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纯粹的、绝对的黑暗。像是沉入了没有温度、没有声音、连时间都己死去的冰冷沥青海底。
不，不只是黑。
黑暗深处，某种东西在蠕动。无法形容，非光非质，像是亿万只裹着粘液的蠕虫在意识废墟的裂隙中交媾、撕裂、再生。每一次蠕动都带来神经末梢无法承受的、纯粹概念层面的碾磨剧痛。
皮肉被撕裂的尖叫早己喑哑。冰冷的骨钩刺穿、搅动、分离的触感似乎烙印在了灵魂的纤维结构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被粗糙的麻绳牵拉贯穿。鼠爷那浑浊、如同覆盖着无机质尘膜的眼珠，死死俯视着他挣扎的意识深渊，是这场黑暗蠕动交响中唯一凝固的、冰冷的座标。
无法区分这痛苦是来自现实被钉合的残躯，还是这黑暗深渊本身。记忆的碎片也被这黑暗浸润、扭曲——
冰冷白炽的无影灯束不再是清晰的切割光路，而是融化流淌的炽白粘稠液体，从天顶滴落，灼烧着视网膜；束缚带不再是皮带，而是由无数条湿滑冰冷的金属触须编织而成，在皮肉上勒紧、吮吸；骨钩探针变成了巨大节肢生物的颚足，在更深层的精神意识中挖掘、翻搅……
“——琳达……跑……”
他的嘶喊卡在凝固的黑暗里，没有回声。那覆盖着蓝色医疗面罩、只余惊骇泪眼的模糊面容，在记忆碎片的边缘疯狂闪烁、碎裂，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试图凝实，就被黑暗中无形的蠕虫潮汐拖拽回深渊，咀嚼出更为破碎、含义不明的混乱音节。
逃……实验……都……陷阱……
思维在粘稠的黑暗中如同凝固的琥珀，只能被动承受那无处不在的碾压式痛楚和来自过去的、同样扭曲到难以识别的恐惧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新的感知，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光，费力地渗透进来。
不是光。是一种规律性的、沉闷的震动。
咚……嗡……
咚……嗡……
如同庞大生物的迟缓心跳，又似巨大引擎在深水中搏动。
同时，极其细微、却绝不可能被忽略的触感，从身体的某个部分传来。
背脊下方。冰冷。坚硬。湿滑粘腻的质地。似乎有冰冷的水流带着更大的、沉重的碎物，一次又一次地冲刷而过……带来某种持续的下沉感。
震动……水流……下沉……
身体残存的、最原始的本能被这微弱的新刺激强行唤醒！如同溺毙前最后一口倒呛的冷水！
空气！
被黑暗和剧痛封死的肺部猛地炸开！生理性的求生欲冲垮了精神层面无尽的碾压！
“咕呃——！！噗咳……咳咳咳！！”
零的躯壳在现实中剧烈地抽搐起来！一大口带着污物残渣和腥甜血水的混合液体从喉咙深处呛出！他被这剧烈的刺激带动的全身痉挛，撕裂了虚弱的昏厥状态！
视线骤然被点亮——并非光明，而是由极其微弱、摇晃不定的暗红色应急灯光投下的微弱光晕，勾勒出令人窒息的轮廓。
如同巨大的鲸鱼腐烂空腔内部。
潮湿冰冷的空气（如果能称之为空气的话）带着浓烈的、仿佛沉淀了千年污垢的腥浊与铁锈味，劈头盖脸塞满鼻腔。视线所及，是无比巨大、向上看不到顶的圆形金属内壁。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墨绿色与暗红色交替蔓延的油污与锈蚀苔藓层，如同巨型生物的脓疮病灶。无数粗壮、锈蚀不堪的管道像畸变的血管根瘤，扭曲地从墙体或穹顶垂下，又扎入下方粘稠的黑暗深处。
空间底部，并不是平整的地面。而是极其深广的、散发着浓烈腐败恶臭的……巨型沉淀池！浑浊发黑、如同稀释原油般的污水在下方无声翻滚。水面漂浮着、半沉浸着无以计数的废弃物——断裂扭曲的钢筋骨架、巨大而腐朽的合成木托盘、碎裂的混凝土块、裹着污物的巨大合成材料包裹物、甚至还有不明生物的骸骨残片……它们如同史前坟场，在这片污油水域中缓慢沉浮、互相碰撞。
而零自身，此刻正被放置在这巨大污水池的边缘地带——一块由巨大扭曲的钢梁托举起来、仅数米见方、沾满油腻垢物的金属平台。平台微微倾斜，下方不到一臂之遥，就是那深不见底、散发恶臭的黑油污水。每一次空间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闷“咚……嗡……”震动传来，整个巨大的沉淀池空间都随之轻微摇晃，污水随之起伏，拍打着平台边缘，溅起冰冷腥臭的水花。
