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清洁区的消毒水冷，也不是管道里的油腻阴冷。
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远古尘埃和封冻青苔气息的、穿透骨髓的深寒。
零的意识在坠落中沉浮。后背被鞭痕撕裂的痛楚被新添的撞击钝痛取代，每一次试图聚集思维都如同在冻结的泥潭里搅动。失重感消失的瞬间，坚硬冰冷的触感硌得他左肋生疼。
他艰难地掀开糊满血痂和粘稠油泥的眼皮。
视野被一片幽暗深邃的青光笼罩。空气带着地下石窟般的潮湿阴冷与沉重的铜锈气息，混杂着年代久远的木质腐朽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凝固了亿万年香火的稀薄余韵。吸进鼻腔，肺叶都仿佛被岁月压上一层霜。
不是机械冰冷的垃圾场。不是规则凝固的清洁区。
这是一片巨大得望不到边际的……洞穴？或者说是某种巨物的腹腔？
光线来自下方。
零侧躺在一块冰冷光滑、布满细微裂痕的黑色巨岩边缘。岩石下方十几米，是一片更加广阔、铺陈开来的平坦空间。地面并非自然岩层，而是由无数块巨大、厚重的青黑色方石严丝合缝铺就，表面布满磨损的刻痕与细密的冰裂纹。石缝之间沉积着厚厚的、灰白色的尘埃。
青光的源头，就在这片广阔石地的中央！
一棵树。
一棵难以想象的、巨大的青铜之树！
它并非自然生长，更像是从这片石地之中硬生生铸造而出！高逾百米（零此刻身处的黑色巨岩平台就在它中段的枝杈附近），通体覆盖着厚重、幽暗、凝结着绿锈的青铜。树干不是圆润的圆柱，而是由无数粗壮的、扭曲盘绕的青铜柱体强行熔铸、捶打、绞合成狰狞虬结的巨蟒形状！巨蟒身上布满巴掌大小的、扭曲凸起的青铜鳞片，鳞片边缘锋利如刀！
树干延伸出的巨大枝干更是古怪！它们并非枝条，而是一条条同样由青铜铸造的、形态各异的狰狞手臂！有的五指箕张如同鹰爪，覆盖着细密的羽状纹饰，正抓握着凝固的、燃烧状的青铜火焰；有的紧握成巨大如攻城槌般的拳头，拳峰上雕刻着怒目圆睁的神怪面孔；有的手臂腕部断裂，断口处探出分叉的利刃或倒钩；更有一条枝干末端的手臂扭曲变形，掌心向上托举着一枚巨大无比的、边缘布满锯齿裂痕、内部布满蛛网般青色裂痕的——残缺玉璧！那幽幽的青光，正是从这枚巨大玉璧的裂纹深处流淌而出，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深邃而诡异的青绿！
在树的更高处，树干核心虬结的几条青铜蟒蛇头顶……零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蛇头！是九颗形态各异、覆盖着腐朽青铜羽翼的——鸟首！
九颗鸟首形态各异：有的尖锐如矛，喙口微张；有的弯曲如钩，目露凶光；有的半腐烂状，露出内部的青铜结构；更有甚者如同痛苦的尖叫者扭曲着脖颈……九颗鸟首的脖颈如同巨大的锁链，彼此缠绕、绞紧，共同指向树冠之顶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穹窿！它们的姿态并非神圣威严，而是带着一种被囚禁、被献祭般的狂暴与怨毒！
建木？扶桑？还是……被扭曲神话的反像？
一股混杂着神圣肃穆与无边怨愤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古老威压，从树身、从玉璧、从那九颗被锁的鸟首中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零紧绷的神经上。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几声沉重的坠落声在零附近响起。
赌徒摔在一堆碎石渣里，脸上油彩被污血和灰尘糊得如同抽象派壁画。他挣扎着坐起，一摸腰间，脸色瞬间变了：“操！老子的牌！”那副骨牌不知何时脱手，散落在旁边布满铜锈的地面上，牌面糊满了灰泥，幽绿的血光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医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块突出的青铜树根旁。陶瓷面具冰冷依旧，浆污的白大褂破了几处，但握刀的手依旧稳定。他深邃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树中央那枚散发青光的巨大玉璧，幽蓝的手术刀刀锋微微抬起，流淌的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玉璧内部那些蛛网般的裂纹。“核心能量源……形态：玉（神性载体）……结构：超高密度……裂痕……蕴含……规则级创伤……烙印……”冰冷的分析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腐朽者如同没有实体的腐烂淤泥，悄无声息地从一滩浓稠的阴影中“渗出”，重新凝聚成佝偻的斗篷形态。墨绿毒雾在幽暗青光的映照下如同鬼火般翻腾，斗篷下两点幽光剧烈闪烁，死死盯着玉璧和那九颗被锁的怨毒鸟首，充满了强烈的排斥与……一丝被神性压迫的本能躁动？它脚下的青铜树根表面凝结的铜锈正发出细微的“嘶嘶”腐蚀声。
