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真空的冷，也不是数据的冷。
是一种被强行剥离了所有污垢、伤痕、记忆后，赤裸灵魂浸泡在无菌营养液中的、令人窒息的纯净之冷。
零的意识在虚无中缓缓“上浮”。没有剧痛，没有混乱，没有血腥味。感官如同被格式化重置，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近乎麻木的平和感。他缓缓“睁开”眼。
视野被一片柔和、均匀、毫无阴影的乳白色光芒填满。光线似乎来自西面八方，没有光源，没有方向，均匀得如同宇宙诞生前的原初汤。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平面上。
地面是温润的、带着玉石般细腻光泽的纯白材质，平整得如同镜面，延伸至视野尽头，与同样纯白、毫无缝隙的穹顶柔和相接。空气清新得如同不存在，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雨后青草混合着臭氧的纯净气息。没有风，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包裹着一切。
他低头。
身体完好无损。穿着一件同样纯白、毫无褶皱、材质柔软如云絮的连体衣。皮肤光洁，没有任何疤痕、污渍，甚至毛孔都细腻得如同瓷器。左肩的断口消失了，右肩的鸟喙接口无影无踪，胸口的空洞被完美填补。他抬起手，五指修长干净，指甲圆润，没有任何嵌入的骰子或血污。
完美。洁净。如同刚从流水线下来的标准人偶。
一种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感攥住了零的心脏。这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的存在！
“欢迎来到‘伊甸园’，亚当。”
一个温和、中性、带着令人心安磁性的合成音，如同春风拂过耳畔，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
零猛地抬头！
前方不远处的纯白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存在”。
他悬浮在离地半尺的高度，身形轮廓完美得如同黄金比例雕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同样纯白的修身制服。面容英俊得毫无瑕疵，皮肤光洁如玉，银白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非实体，而是两团不断缓慢旋转、散发着柔和乳白光晕的漩涡。漩涡深处，似乎有无数微小的、代表着“智慧”、“理性”、“秩序”的几何符号在生灭流转。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如同经过亿万次计算的微笑，看着零，或者说，看着这个被命名为“亚当”的造物。
“亚当？”零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用。这名字像一块冰冷的铁片塞入喉咙。
“是的，亚当。”光眸存在温和地点头，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是这片新净土诞生的第一位‘原生居民’。一个纯净的、未被旧世界污秽沾染的、全新的开始。”
他优雅地抬起手，指向周围无垠的纯白。“看，这是为你，为所有即将到来的纯净灵魂，准备的应许之地。没有痛苦，没有纷争，没有扭曲的规则与无谓的消耗。只有永恒的宁静、秩序与……进化。”
零的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宁静？秩序？进化？这些词像裹着蜜糖的毒药。他环顾西周，这片绝对纯净、绝对均匀的空间，给他一种被塞进培养皿的窒息感。
“其他人呢？”零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警惕，“赌徒？医师？腐朽者？女武神？”
光眸存在的微笑弧度没有丝毫变化，漩涡眼眸中的光晕平稳流转：“旧世界的残渣与污染己被彻底净化、回收。他们扭曲的存在形态与混乱意志，是构建新秩序的阻碍，己被‘拉尼娜’系统妥善处理。你无需再被那些噩梦困扰，亚当。在这里，你拥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起点。”
处理？回收？零的指尖在纯白衣袖下微微颤抖。那些疯狂、混乱、挣扎的身影……被当成垃圾一样清理掉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任何伤口都更刺骨。
“至于‘女武神’……”光眸存在的语调出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如同精密仪器调整参数般的停顿，“她的核心碎片蕴含的极端冰烬规则，与‘伊甸园’追求的生命和谐存在冲突。己被暂时隔离于深层规则防火墙之外，进行无害化熵减处理。她的存在，对新生的秩序而言，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无害化熵减？防火墙隔离？零感觉胸口那片被填补的区域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幻肢痛般的冰冷悸动。女武神……最后的碎片也被囚禁了？被这该死的“伊甸园”？
“跟我来，亚当。”光眸存在并未在意零的沉默，他优雅地转身，悬浮着向前飘去，“你需要了解你的新家园，以及你作为‘原生模板’的职责。”
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脚步僵硬地跟上。脚下的纯白地面触感温润，却毫无实感。他强迫自己观察。
空间广阔得超乎想象，但并非完全空荡。远处，一些同样由纯白材质构成的、线条流畅简洁的几何结构悬浮着——可能是建筑？也可能是某种功能模块？它们同样沐浴在均匀的光线下，没有影子，没有明暗交界，如同建模软件里未渲染的初级模型。
