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深入骨髓的臭。
零在齐腰深的冰冷污水里跋涉,小丑服吸饱了黑水,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拖在腿脚。劣质油彩彻底糊烂,红黄斑驳粘在脸上,仿佛被泼了一脸稀释的呕吐物。每一次趟水,滑腻的污物从裂开的裤裆灌进大腿内侧,冰得他牙齿打颤。唯一的热源是口袋里那枚锈牌,冰冷坚硬的触感硌着胯骨,像块埋进皮肉的耻辱徽章。
“阿强的员工休息区……”零牙齿缝里挤出嘶声,劣质小丑喇叭鼻让他听起来像头愤怒的、伤风的骡子。
他弓着腰,背靠在一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上暂歇。头顶昏黄的壁灯灯泡苟延残喘,光线只能撕开一小片黑暗。目光扫过西周,巨大的废弃机械如同被腐蚀的巨兽骨骸,半埋在黑水里。远处水面漂浮着一截布满粘稠藻类的木桩,上面挂着一件褪色发黑的连体工装裤。
工装。
零浑浊的眼珠亮了一下。他艰难地挪过去,抓住那件糊满油污和未知沉淀物的工装裤。入手湿冷沉重,散发着混合了机油和腐烂物的恶臭。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飞快地扯开身上那件快成了水鬼裹尸布的红黄条纹小丑服——它像一层半融化的烂泥般滑脱下来。
污黑冰冷的脏水瞬间包裹皮肤,激得他一个哆嗦。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湿漉漉、粘嗒嗒的工装裤套上。裤腿又长又肥,裤腰耷拉在髋骨上,破了好几个洞。袖子短了一截,油腻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冰凉滑腻。但这总比那条裂裆的、昭示着他小丑身份的死亡邀请函强!
他把那件破烂的小丑服团了团,扔进身后黑水深处。让它烂在臭泥里吧。
现在,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从油田爬出来的、快要冻死的流浪维修工。口袋里,锈牌冰冷的棱角似乎都带着点温度。他拿出锈牌,凑近昏黄的灯光仔细看。
牌子上全是锈,斑驳不堪。正面上半部分刻着一个扭曲的箭头,箭头下方模糊地刻着一行字:
「STAFF ONLY →」
背面坑坑洼洼,边缘残留着一点劣质绿漆的痕迹,隐约能看出像个“强”字的半边,底下还有一串似乎被刮掉的数字。
就是它了。零捏紧锈牌,弓着腰,顺着巨大管道和墙壁的阴影摸索前行。昏黄的灯光在宽阔污浊的空间尽头越发稀疏,首至消失。黑暗重新吞噬了视野。只有趟水的哗啦声和远处管道深处水滴坠落的空洞回响在无边的死寂中回荡。
阿强的箭头指向的是……左边?零在绝对的黑暗里靠触觉移动。冰冷粗糙的墙面,湿滑长满藤壶(感觉像)的管道外壁,脚下时而踩到滑溜的金属块,时而又陷进恶臭的淤泥。刺骨的寒气和滑腻的黑暗包裹着他。
摸索中,他的手突然触碰到墙面上一处截然不同的冰冷和光滑——金属!
黑暗中一阵极其微弱的“滋…咔…”声响起,随后是一点暗淡的绿光在墙根处极其微弱地亮起!位置很低,几乎贴着水面!绿光勾勒出一扇圆形金属小门的下半部分轮廓!
锈牌在手里猛地一跳!似乎有微弱的吸力产生!
零毫不犹豫,立刻矮下身体,将手中的锈牌朝着那微弱绿光亮起的中心位置按去!
“啪嗒…咯吱…吱呀——”
一阵老旧绞盘和生锈轴承强行启动的滞涩噪音在黑暗的门后响起!那扇圆形小门向内旋转打开!里面并没有光透出,扑面而来一股陈旧纸张的霉味、浓烈的烟草味(劣质烟丝)混合着某种廉价花露水的刺鼻气息,还有一丝……凝固血液的腥气?!
零侧着身体,勉强从狭小的圆门挤了进去。
里面温度骤然升高,带着一股不流通的闷热潮湿感,空气像被用过一千遍没洗的抹布糊在脸上。眼睛暂时不适应黑暗,但能模糊看到这里空间不大,像个废弃的维修值班间。
“嘶啦!”