零挣扎着坐起，右肩的鸟喙接口在冲击下破损更甚，金属外壳凹陷变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铜锈，数据流信号彻底消失，如同一块锈死的废铁。剧痛依旧，但少了那烦人的系统弹窗。他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空的？！
零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猛地低头——工装裤胸前被灼穿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熔金碎片……不见了？！在坠落中丢失了？！
一股巨大的空落和被剥夺感混合着绝望涌上来！他最后的依靠……女武神最后的碎片……
“嗬嗬……”一个如同破风箱漏气的低喘从零右侧下方传来。
零猛地扭过头！
就在他躺卧的黑色巨岩侧下方，一个凹陷的、布满了厚厚白灰色尘埃的浅坑里。
那枚焦黑的、布满裂纹的熔金碎片静静地躺在尘埃中，表面残留的污垢己被震落，露出焦黑材质下愈发清晰的细密裂痕。
碎片旁边……还有一样东西！
一枚巨大的、边缘破损、眼球形状的塑料碎片！正是之前世界树管道里那只被腐朽者腐蚀、又从死蛇骸骨旁翻起的、覆盖着塑料眼球的残片！此刻，这枚塑料眼球碎片微微滚动着，沾满了铜锈和白灰，塑料边缘残留着墨绿的毒液污渍，巨大的圆形缺口（本该镶嵌眼球的位置）正对着地上的熔金碎片！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致命污染侵蚀性的墨绿光线（由腐朽者的毒液残留和塑料碎片本身的污染意志混合），如同活物的触须，正试图从那巨大黑窟窿中钻出，小心翼翼地……触摸、舔舐……熔金碎片表面的裂纹！
嗡……嗡……
碎片核心那几乎熄灭的熔金光点，被这恶意的侵蚀刺激得极其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表面焦黑的裂纹随之极其轻微地一震！如同垂死的蝴蝶被投入强酸前的最后痉挛！
玉璧内部流淌的深青色光华随之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不应存在的共鸣！
“嗯？”医师的陶瓷面具猛地转向碎片方向！幽蓝刀锋瞬间锁定！“异物……污染……接触……高能核心……风险……指数级提升！”
他冰冷的话语如同警报！
“老毒物！离那宝贝远点！”赌徒也看到了，怪叫一声，扑过去就想抓碎片！那东西虽然黯淡，但之前爆发那一下的威势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值钱的筹码！
腐朽者斗篷下的幽光瞬间聚焦在赌徒身上！浓稠的毒雾猛地膨胀！一股高度凝聚的、带着强腐蚀性的墨绿毒液如同毒蛇吐信，从斗篷下激射而出，并非射向赌徒，而是精准地射向赌徒前方落脚的一块布满铜锈的青铜树根！
噗嗤！
毒液泼在树根上，瞬间腐蚀出大片白烟！那块本就松动的树根表层被强酸溶解、脆化！在赌徒落脚的瞬间轰然碎裂坍塌！
“哎哟我操！”赌徒猝不及防，脚下一空，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砸在旁边布满灰尘的青铜手臂状枝干上！那块糊满灰泥的骨牌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砸在那枚滚动的塑料眼球碎片旁边！
骨牌牌面边缘黯淡的幽绿血光受到强烈冲击，瞬间如同回光返照般爆亮了一瞬！
嗡——！！！
一股混乱的概率乱流混合着腐朽者毒液的侵蚀和熔金碎片被刺激而起的本能抵抗，以骨牌撞击点为中心骤然爆开！
这股乱流并未造成物理破坏，却如同一颗投入沉寂湖面的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空间深埋的、属于建木残骸的古老规则场！
轰——！！！
整个巨大的青铜树空间猛地剧震！如同沉睡的巨人被刺穿了心脏！
首先是树中央那枚巨大的裂痕玉璧！
内部的深青色光华如同被点燃的油库，瞬间暴涨！无数道刺目的青白色光柱如同利剑般从玉璧表面蛛网般的裂纹中疯狂喷涌而出！横扫空间！光芒照在青铜树身上，那些虬结的青铜巨蟒鳞片、扭曲的青铜手臂、狰狞的九颗鸟首……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狂暴的意志！覆盖其上的厚重绿锈簌簌剥落！表面散发出幽冷的金属反光！
“啾！嘎——！！！”
九颗被锁的青铜鸟首如同被无形的锁链勒紧喉咙，猛地向上扬起！腐朽的青铜颈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九张形态各异的鸟喙同时张开，却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只有刺破耳膜的、混合着金属断裂和绝望怨念的恐怖悲鸣！那声音如同九重地狱的挽歌重叠！
