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撕裂的主角剧本
头颅，在飞。
不是慢镜头般的悲壮坠落，而是一种被蛮力粗暴扯离躯干的、抽搐的旋转轨迹。那顶象征“曙光”与“天命”的黄金王冠，滑稽地歪斜着，悬在卡洛斯失去神采的金发上方。几秒前，这张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还燃烧着炽热的殉道者荣光，蓝宝石瞳孔倒映着即将终结于他圣剑之下的巨大混沌——盘踞在腐烂王座之上，由扭动触手、森白骨刺与嘶嚎肉瘤构成的虚空造物，“渎神者”。
“以光之名——！”
卡洛斯的咆哮挟裹着撕裂空气的金属质感，震荡着废墟的尘埃。他手中那柄名为“断罪之光”的圣剑，爆发出吞没一切视觉的纯粹光焰，将这座昔日辉煌、如今只剩狰狞断壁的深渊王座照得惨白。冲锋的姿态，宛如精心绘制的英雄长卷最完美的最后一笔，弧线悲壮而耀眼，力量积蓄至顶峰，气势锁定宿命般的胜局。
剧本是这么写的。光幕是这么宣告的。废墟中幸存者们麻木眼神深处最后那点微弱的火星，也是这么期盼的。
然后，零的左手动了。
那动作没有征兆，超越视觉捕捉的极限。更像是一条早己镌刻在时空经纬线上的既定轨迹，被无形之手粗暴地激活。他的整条左臂，乃至锈蚀扭曲的弯刀，都像是被命运提前操纵的提线木偶。那把刀——不过是从污秽角落里顺手捞起的垃圾，刃口崩裂，暗红锈迹如同凝固的陈旧血迹，扭曲的弧度像极了濒死的笑容——就那么突兀地、精准地切入了不可能的空间。
怎么动的？零不知道。大脑里只有一片混沌的轰鸣炸开：金属剧烈摩擦的尖啸，女人泣血的哀鸣，孩童不知忧愁的清脆咯咯笑声……以及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消毒水混同浓烈铁锈腥气的绝望味道，无比真实地冲刷着他的感知。声音、气味、画面搅成沸腾的沥青，疯狂侵蚀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滚！”他猛地甩头，试图驱逐这些不请自来的鬼影，视野却被睫毛上滚落的温热、黏稠的血珠彻底淹没。一片猩红翻涌，世界在粘稠的红色中剧烈倾斜。
在这片猩红与混沌的熔炉里，卡洛斯那柄断罪之光划出的夺目光流，其轨迹却清晰得刺眼。每一束光焰跃动的频率，肌肉瞬间的绷紧，空间因能量碰撞而产生的细微褶皱……构成那“英雄弧光”的所有要素，在他此刻疯狂混乱却又冰冷剔透的意识深层，被瞬间肢解，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洪流。
那个致命的缝隙，精确到毫秒的破绽，就在卡洛斯将毕生信念、力量乃至生命本源孤注一掷、集中于剑尖的那一瞬。
锈蚀的弯刀贴着腥风切进光隙。无视了灼目的圣焰罡风，无视了“渎神者”带有腐化能力的吐息。它以一种绝对违反物理定律的、轻巧诡异的震动轨迹，沿着卡洛斯被华丽肩甲护住的颈项下方，唯一的、因极致爆发而贲张鼓起的肌腱边缘——
“咯…嚓！”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毁灭世界的宏大噪音彻底抹去的脆响。像初冬踩断一片薄冰。
时间静止了。
圣剑燃烧的光焰如同被掐灭的蜡烛心蕊，骤然湮灭。卡洛斯前冲的完美姿态凝固成雕像。那张燃烧着荣光与狂热的脸上，茫然无措瞬间替代了一切，随即，在那双深邃蓝眸的最深处，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惊惧像毒藤般急速蔓延开来。仅仅一瞬。
巨兽“渎神者”那深渊般的巨口在吞噬完成的半途僵住，恶臭粘稠的涎水滴落。它那颗蠕动着肉瘤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散发出原始而纯粹的迷惑。送到嘴边的“美餐”停了？“主角”那让它垂涎欲滴、代表高品质“源质”的精纯光辉，怎么突然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碎了？
整个轰鸣、颤抖、走向最终崩塌的宫殿废墟，在这一刹那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倒塌的石柱停止呻吟，飘飞的尘埃定格在半空。世界，屏住了呼吸。
滋滋——
冰冷的、毫无情感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审判之锤，骤然砸碎了这片死寂。巨大光幕在虚空中凭空展开，流淌着墨绿色的粘稠数据流：
【剧目：《深渊王座》结束。】
【核心任务目标：确认‘渎神者’卡洛斯己被击杀（目标状态：己达成）。】
【生存者确认：零（代号）。剧作家（代号）。女武神（代号）。医师（代号）。…幽影（代号）。】
【本剧目‘焦点’评估确认：零（代号）。】
【结算执行中…】
【‘焦点’烙印，强制加载。】
最后一行字迹浮现的瞬间。
嗡！