一声刺耳的、类似胶带被粗暴撕开的噪音在角落里响起!
零瞬间绷紧神经!本能地弓身藏在门旁的阴影里。
昏暗中,一点极其微弱的红光在角落一个翻倒的、巨大的黄色木质玩具鸭子的鸭喙位置闪烁了两下,随即熄灭。
“谁?是谁?谁在哪儿?!”一个粗粝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浓重的警惕和一丝……隐藏不住的恐惧。角落里有沉重的摩擦声,一个壮硕模糊的人影似乎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似乎不太灵便。
是“阿强”吗?
零没回答。他的手在工装裤油腻的兜里摸索着——那枚锈牌的冰冷棱角。这不是休息区。这是哪里?
角落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别……别过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欢乐饼’!是‘观众’怂恿我的!他们说那是过期的……谁知道……谁知道是那个粉色的东西搞的鬼!啊——我的腿!我的腿!”
沉重的摩擦变成了痛苦的哼唧。角落里人影缩了起来。空气中那股凝固的腥气似乎更重了点。
零屏住呼吸,眼睛逐渐适应了极度昏暗的环境。他看清了。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和他身上同款的、污秽破烂的工装裤。他蜷缩在一个翻倒的巨大黄色木头鸭子旁(这鸭子足有小卡车轮胎那么大),鸭子腹部的裂口用透明宽胶带草草粘着。阿强(如果他是阿强)一条腿上捆着厚厚的、渗出暗红血迹的肮脏布条,看起来像是被什么极其粗糙的东西缠绕固定过。
“你……你不是他们……?”阿强浑浊的眼神透过昏暗中扫到门口阴影里的零,带着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冀。“员工?新来的?”
零保持沉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他的目光扫过这个狭小空间。墙角堆着高高耸起的、沾满油污的废旧纸箱和发霉的文件袋。一张断了腿的木桌靠在墙边,上面摆着个断头的台灯。墙上有残留着爪痕般印记的粉笔涂抹痕迹,像是被仓促擦掉的字。
一张被揉成团的粉红色信纸,被丢弃在满是污渍的地面角落里。颜色和他在污水里扔掉的那张“捉迷藏邀请函”一模一样。零的心沉了一下。
“你……”零努力模仿着低沉、疲惫的工人嗓,劣质喇叭鼻的效果几乎没了,“谁伤的你?”
“粉……粉的……”阿强声音颤抖起来,粗壮的胳膊死死抱住那个巨大的木头鸭子的断翅,仿佛那是救命稻草。“观众给的票……‘欢乐时光’剧场的后台特别通行票……上面有粉色的笑脸……甜的腻人!那些该死的‘观众’!他们把通行票塞到我手里……怂恿我……”
阿强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极度的恐惧:
“我钻进去……想看看……‘欢乐时光’仓库里有什么乐子……就……就看到它在……在后台深处……”
“它?”
“对!那个粉色的……”阿强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穿着粉底白点的泡泡裙……戴着巨大的粉红卷卷假发……脸上挂着的笑容……僵硬的像焊上去的!嘴角快咧到耳根!那眼珠子……像两颗劣质塑料纽扣……就那么嵌在里面……死死的盯着……”
“它就坐在后台中央……那个……那个粉色的秋千上……一荡……一荡……还哼着歌……儿歌……调子……冰冷尖锐……钻耳朵!”
阿强身体猛地一缩,伤口估计被牵扯,痛得他龇牙咧嘴,恐惧却更浓:
“我以为……是个破道具!想过去把它拖出来……拿出去换了!谁知道……”他眼中布满血丝,指着自己那条被草草包扎的伤腿,声音带着哭腔,“……我刚摸到它那该死的假发……它猛地扭过头!那塑料纽扣眼珠子首戳戳对着我!那咧开的假笑脸……突然就对着我裂开!露出了下面……那个黑色的!吸……吸盘嘴!”
阿强喘得几乎窒息:“……它……它对着我‘笑’!发出噗叽噗叽……像漏气皮球的声音!那粉裙子下面……突然伸出来一条……像泡发了的发白带鱼的东西!嗖地就缠住了我的腿!上面全是……全是湿冷的吸盘!”
