机会，你却变本加厉执迷不悟！如今更是险些害死乔儿！你对得起谁？我阮归一的脸，我凌霄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闭上眼，仿佛不愿再看她一眼。
再度睁开眼时，那点残存的父女情分似乎己被彻底磨灭，只剩下属于一宗之主的冷硬与决绝。
“阮娇娇，心性顽劣，积重难返。即日起，剥夺其亲传弟子身份及一切用度特权！”
“念在……念在养育之情，不逐出阮氏族谱。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阮归一的亲女，只是阮氏旁支一个外门弟子，去外门好好修行！”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如此。
无数道目光，同情的、鄙夷的、痛快的，齐刷刷地钉在倪蝶身上。
换作从前的阮娇娇，此刻怕是己经哭着喊着晕过去了。
可现在的倪蝶，只是迎着父亲冰冷的视线缓缓地眨了眨眼，苍白的小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或不甘。
前世也是这般惩罚......这个时间点，三师兄的试毒己经开始了，然后是二师兄那一剑，再然后是爹爹废了她的灵丹，最后是大师兄将她关入思过崖……
原来如此。前世自己赎罪的流程……终于要开始了吗？
那她是不是只要乖乖地甚至主动一点地把这些流程都走完，就能拿到“刑满释放”的凭证彻底离开这里了？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那被创伤逼到扭曲的脑回路里生根发芽。
倪蝶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扶着自己快要断掉的膝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从阮乔的居所到她的“揽月小筑”，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这条路她曾被簇拥着走过无数次。而今天，她一瘸一拐像个孤魂野鬼，周遭的弟子远远地对着她指指点点。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残余甜香与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揽月小筑”依旧能看出昔日华美的轮廓，院中的珍稀灵植却因久未得精心照料而失了光彩；白玉台阶的缝隙里甚至生出了几点青苔，处处透着无人打理的萧条。
这便是她这三年来地位变化的最好证明。
她走到床边刚想坐下，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师妹。”
倪蝶的背脊瞬间僵硬。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除了她那位精通药理、擅于隐藏气息的三师兄晏之，还能有谁？
她缓缓转过身，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晏之永远是这副模样，一袭月白色的长衫，眉眼间总是带着三分温柔笑意，七分悲天悯人，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值得怜惜。
“你的脸色很难看。”晏之走上前，自然而然地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丹药，
“这是我新炼的还神丹，对你的内伤有好处。听话，吃了它。”
他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前世此刻往后的两年，他便是用这种温柔的姿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疯狂，一边“安抚”她，一边用她试毒。
而这所谓的“疗伤圣药”，到此刻她也吃了整整三个月了。看着那颗黑漆漆的丹药，倪蝶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她没有接，只是突兀地问了一句：“师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罪有应得？”
晏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师妹又说傻话了。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心疼你为何总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自己，也伤害我们呢？这三年来，你但凡……”
“够了。”倪蝶轻声打断了他，随即抬起头，沾着泪痕和灰尘的小脸忽然对晏之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微笑。
“师兄，我想起来了。”
晏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想起什么了？”他似乎不懂阮娇娇又在演什么博取同情的把戏。
“想起来，我的确不是爹的亲生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