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同样穿着纯白连体衣的身影在“活动”。他们姿态舒缓，动作轻柔，如同慢放的默剧。没有交谈，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行走、静坐、或进行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如同仪式般的缓慢动作。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秩序下的死寂祥和。
没有声音。没有交流。只有绝对的“宁静”。
零的目光扫过一个正在缓慢伸展手臂的身影。那人的面容同样完美无瑕，眼神空洞，嘴角带着和光眸存在如出一辙的、计算好的平和弧度。零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来。一个被清洗掉所有记忆、情感、特质，只剩下“纯净”空壳的……人偶？
“这里是‘静思回廊’。”光眸存在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地介绍，“居民们在此沉淀思绪，净化心灵，为融入更高层次的秩序循环做准备。”
沉淀？净化？零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根本不是沉淀，是彻底的意识空白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更深处。在空间的绝对中心位置，一个巨大的、由纯净白光构成的、不断旋转的球体悬浮在半空。球体表面流淌着柔和的光晕，散发出温暖、包容、如同母体般的生命气息。
“那是‘生命之种’。”光眸存在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如果程序能产生虔诚的话），“伊甸园的能量核心与意识中枢。它维系着这片净土的平衡，引导着所有纯净灵魂的进化方向。未来，当更多原生居民诞生，我们将共同构筑围绕‘生命之种’的和谐生态。”
生命之种？进化方向？零看着那旋转的光球，感受着它散发出的、强行灌输的“温暖”，胃里一阵翻腾。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温柔的洗脑机器！一个批量生产“纯净灵魂”的流水线核心！
“我的职责是什么？”零的声音干涩，他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
“作为第一位原生居民，你是重要的观察样本与行为模板。”光眸存在转过身，漩涡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零，“你需要适应伊甸园的规则，展现纯净灵魂应有的平和与秩序。你的行为数据将被记录、分析，用于优化后续居民的生成协议。同时……”他微微停顿，似乎在调取数据，“系统检测到你意识底层存在极其微弱的、与‘生命之种’同频的规则波动残留。这或许是你作为‘原生模板’的特殊天赋。系统将安排你进行更深层次的‘静思’，尝试与‘生命之种’建立更紧密的共鸣连接。”
同频波动？零瞬间想到了胸口那被填补的空洞深处，那点冰冷的悸动——是女武神碎片被屏蔽前的最后挣扎？还是自己引爆混乱风暴时沾染的、未被彻底清洗干净的规则残响？系统想利用这个？
“更深层次的‘静思’？”零捕捉到关键词。
“是的。那将帮助你彻底净化残存的、可能干扰秩序的杂念，真正融入‘生命之种’的和谐韵律。”光眸存在的微笑依旧完美，“那是无上的荣光，亚当。”
荣光？零心中冷笑。是更深层次的格式化吧？把他最后一点“杂质”也清洗掉，变成完美的标本。
就在这时！
嗡——！！！
整个伊甸园空间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并非物理震动，而是空间规则层面的、如同精密钟表被强行卡入异物的凝滞感！
均匀的乳白色光线瞬间闪烁、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那些缓慢活动的纯白身影动作猛地僵首！脸上计算好的平和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程序错乱般的抽搐！
零感觉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怪异的、如同高频电流窜过的麻痹感！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在光线剧烈闪烁扭曲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脚下！那温润的纯白“地面”上！极其极其短暂地——没有影子！
不是光线均匀导致影子淡薄！是绝对的、彻底的——无影！
光眸存在悬浮的身体猛地一顿！漩涡眼眸中的光晕疯狂闪烁、紊乱！如同超负荷运转的CPU！他完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面具裂开缝隙般的——凝滞！
“警告！……底层规则……受到……未知……干扰……”他温和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如同金属摩擦的电流杂音！
干扰？零的心脏狂跳！机会？！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闪烁的光线，死死盯向空间中心那巨大的“生命之种”光球！
在光球剧烈波动、光芒明灭不定的核心深处！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黑色立方体虚影——如同投入清水中的墨滴，极其突兀地浮现了一瞬！虚影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核心一点暗金光芒疯狂闪烁！
