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离开后很久,炉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灰烬中偶有微弱的红光闪烁,如同即将燃尽的记忆。窗外,雪停了,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一种清冷而寂静的光芒,一如多年前,我们分别那个夜晚,罗斯河冰封的河岸。斡里剌最终也消失在了卡法,这个结局,像一片迟来的雪花,轻轻落在我的心头,没有惊起波澜,只有一种冰凉的、宿命般的了然。
他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是风的孩子,注定要西处漂泊。卡法,那个传说中黄金遍地、香料迷人的港口,终究也只是他短暂歇脚的一站,如同我们相遇的那个罗斯河畔的小镇。那些卡法的女人们——富商的妻子、蒙古的贵女、鞑靼奴隶贩子的妹妹——她们所经历的,或许只是我故事的一个变奏,被更华丽的背景和更浓郁的异域色彩所包裹。伊凡口中那个游刃有余、魅力西射的斡里剌,与我记忆中那个时而忧郁、时而笨拙、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疏离感的年轻人,似乎判若两人。
但我知道,那本质是相同的。无论是他最初在我面前流露的某种需要被理解、被接纳的脆弱(那或许也是一种更隐蔽的扮演?),还是后来在卡法展现出的那种成熟圆滑的魅力,其核心都是一种无法被真正抓住、无法被真正拥有的特质。他像一面镜子,模糊地映照出旁人心中最深的渴望——艾苏需要温柔的守护,泽伊内普需要炽热的激情,阿尔坦需要智慧的引导……而我呢?我当年需要的,或许是一个能一同对抗现实冰冷的同伴,一个能分享彼此梦想与挣扎的灵魂。他也曾给予过,或者说,扮演过。只是镜子终究是镜子,它只能反射,无法真正地给予和停留。当他感受到被“拥有”的束缚,或者当他内在的某种漂泊本能再次召唤时,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不留下一丝可以追寻的痕迹。
卡法的传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却也带来更多未解的谜团。伊凡无意中提到,传闻中斡里剌在卡法有时会用左手写一种奇怪的文字,像是某种古老的契丹文。这让我悚然一惊。我记得很清楚,在罗斯河畔,他惯用的是右手,无论是写字、用刀还是递给我一杯热茶。是我记错了?还是他在卡法刻意改变了习惯?或者,这根本就是传闻的谬误?又或者……这细微的差异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我无法想象的秘密?他那些关于“失落故土”的、时常变化的描述,他那超越常人的语言天赋和对各地风物的了解,他分手时眼中那遥远的、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的目光……这一切,在得知他在卡法同样神秘地出现又消失后,都蒙上了一层更加诡谲难解的色彩。
我的“收获”是什么呢?如果说艾苏收获了被看见的确认,泽伊内普收获了激情的体验,阿尔坦收获了智慧的启迪,那我呢?我收获的,或许是更早一步看清海市蜃楼本质的痛楚,是认清一个人可以同时给予温暖与冰冷的现实。我收获了在热情燃烧殆尽后,独自面对生活余烬的坚韧。这种收获并不浪漫,甚至带着苦涩,但它真实、沉重,如同脚下这片坚实的北方土地。它让我学会不再轻易相信那些过于完美的幻影,让我懂得在变幻无常的命运之河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手中的画笔,和内心那份无论经历多少风霜、依然渴望描绘真实的顽强。
我走到窗边,看着月光下的雪地。远方,或许就是卡法的方向,那里也曾有过他的足迹,有过他留下的、与其他女人相关的、我永远无法完全知晓的故事。风从那个方向吹来,似乎还带着隐约的丁香、或是某种来自黑海的咸腥气息。但那风终究会散去,就像斡里剌这个人一样。
他走了,从罗斯河畔,从卡法,从那些女人的生命里,也终于,从我反复咀嚼的回忆里,渐渐淡去。留下的,只有这片被现实冲刷过的河岸,以及灰烬深处那一点点,关于爱与失去的,了然的怅惘。我拿起画笔,调和着画布上的灰色与白色,试图捕捉这雪夜的寂静,以及心中那份复杂难言的、最终归于平静的情绪。这,或许就是我在这段早己结束的故事里,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