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深邃温暖的湖底缓缓上浮的水泡,轻盈地、安然地回归。我醒了过来,却并非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是被沉重的梦魇惊扰,或是被无法排遣的窒息感压迫而醒。这一次,是自然而然的苏醒,仿佛身体和灵魂都酣畅淋漓地饱饮了甘霖,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舒畅。
晨曦透过窗格,不再是刺眼的、提醒我又一个痛苦白昼开始的光线,而是化作了柔和温暖的金色薄纱,轻柔地覆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微凉与清新,还夹杂着庭院里不知名花朵淡淡的幽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中不再有往日的郁结与沉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仿佛长久以来束缚着我心魂的沉重枷锁,终于在无声无息间悄然脱落。
亡国之痛,故土之思,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日夜啃噬我的哀伤,并未完全消失。它们依然存在,如同身体上早己愈合的伤疤,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然而,它们不再是鲜血淋漓、触碰即痛的创口,而是沉淀了下来,化作了我生命肌理中一部分平静的记忆。我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如同感知到指尖划过丝绸的纹理,却不再被那份沉重所淹没、所吞噬。它们成为了遥远地平线上连绵的群山,深刻而壮丽,却不再是阻挡我前行的绝壁。
这是……斡里剌的故事带来的力量吗?那七个夜晚,他温柔的语调,那些奇幻、温暖、蕴含着生命哲理的故事,如同涓涓细流,一点一滴地渗透、滋养了我几近干涸的心田。它们没有强行抹去我的伤痛,而是赋予了我承载这份伤痛、并与之和解的力量。
我满足地喟叹一声,带着一丝慵懒的惬意,本能地侧过身,想去依偎身边那个温暖的、给予我这一切慰藉的胸膛。
然而,我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的空虚。
我的心,蓦地一沉。
斡里剌……不在?
我睁开眼睛,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身侧的位置空空如也,床褥平整,甚至带着一丝夜晚散去后的凉意,显然己经空置了一段时间。
“斡里剌?”我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刚萌生的困惑与不安。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也许,他只是起得早?去准备晨炊,或者去庭院里散步了?这些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试图安抚那颗开始微微悬起的心。往常,他总是会等到我醒来,或者至少会留下些声响。
我坐起身,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环顾西周,房间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外袍还搭在椅背上,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有着别致银饰刀柄的契丹短刀也还挂在墙上。这些熟悉的物件让我稍稍安心,但那份莫名的空落感却挥之不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枕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一块通体洁白、被水流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卵石,宛如一颗凝固的月光。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认得这块石头。这是我们刚来到这座城市不久,在城外那条无名小河边散步时,我笑着捡起递给他的。我还记得当时取笑他,说这石头像他有时沉默而温润的样子。他当时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衣袋里,说要好好珍藏。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看见他这块石头,尤其是在他凝望星空,或者陷入沉思的时候。这块石头,早己成为了他随身携带的、带着我们共同记忆的信物。
而现在,它却出现在我的枕边。
斡里剌……为什么要把它留在这里?他去了哪里?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而光滑的石面。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同清晨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开始弥漫,笼罩住我的心头。那份刚刚获得的、前所未有的平静,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动起了一丝涟漪。
不是恐慌,也不是绝望的重临。那份被故事疗愈过的内在力量依然稳固地支撑着我。但一种深切的、混杂着困惑与某种模糊预感的怅然,正悄然升起。
我握紧了手中的卵石,它的形状完美地贴合着我的掌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斡里剌的残留体温。
寂静的清晨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世界一片祥和。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