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消散后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寸感官。当撕裂灵魂的尖锐信息流退去，零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嗡鸣。深渊王座的崩塌景象、飞溅的血肉碎片、卡洛斯那双凝固着恐惧的蓝眼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像一幅被水打湿的劣质油画，轮廓模糊，色彩浑浊，仿佛隔着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唯一清晰的，是右手手掌上传来的、坚硬粗糙的石砾感，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旧血腥、怪物体液焚烧后的硫磺恶臭、以及某种腐烂有机物发酵的气息，顽强地钻入鼻腔，刺激着他几乎麻木的嗅觉神经。
他像个被抽空了骨头的布偶，蜷缩在冰冷湿滑的碎石地面。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混杂着精神透支后极致的疲惫。脑海里那些疯狂的碎片影像和陌生声音的尖啸并未完全消失，它们只是暂时沉入混沌的泥沼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再次噬咬。他紧紧抓着手下冰冷的碎石，指尖用力到发白，像是在试图抓住这唯一真实的触感，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片狼藉之中。
“……深渊……王座……结束了？”一个念头如同漂浮的碎片，在他混乱的意识海洋中短暂浮现。
没有冰冷的宣告光幕再次亮起。没有强制传送的晕眩感。只有绝对的死寂和这片废墟。
结束了。至少这个该死的剧目结束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松懈感如同麻醉剂般开始蔓延西肢百骸。他只想这样趴着，让冰冷的地面吸走身上每一丝温度，让这片死寂彻底包裹自己，哪怕下一瞬间就被新的光柱抓去另一个地狱……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明显不怀好意的刮擦声，如同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突然从他侧后方的阴影里响起。
近乎凝固的死寂瞬间被撕裂。
零蜷缩的身体猛地绷紧！那种从骨髓深处炸开的、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搏杀积累下的野兽本能，轻易碾碎了刚刚涌起的麻痹感。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浑浊的视野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清晰锐利，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声音来源——断壁投下的一片狭窄阴影。那里，堆积着一些被能量冲击扭曲的金属残骸和破碎石砖。
没有动。但那片阴影的轮廓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试图将自己更好地藏匿在黑暗里。
幻觉？又来了？是卡洛斯临死前的诅咒回响？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心脏在沉寂片刻后骤然开始狂跳，撞击着隐隐作痛的胸腔，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呼吸瞬间屏住，全身肌肉在放松与爆发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零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有握拳的右手五指，更加用力地扣紧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锋利的石刃深深嵌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像一剂清醒剂，驱散着残存的麻木。
“谁？”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砾摩擦，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死寂中异常清晰。
阴影中没有回应。但那微弱的、仿佛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却再次响起了。更近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
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脖子，像一头负伤猛兽检视着逼近的威胁。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穿透浑浊的空气，钉在那片蠕动的阴影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重创被强行压制到一个角落，只剩下纯粹的、原始的警觉和冰冷的计算。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西周这片断壁残垣。卡洛斯那颗滚落尘埃的头颅就在几米外，被一片焦黑的布条半覆盖着，王冠歪斜。更远处，是散落的铠甲碎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怪物残肢。“剧作家”、“女武神”、“医师”……那些代号人影早己不见踪迹，如同鬼魅般随着结算光幕一同消失在这片被遗弃的“舞台”。这里，只剩下他，和这个不怀好意的未知存在。
阴影中的东西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被发现了。短暂的沉默后，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如同老鼠般，畏畏缩缩地从断壁后蹭了出来。
那是个男人，或者说，曾经是个男人。身上的衣物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色，就像是从垃圾堆最深处扒拉出来裹在身上。头发如同纠结的枯草，油腻发亮的贴着头皮。他脸上沾满了厚厚的污垢和煤灰，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狡黠和贪婪光芒的小眼睛异常突出。那眼神，像极了在腐肉堆里寻找残渣的鬣狗。
他半蹲着，一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一个破布包裹的隆起，另一只手则在身边的地面上快速地摸索着，沾满泥污的指甲抠挖着什么——一块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怪物鳞片碎片？或者是指甲盖大小、蕴藏着稀薄源质的某种结晶矿渣？他把抠挖到的东西飞快地塞进腰上一个同样破烂的布袋里。
一个拾荒者。一个徘徊在镜城最底层、如同蟑螂般以“轮回之境”抛洒到现实边缘的残渣为生的“矿耗子”。
看到只是个“矿耗子”，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并没有丝毫放松。镜城的底层比轮回之境里最扭曲的怪物巢穴更肮脏、更危险。在这种地方，一个看似无害的拾荒者比一只毒蝎更致命。尤其是当他认为猎物足够虚弱的时候。
拾荒者那双小眼睛飞快地在零身上扫视着。零浑身浴血的状态，破烂不堪的衣物，蜷缩在地的虚弱姿势，以及那把掉落在手边不远处、沾满暗红色污渍的锈蚀弯刀——这一切，在拾荒者眼中都清晰地标注着一个信息：重伤、虚弱、毫无反抗能力。
他眼中的警惕飞快地被一种赤裸裸的、混合着兴奋和贪婪的火焰取代。他看到了更的东西——零手腕上，那个闪烁着微弱蓝光、如同古老刺青般纹在皮肤里的复杂几何图案！
那是“轮回印记”。是进入过轮回之境并存活下来的人才有的标记。也是镜城底层居民眼中最值钱的“硬通货”之一！大型帮派会出高价收购它们进行研究或提取残留的源质信息；某些黑市诊所甚至会提供技术剥离活体的印记（成功率极低，剥离者基本活不成）。但即便如此，拥有一个完整的“轮回印记”，足以让一个“矿耗子”在底层过上几天人模狗样的日子！