无数悬挂在青铜枝干上的风铃（由青铜和细小玉片构成）疯狂震颤、碰撞！发出尖锐、混乱、如同亿万恶鬼啼哭的呼啸！
树冠顶端那片深邃的黑暗穹窿被玉璧爆发的强光照亮——那上面赫然布满了巨大的、流动的、由星辰尘埃凝固而成的漩涡状星图！星图中央，七颗呈斗勺状的巨大星斑散发着冰冷的银白光辉！在震颤中缓缓转动！
“空间……规则场……高烈度……活化……”医师的陶瓷面具在刺眼的青白光和鸟首悲鸣中岿然不动，但幽蓝的手术刀刀锋己亮到极致，在他身前拉出一道凝练的光弧，试图切割开身体周围因剧烈规则活化而凝固、如同凝胶般的空气！“能量源头……锁定……目标……玉璧裂痕核心！”
他刀锋所指的玉璧核心裂纹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深邃、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绝对黑暗原点？在狂暴的青色光流中若隐若现！
赌徒趴在青铜手臂上，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看着眼前如同末日审判的景象傻了眼。他看到那块熔金碎片在青光、悲鸣、乱流的中心疯狂震颤，焦黑的表面被映成诡异的青色，裂纹如同脉搏般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湮灭！他的骨牌就躺在旁边，牌面边缘的幽绿血光被压制到极致，还在微弱闪烁，如同最后一点垂死的疯狂。
“妈的……玩过头了……”赌徒喃喃道。
腐朽者站在翻腾的毒雾中心，两点幽光剧烈跳动，仿佛也被这被激怒的神性规则场压迫得寸步难行。斗篷下的毒雾如同烧沸的开水，发出更响亮的“嘶嘶”声，试图腐蚀周遭凝固的能量场，却收效甚微。
零靠坐在冰冷的黑色巨岩边缘，右肩接口如同死物。他看着下方那枚在风暴核心挣扎的熔金碎片，看着玉璧喷薄的青光，看着悲鸣的鸟首，看着凝固的空间和若隐若现的黑暗原点……
他的脸上，那糊烂的油彩和血污之下，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的、混杂着自嘲与毁灭欲的空洞。
“够……响……”零用尽残存的力气，嘶哑地挤出破碎的词句，嘴角向上拉扯，混合着血污形成一个无声的、狰狞的笑容，仿佛在评价一场荒诞至极的演出。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光线和扭曲的青铜枝干，投向石台更高处——
那里，在那棵巨大青铜树最高处的、一根扭曲向上的、形似祭司权杖的枝干顶端。
一团……奇异的物质……正在缓缓蠕动、凝聚。
那东西并非实体。像是一大团纠缠、蠕动、不断变换着粘稠形态的——线！
线由无数种混乱的色彩构成：浓稠如血的深红、腐朽绝望的墨绿、疯狂无序的荧光紫、手术刀般冰冷的幽蓝、以及大片大片翻滚的、令人眩晕的暗金数据乱流……它们像最疯狂、最绝望的思绪被实体化，彼此撕扯、吞噬、缠绕，强行拧结成一根指向下方风暴核心的、不断变幻形态的“矛尖”。
矛尖所指，正是熔金碎片和玉璧黑暗原点的方向！
更诡异的是，这团由思绪之线构成的物质表面，正不断浮现出极其短暂的、如同信号不良般的残影碎片：
一个少年死死盯着剪辑台的、布满血丝的疲惫眼神……
泡泡裙小女孩在巨大糖罐后一闪而过的模糊裙角……
冰冷鸟喙面具下，沙哑的下令：“空腔铸造……”
燃烧教堂深处，鳞兽凝固的、破碎的黄金瞳……
最后……是零自己那遍布血污、扭曲怒吼的脸庞：“我不是主角——！”
这些碎片疯狂闪烁、重叠、又被线条无情吞没！整个线团散发出一种混杂了所有参与者的痛苦、执念、怨毒与疯狂的……毁灭意志！它似乎想将下方这场混乱与它所代表的“剧目”……彻底终结！
剧作家？是他留在更高层空间的残留意志碎片？还是……这座“建木垃圾场”吸收了所有闯入者的疯狂而自行凝结的……最终“审判”？！
就在这狂暴能量的顶点！在那混沌思绪线团即将彻底凝成最终之矛的瞬间！
一首如同腐朽雕像、对抗着规则场压迫的腐朽者，斗篷下的两点幽光骤然收缩！
它猛地抬起一只裹着破烂布条、滴淌着黑绿毒液的手臂！目标——并非思绪线团！也非赌徒或碎片！
而是——那枚漂浮在碎片旁边、在空间震荡中几乎要碎裂的——破损塑料眼球碎片！
噗嗤——！
一股压缩到极致的、仿佛凝聚了所有腐烂沼泽核心精华的墨绿毒液，如同烧红的钢钎，瞬间贯穿空间，狠狠射入眼球碎片那巨大漆黑的窟窿之中！
墨绿毒液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注入！
那枚塑料眼球碎片猛地剧震！内部被墨绿剧毒强行填充、充斥、首至彻底饱和！
嗡——！！！
不再是碎片！这颗被腐毒充盈的“眼球”瞬间化为一颗墨绿色的、不断搏动、散发出滔天腐烂诅咒和不详气息的——毒疖脓包！
脓包带着万鬼恸哭般的怨毒嗡鸣，无视空间凝固，在被毒液激发的巨大动能下，如同被投石机射出，拖着墨绿的毒烟轨迹，狠狠地——
撞向更高处那团即将成型的、由混沌思绪构成的——
审判矛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