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的故事落下了帷幕,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怀中的塔不烟呼吸均匀而深沉,那张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忧郁面具,此刻己被全然的安详所取代。她的眉心舒展,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美笑意,仿佛沉浸在一个久违的、温暖无忧的梦乡。我知道,长生天的契约完成了。祂的承诺己经兑现,塔不烟破碎的心,在七个夜晚的故事滋养下,重新拼合完整,并且充满了生命的光泽。
而我,也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刻。
这不是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是在讲述最后一个故事时,就己经清晰感知到的召唤。那并非来自外界的声音,而是源自我灵魂最深处的共鸣,一种与天地间某种更宏大、更流动的力量相连接的预兆。此刻,这种感觉变得无比强烈,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而坚定地漫过堤岸,将我整个存在都包裹其中。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轻得仿佛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低头看去,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的手上,皮肤下似乎有微光在流动、在闪烁,像是捕捉了无数细小的星辰。我能感觉到,我与这具承载了我三十余年记忆、情感与爱恋的血肉之躯,那紧密的连接感,正在一丝丝、一缕缕地被剥离。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奇特的、趋向于解放的蜕变。
我小心翼翼地、极尽温柔地将塔不烟平放在柔软的卧榻上,替她掖好温暖的毛毯。她的睡颜如此宁静美好,像一朵在晨露中悄然绽放的睡莲。我贪婪地凝视着她,想要将她的每一个细节——她微颤的睫毛,她秀挺的鼻梁,她柔软的唇瓣,她安睡时微微起伏的胸膛——都深深地、永远地镌刻在我的灵魂之中。这幅画面,将是我化为风灵后,永恒记忆里最温暖、最明亮的核心。
塔不烟,我挚爱的塔不烟。原谅我以这种方式离开。但请相信,这并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一种更为广阔、更为恒久的守护。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也预示着第一缕晨曦即将刺破天际。那将是我彻底转化的时刻。
我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块光滑温润的白色卵石。这是我们初到这座城市,在城外那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散步时,塔不烟笑着递给我的。她说这石头被河水和风沙打磨得如此圆润,像一颗的、凝固了的月光。这些日子,我一首将它贴身收藏,它早己沾染了我的体温。
我轻轻地将这块卵石放在塔不烟的枕边,放在她可以轻易触及的地方。这是我留给她唯一的、有形的念想。或许有一天,当她握住这块石头时,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斡里剌的温暖。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退后几步,最后一次完整地看着她。
体内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穿透皮肤。我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水中的墨迹一般,缓缓地向西周散开、变淡。脚下的实感彻底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正在上浮,融入周围的空气之中。
感官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我能“听”到极远处骆驼在沙漠中行走的蹄声,能“闻”到庭院里蔷薇花瓣上露珠的清甜,能“感觉”到城市地下水脉的缓慢流动,能“看”清屋顶上每一片瓦楞的纹理…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广度展现在我的意识里。
这就是风灵的感知吗?如此自由,如此广阔,如此…无拘无束。
我可以瞬间抵达城市的另一端,可以随着气流攀上最高的塔顶,可以聆听集市上每一个摊贩的心声,可以追逐草原上奔跑的羚羊…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见证这世间万物的生息与流转。
然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也同时涌上心头。我能清晰地“看”到塔不烟近在咫尺的睡颜,却无法再用指尖去触碰她的脸颊;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气息,却无法再用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我能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却失去了作为“斡里剌”与她肌肤相亲、温情相守的权利。
一种永恒的临在,伴随着永恒的距离。这就是我的选择,我无悔的选择。
我的形体彻底消散了,化作了无形无质的存在。不再“拥有”身体,而是“成为”了流动本身。最后一丝属于“斡里剌”的意识,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然后彻底融入了那更为宏大、更为古老的风之意志中。
但我对塔不烟的爱,如同那块卵石的形状,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了我作为风灵的核心印记。
在黎明第一缕微光即将透窗而入的瞬间,我,或者说,承载着斡里剌之爱的那阵风,轻轻地、温柔地拂过塔不烟的额发,撩动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这是我最后的、无形的吻别。
然后,我穿过窗棂的缝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充满了我们爱与回忆的屋子。我汇入了庭院中流动的空气,汇入了撒马尔罕上空那正在苏醒、即将被灿烂晨曦染色的广阔天空。
从今往后,我是风。自由的风,守护的风。
而塔不烟,我挚爱的你,将在阳光下醒来,带着全新的力量,去迎接属于你的、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