他身体筛糠般抖动:“……钻……钻进去了!它在往我腿里钻!冷!又冷又疼!我……我操起旁边地上的半根钢管就砸!砸在它脑袋上……那粉色卷发里砸出一声……不是惨叫!是像气球爆了的……‘啵’的一声!”
“那玩意儿……缩回去了……但钻进去那东西断了一截在老子腿里!还在动!”阿强眼神充满恐惧和恶心,“……我就用……用胶带缠了……用……用焊枪烧红的烙铁烫了伤口……把烂肉和那截东西烧糊在一起……才堵住血……”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巨大黄色木鸭子的断翅,声音低下去,带着刻骨的怨毒:“……我就跑啊……拖着这条废腿……后面……后面那东西……那粉色的玩意……还在荡秋千……还在哼歌!它肯定盯上我了!那些王八蛋‘观众’……他们知道……他们他妈的一定知道!”
零默默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工装裤兜里那块冰冷的锈牌。泡泡裙。粉色假发。吸盘嘴?后台深处?欢乐时光剧场?这不是清洁工,这玩意儿比清洁工更诡异。
就在这时,房间顶部那个巨大的黄色木鸭子的鸭喙位置,那颗暗淡的红色小光点,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两下。
零猛地看向它。
“嘘!”阿强突然警惕地竖起一根油污肮脏的手指!他耳朵贴在冰冷墙壁上,浑浊的眼睛瞪大:“……它们来了!听!清洁工!在……在外面!靠近了!”
零心脏一紧!确实,有极其轻微但极其规则的、如同金属履带碾过坚硬地面的震动和齿轮啮合声,从圆形小门外那无尽的黑暗污水管道空间中隐隐传来!由远及近!
阿强猛地抓起地上的锈牌(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拿的),指着房间另一个角落:“快!后门!就在那堆烂箱子后面!牌!用牌开门!那里……那里通到员工休息区深处!帮我……帮我挡一下!我腿废了!带我一程!我知道路!”他声音急促,眼中带着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角落里确实有一大堆快顶到天花板的烂纸箱和破木板,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一块同样黝黑、光滑的金属面板轮廓。但……
他看着阿强手里那块锈牌。那牌子根本不是阿强从墙上开门进来的那个!那块锈牌此刻正被自己牢牢捏在裤兜里!那阿强手里这块……哪里来的?难道是这间值班室里的?还是刚才他摸黑进来时阿强趁机从他身上顺的?刚才黑暗中阿强动作……
没时间细想了!门外的履带声和齿轮啮合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隔壁管道的墙壁外!冰冷、规则的震动顺着墙壁传来!
零猛地扑向那堆破烂杂物!也顾不上隐藏动作了,双手疯狂扒开发霉的纸箱和断裂的木条!恶臭的灰尘和不明霉斑扑面而来!墙壁上,一块半米见方、同样光滑冰冷的金属面板暴露出来!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带着锈迹的钥匙孔!
阿强拖着伤腿挪到了零身后不远处,攥着那块锈牌,眼神狂热地盯着那孔洞。“快!钥匙!就是它!进去!”
零看着钥匙孔。形状……和自己那块锈牌边缘的凹凸纹路似乎严丝合缝!
他将手伸进裤兜。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冰冷锈牌的一瞬间——
“噗嗤!”
一声如同漏气、带着湿滑粘液感的、让人头皮炸裂的声响!
不是从门外!
是从零的身后!从那个巨大的黄色木鸭子的鸭喙里发出来的!
零和浑身绷紧的阿强同时僵住!
那鸭子空荡荡、黑洞洞的鸭喙深处,像是瘪气的气球被重新充了点气,一点点……缓缓地……鼓胀起来!伴随着极其轻微的、如同尖锐指甲刮过干燥皮囊的“嘶……嘶……”声!
阿强的脸色在昏暗中瞬间褪尽血色,眼睛睁大到极限,瞳孔里满是无法置信的、被彻底愚弄的惊惧!他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开合,像是想说……
“不……是鸭……是它……”
嗡——!!!
圆形小门外,冰冷的白色扫描光束瞬间刺破门缝!如同实质化的利刃!狠狠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清洁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