他还活着。像一块垃圾，被随手扔在了这巨大城市排泄系统的咽喉淤塞之地。那个鼠爷，如同处理真正的废料一样处置了他。
身体的剧痛瞬间变得无比真实清晰。右臂那道被骨钩生生刮去一层血肉又被粗麻绳野蛮钉合的伤口，如同埋了一颗烧红的炭在筋肉里灼烧！每一次牵扯都让他牙关紧咬，眼前发黑！胸口撕裂的疼痛也因刚才呛咳更加锐利！
他艰难地移动唯一能自由扭动的头颅。身体的虚弱远超想象，动弹不得。那张冰冷油腻的“手术台”并未消失，此刻它被一块更大的、满是油污的厚塑胶垫垫着，充当了他身下的“床铺”。
油灯呢？矿耗子呢？鼠爷呢？那个肮脏血腥的洞窟……全都消失了。
是移动？还是被丢弃？
目光扫过平台。在一堆杂乱的废弃金属零件和凝固油脂块中，他的视线停住。
轮回印记。
手腕上那片闪烁着微弱蓝光的复杂几何纹路，消失了。
手腕上，只余下一片深紫色的、微微隆起的、覆盖着新鲜黏稠组织液的灼烧伤疤！边缘皮肉翻卷焦黑，散发出皮肤被瞬间高温碳化的焦糊气味！像是被某种极其高热的能量焊接点瞬间烧蚀掉了一片血肉！
那个矿耗子！他不仅带走了可能换钱的铭牌，连这唯一能证明他与轮回之境有所关联的“凭据”，都强行剥下带走了？！为了那点悬赏、那点源质……连一层带血的人皮都不放过？！
一股夹杂着剧痛、虚弱和被彻底视作废料的屈辱感的汹涌恶心，混合着此地浓烈的恶臭，猛地冲上喉咙！他再次俯下身，剧烈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断断续续的血沫沿着嘴角滑落，滴在冰冷油腻的金属平台上，晕开一滩暗红。
“啊……” 喉咙深处逸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气声，混杂着苦涩和无法释放的愤怒。
就在这时！寂静的巨型沉淀池中，一阵不同寻常的扰动从那深黑色油膜水面上传来！
哗啦……
水面微微开裂。一个巨物在深水之下缓慢搅动！粘稠油污被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缓慢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一个硕大的、覆盖着黏腻污垢、色泽棕黑相间的扁平蛇形头颅，带着倒三角状的细小黑色鳞片，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
那绝不是蛇！它的头颅过于宽大扁平，眼窝深陷处没有眼睛，只有两片覆盖着坚韧黑色眼睑的鼓包，以及一条长满细密环状褶皱、缓缓探出水面进行空气交换的粗壮呼吸道管口！冰冷粘腻的气息伴随着一股浓郁的尸腐气味弥漫开来！
水面之下，巨大的、如同黑色金属管道般的躯干在浑浊水底若隐若现，至少水桶粗细！随着它无声的上浮，被其庞大体型排开的水浪无声地推动着漂浮的垃圾残骸，撞击在平台边缘支撑的钢梁上，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一条生存在镜城最深、最污秽沉降系统底层的“腐沼盲虫”！
它那覆盖着污泥污垢的宽扁头部缓缓转动，似乎无法视物的“面部”轮廓精确地锁定在了零所在的平台方向！那条粗壮的环状褶皱呼吸管微微翕张，捕捉着空气中弥漫的——新鲜血肉的咸腥味！零呕吐后滴落的血迹气味，如同最清晰的信号！
绝对的寂静中，杀机如同无声的寒潮弥漫！
零的身体因为虚弱和剧痛动弹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巨大水怪无声无息地、持续逼近平台下缘的阴影！看着那覆盖着油污鳞片的宽扁头部距离平台的钢铁支撑梁越来越近！
他能清晰地看到呼吸管道口周围覆盖的粘腻液体，感受到那庞然巨物搅动水流带来的压迫性冰寒！
跑？无力。动？剧痛。武器？赤手空拳！甚至连惨叫，都会成为刺激这头感官迟钝却对血腥气味极度敏感的怪物发动致命攻击的信号！
沉闷如心跳的空间引擎搏动声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
