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奥贝托的行动（一）
卡法港的清晨总是被一种混杂着咸腥海风、腐烂鱼虾、远方香料以及……难以言喻的人类汗水与绝望的气息所笼罩。奥贝托·斯皮诺拉站在执政官邸塔楼的窗前，俯瞰着这座镶嵌在克里米亚半岛南岸的城市——热那亚共和国在黑海最耀眼的明珠，也是他此刻背负的沉重枷锁。
港口己经苏醒。巨大的热那亚商船如同贪婪的巨兽，正缓缓靠岸，它们的肚腹里满载着东方的丝绸、香料、宝石，以及更黑暗的货物——那些从金帐汗国腹地掠来或买来的鞑靼人、切尔克斯人、罗斯人……他们将被打上烙印，塞进拥挤的奴隶市场，最终流向地中海沿岸的富庶庄园，或成为东方王朝的兵源。这就是卡法，一座建立在贸易之上的城市，一座依靠奴役他人而繁荣的城市。
我闭上眼睛，试图将港口的喧嚣隔绝在外，但父亲贝洛·斯皮诺拉临死前的景象却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我的记忆。那是在一周前，一个同样潮湿闷热的清晨，我被卫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当我赶到父亲位于城郊的豪华别墅时，迎接我的是地狱般的场景。
贝洛，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掌控着卡法一半奴隶贸易的男人，那个在奥贝托成长过程中既威严又带着一丝温情的父亲，此刻像一件破败的玩偶般瘫倒在他书房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的喉咙被残忍地割开，鲜血浸透了华丽的衣袍和身下的地毯，形成一幅令人作呕的深红色图画。但这并非全部，凶手显然并不满足于简单的杀戮。贝洛的胸膛被剖开，心脏被挖出，随意丢弃在一旁。而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在书房墙壁上，凶手用贝洛的鲜血，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诡异的鞑靼文字。
“净化……罪恶……”后来请来的鞑靼翻译颤抖着说出这几个词的大意，眼中充满了恐惧。
谁？谁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针对卡法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并留下这样挑衅的讯息？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和恶心。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试图将那血腥的画面驱出脑海。我现在是卡法的执政官——奥贝托·斯皮诺拉，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统治者。我不能沉溺于悲伤，尽管那悲伤如同黑海的寒流，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我必须找出凶手，那个被惊恐的市民们称为“S”的幽灵。
“S”——这个代号源于最初几起案件中，有人声称在现场附近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蛇一般（Serpent）潜行。而现在，随着我父亲成为最新的牺牲品，“S”这个名字更是蒙上了一层血腥和恐怖的光环。贝洛·斯皮诺拉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此之前，己有两名同样涉足奴隶贸易的热那亚商人死于非命，死状同样凄惨，现场同样留下了意义不明的鞑靼字符。
热那亚当局的调查……我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所谓的调查，不过是在我父亲死后才真正开始重视起来。之前的两名商人，虽然也引起了一些恐慌，但在许多贵族眼中，或许只是生意场上的仇杀，或是那些“低贱”奴隶的绝望反抗。但贝洛·斯皮诺拉不同，他不止是斯皮诺拉家族的人，还是卡法执政官的父亲，是热那亚在卡法权力的象征之一。他的死，是对整个热那亚统治阶层的公然挑战。
来自热那亚本土的信件雪片般飞来，措辞严厉，要求我尽快破案，恢复卡法的秩序，否则将考虑派遣特派专员，甚至更换执政官。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我的肩上。
我转身离开窗边，走向巨大的橡木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文件：城防报告、贸易争端记录、间谍送来的关于金帐汗国动向的密报，以及……关于“S”连环杀人案的初步卷宗。
我拿起那份薄薄的卷宗，手指抚过封面上潦草写下的“S”字样。卷宗里记录着己知的三起案件：
第一位受害者，安东尼奥·多利亚，一个贪婪的小商人，在自己的仓库里被发现，舌头被割掉，墙上用血写着一个鞑靼语的“谎言”。
第二位受害者，巴托洛梅奥·菲耶斯基，一个以虐待奴隶闻名的中年贵族，在家中被剥皮，心脏同样被挖走，墙上是鞑靼语的“偿还”。
然后是他的父亲，贝洛·斯皮诺拉，“净化罪恶”。
三个受害者，都是热那亚人，都深度参与奴隶贸易，死法都极其残忍，现场都留下了鞑靼文。这似乎指向一个清晰的动机：对奴隶贸易的仇恨，以及对热那亚统治者的报复。
凶手是鞑靼人吗？某个因家人被贩卖为奴而疯狂复仇的鞑靼战士？或者，是某个潜伏在卡法的鞑靼间谍，利用杀戮制造恐慌，动摇热那亚的统治？
我皱紧眉头。这个推论看似合理，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凶手对受害者宅邸的布局、守卫的习惯似乎了如指掌，这不像是一个外来者能轻易做到的。而且，那些鞑靼文字，据翻译说，虽然是鞑靼文，但语法和用词带着一种奇怪的生硬感，仿佛不是母语者书写，更像是……模仿？
模仿犯？一个伪装成鞑靼复仇者的热那亚人？但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掩盖真正的动机？还是说，凶手本身就是一个对奴隶贸易怀有极端憎恨的热那亚人？
我甩了甩头，思绪纷乱如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来自丧父的悲痛和破案的压力，更有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无法言说的烦躁和阴郁。卡法，这座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正在我脚下腐烂。奴隶贸易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仇恨和罪恶。父亲一生都在这条血腥的贸易链上攫取利润，而自己，作为他的儿子和继任者，又何尝干净？
“执政官大人。”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进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执政官应有的镇定和威严。我必须坚强，为了父亲，为了斯皮诺拉家族的荣誉，也为了维持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市的秩序。
我将卷宗放回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依旧繁忙的港口。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能洗净一切污秽。但在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阴影正在蔓延。
而那个被称为“S”的阴影，此刻或许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下一个目标，准备着下一次血腥的“净化”。
我握紧了拳头。我发誓，一定要抓住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藏在哪里，我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