一道比卡洛斯最后的光芒更加无情、更加纯粹的惨白光柱，如同天罚，精准无误地从虚无穹顶轰击而下，带着碾碎灵魂的威压，重重砸在零沾满血污、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呃…呃啊啊——！”
零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捏住，猛烈地向后反弓，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堵死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沙哑的嗬嗬声。这不是灼烧。这是精神层面的洞穿。庞大的信息洪流被强行凿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意识壁垒，以海啸之势灌入那片混乱的风暴之海！
意识被粗暴地撕裂！无情的冲刷！
无数碎片化的景象、声音、极端情绪在光柱的裹挟下高速旋转、撞击、炸裂：
——卡洛斯年幼时，在洒满玫瑰色晨曦的草地上挥舞木剑，奶声奶气地向父亲宣誓守护弱小，眼中闪烁纯净星火…
——他第一次将圣剑刺入魔族骑士胸膛时，那剧烈得无法抑制的颤抖，呕吐带来的酸腐感充斥口腔…
——得知自己被“轮回之境”隐秘选定为“深渊王座”的“潜在焦点”时，那隐秘压抑却如同岩浆喷发般的狂喜，以及幻想最终胜利的无限荣光…
——而最后！在那决定性的瞬间，他眼角残存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一张遍布血痂与污垢、眼神空洞如同熄灭深渊的脸！以及那把带着地狱腐朽气息的、锈蚀的弯刀！那张脸的主人……那个疯子！绝对的憎恨！灭顶之灾般的、纯粹的憎恨！更深之处，是连卡洛斯自己灵魂都在恐惧颤栗的本源恐惧！ “那是什么……怪物？！” 那是他意识崩解前，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尖利啸叫！
“……杀了它……那怪物必须……”
“……我！是我！焦点……不朽荣光……”
“……母亲…我会成为……英雄……”
“滚！滚出去！吵死了！闭嘴！闭嘴啊——！”
零终于爆发出非人的、仿佛源自地狱深处的凄厉嘶吼。他死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脖颈，指甲在皮肉上带出道道血痕，身体如同被丢入滚油般剧烈抽搐。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尖啸，相互撕咬，疯狂争夺着这具脆弱躯壳的控制权。他自己的脸？不，是卡洛斯的！那个蓝衣服哭泣的身影又是谁？！一个陌生的地名？一句意义不明的诅咒？海量的信息垃圾搅碎了残存的所有逻辑。
“主角？焦点？哈哈哈……狗屁！统统都是狗屁！”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狂笑，笑声扭曲破裂，染血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污秽、散落着碎骨的地面上，“谁在说话？！你是谁？！你才是主角？卡洛斯？还是……医院里……那个穿蓝衣服的……她是谁？！告诉我……告诉我我他妈是谁？！我的脑袋……要裂开了！要炸开了啊！！！”
光柱消失得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猩红的数据光幕也悄然隐去。
比之前更为凝重的死寂，沉甸甸地覆盖在这片彻底沦为生命禁区的残破王座之上。“渎神者”庞大的躯体失去了核心能量的维系，如同泼洒在烈火上的油脂画，剧烈扭曲，沸腾，化为一滩不断蒸发、散发出浓烈硫磺气味的恶臭黑烟，最终彻底消散。
几米外，一片倒塌石柱形成的浓重阴影边缘，一个身影静静矗立。剧作家。一张没有任何五官起伏的纯白面具覆盖着他的脸，冷漠地对着零的方向。面具表面光滑如瓷，但在那空洞眼孔之后的目光，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一道淡蓝色、如同代码串般的数据流痕在面具太阳穴的位置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剧本偏离指数：83.1%…变量Z影响系数激增”。新的参数录入演算序列。
稍远一些，碎裂的王座高台之下，女武神单膝点地。她低着头，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缓慢而稳定地擦拭着她那柄狰狞的血色长枪——昆古尼尔。粘稠的、仿佛还带着活性的暗红色“渎神者”体液被一块雪白无垢的布条吸收。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感，完美抹去所有激烈搏杀的痕迹。零那撕心裂肺的崩溃嘶吼，不过是这片死域里无意义的噪音背景。她冰冷的、如同顶级扫描仪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零剧烈颤抖的身体，不带一丝怜悯或厌恶，只有最纯粹的理性解析——物理损伤状态，精神稳定性临界值评估，下一次具有威胁性行为爆发的潜在时间窗口。初步评估结论：威胁等级中度，不稳定因素激增，需持续性强制监控。在她脚边，一副被某种巨力撕扯成两截、覆盖着残破金属胸甲的骷髅架子，正化作细微的数据碎片悄然消失，那是闯入她攻击范围的某个额外“杂音”。
