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厚重的、浸透了墨汁的天鹅绒，紧紧包裹着卡法城。我的官邸书房里，只有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和几支蜡烛，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巨大阴影，像是一群沉默的、扭曲的鬼魂在窥视。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旧皮革和淡淡松木燃烧的气味，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熟悉味道，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调查陷入了僵局。
每一次新的尸体被发现，“S”留下的挑衅就愈发刺眼，而我们，热那亚共和国在卡法的代表，却像一群在迷宫里打转的瞎子，始终抓不住那滑溜的凶手。被捕的鞑靼人被证明是无辜的，卢卡和卫队的排查一无所获，来自热那亚本土的催促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耐和质疑。维托里奥·多利亚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以及其他受害者死前的惨状，如同梦魇般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昨夜那短暂而可怕的错乱感——那闪过的、不属于我的血腥画面和冰冷快意——依然像幽灵般盘旋在意识边缘，让我心神不宁。我强迫自己将其归咎于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但一种深沉的不安感挥之不去。我感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基石在不断崩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找到突破口。
当所有的追踪都指向死胡同，唯一的选择，或许就是回到原点。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父亲，贝洛·斯皮诺拉的死亡。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疲惫。是的，父亲的案子。我们最初的调查，是否遗漏了什么？在最初的震惊、悲痛和愤怒之中，我们是否忽略了某些关键的细节？“S”的第一个“作品”，往往蕴含着最原始的动机和线索。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书房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箱。这是父亲的部分遗物，主要是他处理卡法事务时的一些私人账簿、信件和笔记。在官方的贸易记录之外，这些东西或许更能揭示他真实的人际关系和潜在的敌人。我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锁扣，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一卷卷羊皮纸和几本厚厚的皮面账簿。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搬到书桌上，借着烛光，开始仔细翻阅。
首先是信件。大多是与热那亚其他贵族家族的商业通信，措辞谨慎而正式，涉及奴隶、毛皮、粮食和香料的交易。偶尔有几封来自热那亚本土的家书，字里行间透露出父亲对家族荣耀的执着和对利润的渴望。我试图在这些文字中寻找任何暗示威胁或冲突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父亲似乎总能将一切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然后是账簿。这些账簿比官方记录要详细得多，也……更露骨。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日期、姓名（或者更常见的是特征描述）、来源地、买家、价格。切尔克斯少女、鞑靼壮丁、罗斯孩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简化为冰冷的数字和简洁的评语——“健康”、“顺从”、“有缺陷”、“己售出”。
看着这些麻木的条目，胃里又开始隐隐作呕，昨夜那股强烈的厌恶感似乎再次苏醒。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不是感伤的时候。我是执政官，正在调查一桩连环谋杀案。父亲是受害者之一。我必须客观，必须冷静。
但这很难。父亲的笔迹就在眼前，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笔交易，仿佛在清点仓库里的货物，而不是在决定人类的命运。我回忆起童年时，父亲曾带我参观过卡法的奴隶市场。那时的我，对那拥挤、肮脏、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地方感到本能的恐惧和排斥。父亲却告诉我，这是卡法的基石，是热那亚强大的根基，是斯皮诺拉家族荣耀的一部分。他让我学着适应，学着接受。
我是否真的接受了？或者只是学会了压抑？
我的目光扫过一长串的名字和数字，试图寻找异常。某个特别大的交易额？某个反复出现的名字？与鞑靼部落异常的往来记录？父亲的生意遍及整个黑海北岸，他的敌人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但“S”的作案手法，尤其是那鞑靼文的留言，似乎在刻意引导我们将目光投向东方。
我翻到一本看起来更旧一些的账簿。里面的记录似乎不全是商业交易，有些更像是……私人笔记。字体略显潦草，有时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缩写和符号。我耐着性子，逐行辨认。
其中一页吸引了我的注意。记录的时间大约在一年前。上面提到了一个名字——“法蒂玛”。这个名字后面没有价格，只有一个简单的注释：“来自塔纳，固执，需‘调教’。” 后面跟着几个日期，似乎是记录了某种……处理过程。最后一个日期旁边，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词：“处理完毕。”
法蒂玛……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又想不真切。是某个女奴的名字吗？“处理完毕”又是什么意思？是转卖了？还是……更糟？父亲的生意中，总有一些见不得光的阴暗面，那些无法被送上市场、或是惹了麻烦的“货物”，下场往往十分凄惨。
我继续往下翻，又发现了几处类似的记录，没有明确的交易对象和金额，只有简单的描述和结果。其中提到了“高加索来的叛逆者”，注释是“送去采石场”；还有“试图逃跑的罗斯女”，结果是“公开鞭笞，以儆效尤”。
这些记录看得我脊背发凉。这不仅仅是冷酷的生意，这其中蕴含着赤裸裸的暴力和残忍。父亲在我面前，总是维持着贵族的体面和威严，但我知道，在那层外壳之下，隐藏着铁石般的心肠。这是在卡法生存下去的必要品质，他或许会这样告诉我。
我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字迹。某种首觉……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安的首觉告诉我，答案就藏在这堆冰冷的记录和尘封的记忆深处。父亲的死，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不仅仅是“S”系列谋杀的开端。他的死，很可能就是解开整个谜团的钥匙。
而那把钥匙，或许就沾染着这些账簿里记录的、被遗忘的鲜血和泪水。
我必须更深入地挖掘下去。无论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丑陋和痛苦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