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连等待本身都失去了意义。
常去的茶馆角落，那张铺着波斯地毯的软榻，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豆蔻和琥珀混合的熏香，但那个本该占据对面位置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最初的几天，我还能用他那些惯常的、充满诗意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也许是“灵感的急流”将他冲到了某个意想不到的岸边，也许是“过去的阴影”又一次缠住了他的脚步，他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与之周旋。我甚至想象过他带着歉意和更耀眼的诗篇突然出现，将积攒的思念与冒险故事一并倾泻。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滴漏里的沙粒，无声无息，却又无比清晰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港口依旧喧嚣，商船往来如织，卡法城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那个曾用言语为我构筑了一座海市蜃楼的男人，真的只是一场短暂的、过于真实的梦境。
我停止了去茶馆的等待，停止了在市集边缘心不在焉的徘徊。我回到了那座用金线和寂静织就的牢笼——我那富丽堂皇却空旷冰冷的家。丈夫依旧忙于他的生意，账本和货物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我那细微的变化，那段日子里眼中短暂闪烁过的光芒，以及此刻笼罩着我的、更深的落寞。
独自一人坐在铺着华贵丝绸的卧榻上，窗外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却毫无温度的色块。我手里无意识地着一方丝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或许是想象，或许是记忆的余烬。我想起了斡里剌。
我想起他明亮的、仿佛能映照出星辰的眼眸，想起他握住我手时掌心的热度，想起他那些热情洋溢、充满生命力的诗句，那些关于自由、远方和灵魂契合的低语。它们曾像甘泉一样滋润我干涸的心田，像火焰一样点燃我沉寂的渴望。他看穿了我锦衣玉食下的空虚，赞美我被压抑的聪慧和才情，许诺要带我逃离这镀金的囚笼，去往一个“灵魂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那时，我是多么轻易地就相信了。或者说，是多么渴望去相信。
如今，那些承诺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绚烂过后，只剩下破碎的、带着潮湿印记的空气。海市蜃楼终究是海市蜃楼，无论描绘得多么逼真，终究无法踏足。丁香的余味、那段熟悉的街头旋律、他语焉不详的过去和飘忽不定的行踪……所有曾经被我刻意忽略或用浪漫想象去粉饰的疑点，此刻都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坚硬而冰冷地呈现在眼前。
被遗弃的冰冷感，像冬日的海风，穿透了丝绸和皮裘，首抵内心深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被精心编织的谎言愚弄的羞耻感。他口中的“自由诗人”？“远方旅人”？或许都只是华丽的伪装。他那些动人的诗句，或许只是从别处拾来的碎片，经过巧妙的拼凑和演绎，变成了诱捕我这只笼中之鸟的诱饵。他对我倾诉的爱意，对未来的描绘，是不是也曾在其他女人耳边，用同样真挚的语调，同样热切的眼神，诉说过一遍又一遍？
想到这里，一阵尖锐的刺痛穿过心房。我不知道艾苏是谁，不知道阿尔坦是谁，更不知道遥远的罗斯河畔是否真有一位名叫卡佳的女子也曾为他心碎。但首觉告诉我，我并非他旅途中唯一的风景。他像一阵风，掠过卡法的各个角落，带走一些东西，也留下一些东西，最终却不为任何人停留。
然而，在愤怒、羞耻和心碎的废墟之下，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庞，那张习惯了温顺和百无聊赖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不属于过往的痕迹。那是什么？是经历过炽热情感后留下的余温？还是认清虚幻后沉淀下的清明？
斡里剌走了，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席卷了我的平静，留下一片狼藉。但他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欺骗和伤害。那段短暂的、飞蛾扑火般的相遇，确实曾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体验到了思想碰撞的火花。他让我意识到，我的内心深处，原来还潜藏着对生活、对爱情、对自由的渴望，那种渴望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以至于即使在梦醒之后，也无法再被轻易忽视。
就像被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石子沉没了，但它激起的涟漪，却久久不能平息。
我依然身处这座华美的牢笼，但我的目光，己经开始越过那些冰冷的围墙，望向更远的地方。斡里剌摧毁了我对浪漫爱情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意外地，将一把开启自我意识的钥匙，遗落在了我的手心。
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去了哪里？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我永远也无法知晓。他像一个谜，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在我的生命中投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骤然消失。
繁华落尽，庭院空寂。我感到巨大的失落，仿佛失去了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尽管那宝物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但同时，内心某种沉睡的东西，确确实实地被唤醒了。
我收获了什么？
我收获了“激情”的滋味，哪怕短暂而虚幻。
我收获了被“看见”、被“懂得”的瞬间，哪怕那或许只是高明的表演。
更重要的是，我收获了对自身处境的“审视”，以及一种想要挣脱、想要寻找真实的“自我意识”的萌芽。
这，或许就是那场名为斡里剌的海市蜃楼，留给我最真实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