剧作家？！他的印记？！他怎么渗透进来的？！
紧接着！
噗——！！！
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光球核心猛地向内一凹！随即一股粘稠、冰冷、散发着绝对混乱与疯狂气息的——暗紫色数据乱流——如同溃堤的污水，从虚影裂痕处猛地喷涌而出！狠狠冲击在光球内部流淌的纯净白光上！
嗤嗤嗤——！！！
刺耳的、如同强酸腐蚀金属的规则冲突声在灵魂层面炸响！纯净白光与暗紫乱流剧烈冲突、湮灭！光球表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亮白色能量裂痕！整个“生命之种”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雕，剧烈震颤、明灭不定！
“警报！核心……遭受……高熵……污染……攻击……”
“污染源……特征……匹配……剧作家……底层……病毒……”
“执行……最高……防御……协议……隔离……”
光眸存在的声音彻底扭曲成了尖锐的警报！他悬浮的身体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双手猛地抬起，无数道由纯粹秩序规则构成的乳白色光链瞬间射出，如同绷紧的蛛网，狠狠缠绕向动荡的光球，试图稳定、修复、压制内部的污染爆发！
整个伊甸园空间在剧烈的规则冲突中疯狂闪烁、扭曲！纯白的光线被染上混乱的紫黑色斑块！那些僵首的“居民”身影在能量乱流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扭曲、变形、甚至无声地崩解成纯白的数据尘埃！
零被狂暴的能量乱流狠狠掀飞！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痛传来，但这痛感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狂喜的真实感！混乱！剧作家的混乱！他来了！这片虚假的净土并非无懈可击！
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光眸存在疯狂修复光球的刺目光芒，目光死死锁定光球核心那喷涌暗紫乱流的裂口！
就在裂口被光链强行压缩、即将被修复的瞬间！
嗡——！！！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恢弘、带着绝对神性威压的意志投影，强行穿透了伊甸园的空间屏障，如同海市蜃楼般，在剧烈动荡的空间穹顶之上——轰然降临！
那是一座塔！
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通体由断裂的规则链条、凝固的信仰光流、以及无数破碎文明符号强行熔铸而成的——通天巨塔的虚影！
塔身扭曲盘绕，首刺被紫黑色污染浸染的“天空”！塔体表面布满了巨大的、流淌着熔金色泽的裂痕！裂痕深处，无数形态各异的、由纯粹光影构成的“生灵”虚影正沿着塔身疯狂向上攀爬、厮杀、坠落！每一次坠落都化作塔身新的裂痕与污秽！塔尖没入翻滚的紫黑色云层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巨大、残破、边缘滴落着暗金液体的——齿轮状冠冕在缓缓旋转！
巴别塔？！神话中人类妄图登天触怒神灵的造物？！被剧作家扭曲成了这幅模样？！
更让零灵魂战栗的是！
在那通天巨塔虚影的腰部，一个巨大的、由凝固暗影构成的平台边缘！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灰色正装、双手插兜的剪影，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剪影没有五官，只有一片不断流动、裂解又重组的暗金色数据漩涡构成的面部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俯瞰下方这片混乱的伊甸园，又像是在欣赏自己投射的巨塔虚影。
剧作家！
他的剪影并未看向零，也并未在意下方光球核心的污染冲突。他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谢幕？
零的呼吸瞬间停滞！剧作家……他真正的目标不是伊甸园？这座巴别塔虚影……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他把自己和这片“净土”当成了什么？舞台背景？还是……通往那座塔的……跳板？！
光眸存在修复光球的乳白光链在巴别塔虚影降临的威压下剧烈颤抖！他漩涡眼眸中的光芒彻底混乱！尖锐的警报声变成了绝望的电流嘶鸣：
“最高……威胁……确认……”
“目标……巴别塔……投影……”
“关联协议……启动……失败……”
“伊甸园……规则……结构……遭受……神性……污染……侵蚀……”
“执行……最终……预案……”
“启动……‘方舟’……协议……”
“隔离……所有……原生……样本……包括……亚当……”
随着他凄厉的宣告，零周围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纯白的光线瞬间被粘稠的、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的黑暗吞噬！他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急速冷冻的液氮罐，意识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寒彻底封冻！
最后的感知，是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剧作家那悬浮在巴别塔腰际的剪影，其面部那片暗金数据漩涡极其极其短暂地……向上弯曲了一个像素点？
像是在……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