只有污水无声翻滚的粘稠声响。
巨型腐沼盲虫阴影般的头颅，距离平台仅余一臂！
等待？被吞噬？成为这污秽沉降池底层的又一具残骸？
零的牙齿死死咬进了下唇，渗出血腥味。他破碎混乱的精神意识，在极致的、冰水浇头般的死亡威胁下，被某种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强行点燃！一种超越了当下绝望情境、源自无数濒死碎片经验强行拼凑而成的偏执意念，如同冰冷的烈焰，在他瞳孔深处燃烧！
“……我还没有……”
“……成为你的实验品……”
“……找到……琳……达……”
“……或者……找到‘我’……”
“……还轮不到……你！”
嗡！！！
巨大的震荡如同有形巨锤，轰击在整个巨大沉淀池空间！不是之前有规律的空间引擎搏动，而是更加突兀、狂躁、仿佛要撕裂整个结构的狂暴震荡！
嘶——嘎——！！！
恐怖的、如同百万吨钢铁被强行弯折撕裂的锐利尖啸，从极高处的金属穹顶方向刺破空气，疯狂炸开！尖锐的金属噪音穿透耳膜，首刺大脑！连平台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震荡而剧烈颠簸摇晃！
吱呀！轰隆！
上方远处，堆积在巨大沉淀池一侧、如同山脉倾颓的高耸废弃物残骸堆，在这剧烈的结构震荡下终于失去了脆弱的平衡！一块足有小汽车大小的巨大混凝土承重板，混合着断裂的钢筋丛簇和无数裹着油腻污物的垃圾碎块，在令人牙酸的摩擦与撕裂声响中，轰然坍塌！如同崩落的山崖，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朝着下方浑浊的水面斜砸下来！
庞大的水流瞬间被砸起的冲击波掀起滔天巨浪！浑浊污秽裹挟着无数碎物的巨大水墙如同海啸般瞬间扑击在平台边缘！冰冷腥臭的油污巨浪瞬间将零和整个平台淹没吞噬！
“噗啊——！”零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带着令人窒息滑腻污浊狠狠砸在身上，整个身体被拍向金属平台油腻的地面，污秽冰水疯狂灌入鼻腔！呛咳淹没在滔天巨响和飞溅油污中！
水浪掀起！
那无声逼近、几乎贴着平台钢梁准备发起袭击的巨型腐沼盲虫，它的黑色巨首首当其冲！被排山倒海般砸下的混凝土巨型板块和汹涌巨浪结结实实地命中！
“嗷——！！！”一声沉闷压抑、极其怪异的、如同气囊被巨力挤压爆破般的惨嚎从水下深处发出！水面剧烈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浪涌漩涡！那如同黑色油管般巨大的身躯在水底疯狂扭动挣扎！无数污秽浊浪被搅起！暂时将它庞大的身影和刚刚爆发的致命凶性完全掩盖在混乱波涛之下！
巨浪拍下。
零呛咳着从冰冷滑腻的污水中抬起头，浑身湿透，滴滴答答淌着油污黑水，冰冷刺骨。他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撑起身体，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恶臭和血腥。他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被腐沼盲虫挣扎搅动的汹涌浑浊水域。暂时的安全？还是下一次攻击的前奏？
巨大的混凝土板块像搁浅的巨兽残骸，一角浮在水面。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空间撕裂震荡似乎减弱了，只余下嗡嗡的低鸣。断裂钢筋丛狰狞地刺穿污浊水面。浑浊的黑色油浪依旧在翻滚震荡。
平台微微摇晃。平台深处那堆积的废弃物角落，一张被油污浸透、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被震落滑开一角。
半片模糊不清的、被撕扯下来的硬质铭牌的一角。
上面，似乎沾着凝固的黑色血迹和一个无法识别的字母残痕。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污浊和剧痛，传到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