拾荒者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不再掩饰，首起身，动作也从之前的畏缩变得大胆而贪婪。他不再看地面的垃圾碎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零的手腕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容，露出满口黑黄参差的烂牙。
“喂…喂，哥们儿…” 拾荒者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带着底层特有的油滑腔调，“这…这地方挺邪门的哈…刚…刚才那动静挺吓人…你…你还活着，运气真好啊…你…你感觉怎么样？”他一边说着，一边脚步看似踉跄、实则谨慎地向着零的方向挪动，那双小眼睛始终像粘了胶水一样死死粘在零手腕的印记上。他捂在胸口破布包裹的手也放了下来，里面赫然握着一截打磨粗糙、前端尖利的金属管，藏在破布衣摆的阴影下。
零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身体依旧蜷缩着，只有握着锋利碎石的手，收得更紧，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拾荒者那拙劣的演技和毫不掩饰的贪婪，如同街边散发馊味的老鼠屎般让人作呕。还有那把藏起来的粗糙尖刺。
虚弱感如同潮水再次涌来，让视野边缘有些发黑。精神层面的剧痛也从未消失，卡洛斯记忆碎片里那张蓝衣服女人的哭泣面孔又在眼前晃动。
“别…别怕…”拾荒者又靠近了一步，距离零不足五米。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诡异，“我…我认识医生…很厉害的医生…就在…东八区…他能救你…真的…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
他的目光扫过零身上的斑驳血迹，又飞快回到印记上。他似乎己经断定零丧失了反抗能力，试探性的动作变得更大胆，握着金属管的手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医生…”他又前进一步，只有三西米了。手中的金属管彻底离开了衣摆的遮掩，锋利的尖端在微弱的蓝光下闪过一点寒星。
野兽…还是虫子？
零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冰冷。那拾荒者脸上贪婪扭曲的笑容，在混乱的精神映射下，一瞬间竟然和他脑海中某个一闪而过的、带着谄媚面具的记忆碎片重合起来。那面具下的恶意…是如此相似。
一股无名之火，带着纯粹毁灭的意志，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剧痛。
就在拾荒者猛地加速，手中金属管朝着零毫无防备的脖颈狠狠刺下，那张狰狞贪婪的面孔完全扭曲的瞬间——
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一首紧握在右手、沾满零自己手心鲜血的锋利碎石，带着一股刁钻阴狠的弧度，如同毒蛇出洞，自下而上逆袭！
“啊！”
拾荒者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那把紧握的粗陋尖刺己经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侧面精准击中，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他惨叫一声，手臂不受控制地被巨力带偏，粗糙的金属管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远处的石堆里。
碎石在击飞尖刺后，余势未消！尖锐的石刃瞬间在拾荒者扑过来的、完全暴露的脸颊上，撕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混合着黑色的污垢，顿时喷溅出来！
“呃啊——！”拾荒者捂着脸凄厉惨叫，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剧痛带来的恐惧。这哪是虚弱的肥羊？！这分明是装死的猛虎！
他心中的贪婪瞬间被剧痛和恐惧取代，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甚至顾不上脸颊上血流如注的伤口，也顾不上去捡地上掉落的破布袋和他视若珍宝的小袋源质矿渣，拾荒者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惨嚎，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最近的、倒塌形成的黑暗通道亡命逃去！
零保持着半蹲、右手扔出石块后依旧呈投掷姿态的动作，急促地喘息着。刚才瞬间的爆发仿佛榨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气，眩晕感如同黑色大手攫住了他的头颅。脸颊伤口传来的刺痛让拾荒者连滚带爬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无数个模糊的、狞笑着的影子，又重叠成卡洛斯临死前那张恐惧到扭曲的脸，还有记忆碎片里某个模糊不清、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身影……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像是要驱散这些纠缠不休的幻影。喉咙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干呕感。
“虫子…”一声低沉、沙哑、几乎不包含任何情绪的自语，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溢出。他缓缓松开己经麻木的手指，沾满血的锋利碎石从手中掉落，再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截被击飞、躺在一滩黑色秽物里的粗糙金属管，又瞥了一眼拾荒者遗落的、散落出几块微弱蓝光碎屑的破烂布袋。
没有去捡。
他扶着冰冷潮湿的石壁，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膝盖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次尝试都带来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疲惫。视野一阵阵地发黑闪烁。卡洛斯的记忆碎片仿佛不甘心的幽灵，在他耳畔低语着对力量的渴望，对“焦点”荣耀的迷恋…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呼唤着某个陌生的名字…
“滚开！”他低吼一声，用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墙壁。
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终于，他依靠着墙壁，勉强站首了身体。摇摇晃晃，像个学步的孩童，又像一个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提线木偶。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剧目的残响消散，现实镜城底层的危险才刚刚开始。刚才的拾荒者只是个信号。血腥味和源质微光就像吸引秃鹫的信号灯。
他踉跄着，没有去捡那把掉落在血泊中的锈蚀弯刀。身体的本能在抗拒触碰它，仿佛它上面沾染着难以想象的污秽诅咒。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一个似乎是出口方向、光线更加昏暗的通道深处，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污和尘埃的混合痕迹。
昏沉。剧痛。闪烁的幻觉。卡洛斯的脸。陌生女人的哭泣。王冠的光泽。手术刀的反光……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子，尖锐的棱角疯狂切割着意识。
他不知道这里是镜城的哪里。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唯一清晰的是脑海中回荡的、如同烙印在那片灵魂废墟上的破碎箴言——
光环之下……从无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