更角落一处相对平坦的断石台面上，医师微微佝偻着背。他那身纤尘不染、剪裁异常合体的白色长袍，在周围遍布血污、肉泥、黑烟的污秽环境中，透着一股诡异而冰冷的洁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稳定地操作着几柄薄如柳叶、寒光闪烁的微型器械，精准地剖开了一只落单的、长着扭曲人脸的蝙蝠状怪物的胸腔。粘稠的绿色内脏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散发出难闻的腥气。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恒定的、如同戴上了微笑面具般的温和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毫未变。但那双深邃到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眼眸，却像两块精准对焦的磁石，牢牢吸附在零的身上。他的目光穿透零身上残留的、正在缓缓消散的“焦点”光晕碎屑，聚焦在那张布满泪痕、血污、表情因精神撕裂而扭曲的脸上，每一个痛苦抽搐的细节都被捕捉、放大、分析。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满足弧度在医师的唇角一闪而没。那并非嘲讽，而是如同最顶级的生物研究员，在无菌培养皿中发现了一个蕴含无限可能的、活生生的、前所未见的珍稀突变体的纯粹的、冰冷的科学狂热。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手中怪物体腔内冰凉黏滑的内壁组织，仿佛在模拟触碰到另一种更混乱、更“新鲜”的核心样本时的理想反应。
更远处，一片由巨大穹顶崩落堆积形成的绝对黑暗区域，两星针尖大小的、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般的暗红色光芒，极其隐蔽地闪烁了一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彻底被深邃的黑暗吞没。那里，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动静。那是幽影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是观察？是记录？还是信息的攫取与传递？无人知晓，也无人能追踪。
零的嘶嚎声渐渐低落，转为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沉重喘息。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血、尘土凝结成的污垢泥泞不堪，只有那双眼睛，在灰败涣散和一种赤红燃烧的疯狂中激烈搏杀，忽明忽灭。那把锈蚀的弯刀依然死死地攥在他被血浸透、微微痉挛的左手里，刃口上残留的暗红液体正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面的血泊中，发出轻不可闻的、粘稠的“啪嗒”声。
他失焦的瞳孔死死地锁定在光幕消失的那片虚空，眼神空洞，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某种神经质般的偏执：
“……我不是主角……”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下次……轮到你了？还是……还是你？”他的目光骤然抬起，越过卡洛斯那颗彻底失去光泽、被尘埃覆盖的头颅，穿透污浊的、弥漫着硫磺与血腥的凝固空气，仿佛击穿了这名为“轮回之境”的庞大囚笼的壁垒，投向更深、更不可测的地方——一个在他无数破碎记忆残片中反复闪现、布满冰冷的银色金属管道与巨大观测镜头的空间穹顶。对着那个或许存在的、高高在上的“主宰”，也对着这死寂废墟中所有隐形的“观众”，更是对着自己脑海里那无数混乱尖啸的“回响”，发出了最终灵魂崩溃般的宣言：
“都…看…清…楚……光环之下——从无主角！” 声音撕开了凝固的死寂，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无尽疯狂的回音，在整个深渊王座的废墟中震荡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