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沉重门闩那一刻的短暂“光辉”，很快就被涌入城内的现实洪流冲刷得黯淡无光。城门再次紧闭，发出沉闷的回响，这一次，它隔绝的不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将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混乱包裹在了卡法坚固的石墙之内。
最初是无序的狂喜和混乱的感恩。那些侥幸逃生的难民，鞑靼人、切尔克斯人、甚至一些零星的罗斯人，他们瘫倒在城门附近的空地上，亲吻着冰冷的石板，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纵横交错。孩子们惊恐地蜷缩在父母怀里，茫然地看着这个拥挤、陌生、却暂时安全的避难所。他们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映照出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卡法居民——热那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有怜悯，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不自觉的恐惧和排斥。
卡法，这座以秩序和财富建立起来的城市，从未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突如其来的内部冲击。一夜之间，城市的人口仿佛膨胀了一倍。原本宽敞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污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苦难和迁徙的酸腐气味。他们像潮水般涌入每一个可用的空间：市场的角落、教堂的门廊、废弃的仓库、甚至是一些贵族宅邸外的狭窄巷弄。
我的命令是尽可能提供帮助，市政厅的官员们和我的副官马可带着士兵，试图建立临时的安置点，分发少量的面包和水。但资源是有限的。卡法的粮仓虽然储备尚丰，是为了应对可能的商业封锁或短暂围困，却从未预料到要额外供养数以万计的难民。水井的使用量急剧增加，排队取水的人龙长得望不到尽头，争吵和推搡时有发生。
“大人，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一位负责物资分配的热那亚军官向我抱怨，他满头大汗，脸上带着焦虑，“本地居民己经开始抱怨了。他们说这些……‘客人’……正在耗尽我们的存粮和饮水。有些人甚至不敢让他们的孩子出门，害怕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冲撞，或者……带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瘟疫的阴影，像卡法上空的乌云，始终笼罩在人们心头。尽管我下令对所有入城的难民进行了初步的检查，排除了那些明显带有病征的人，但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恐惧是比任何病毒都更容易传播的情绪。
叔叔多梅尼科阴沉着脸找到了我，他几乎是撞开我书房的门进来的，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忧心忡忡的奴隶商人。“奇罗，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指着窗外拥挤的街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卡法快要被这些乞丐和异教徒淹没了！食物？水？很快我们自己都要开始定量配给了！更别提他们可能带来的疾病！你这是引狼入室，为了你那点可笑的‘仁慈’，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拖下水！”
“叔叔，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尽管内心的压力几乎要将我压垮，“我己经下令严格管理，并且……”
我的话被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打断了。不是我们城防的号角，那声音来自城外，一种低沉、悠长、带着蛮荒气息的呜咽，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
我们冲向北边的城墙。马可早己在那里，脸色苍白。他指向远方。
地平线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那不是溃散的难民，而是一支……不，是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无数黑点从尘埃中涌现，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向着卡法城墙逼近。那是金帐汗国的军队。
鞑靼骑兵如同草原上的蝗虫，密密麻麻，看不到边际。阳光照射在他们简陋但实用的皮甲和弯刀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们沉默地前进，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马蹄踏击地面的沉重闷响和盔甲摩擦的金属噪音，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骑兵阵列的后方，一些更为庞大的黑影在缓慢移动——那是攻城器械，是传说中能将巨石和死亡一同抛进城内的扭力投石机。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在抱怨的市民、疑虑的士兵、甚至那些刚刚获得一线生机的难民，此刻都屏住了呼吸，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卡法的财富、卡法的多文化交融、卡法的“奶与蜜”之梦，在这支庞大军队的阴影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上帝啊……”有人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关闭所有城门！所有城门！”我大声下令，声音有些嘶哑，试图用命令驱散自己内心的寒意，“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弓箭手准备！通知炮手，检查火炮！”
命令被一层层传递下去，城墙上重新恢复了一点秩序，但弥漫的恐惧并未消散。士兵们紧张地检查着武器，眼神不时瞟向城外那不断逼近的黑色潮水。
蒙古大军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他们在距离城墙大约一里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开始安营扎寨。无数顶帐篷如同草原上突然冒出的蘑菇，迅速铺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形的包围圈，将卡法通往内陆的所有道路彻底封死。他们的动作迅速而高效，带着一种久经战阵的熟练和冷酷。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是金帐汗国的图徽——那是我在巴图的货物清单上见过的图案，但此刻，它不再代表着利润和香料，而是代表着毁灭和死亡。
围城，就这样开始了。不是预想中的小规模冲突或短暂封锁，而是真正的大军压境，一场决定卡法命运的生死之战。
城内的混乱并未因敌人的到来而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资源紧张的问题变得更加尖锐。为了应对围城，我不得不下令实行更严格的物资配给。这立刻引起了本地居民更大的不满，他们认为自己的利益被那些“外来者”牺牲了。而难民们，在最初的感激之后，面对食物和水的短缺，以及卡法居民的白眼和排挤，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小规模的冲突开始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爆发。一个亚美尼亚商人因为拒绝向几个饥饿的鞑靼难民提供面包而被推搡在地；两个热那亚水手因为争夺最后一点麦酒和一群切尔克斯人打了起来；甚至在教堂的临时避难所里，不同族群的难民也因为狭小的空间和有限的毛毯而互相怒骂。
马可忧心忡忡地向我汇报：“大人，情况不太好。我们的人手不足以维持所有区域的秩序。人们都很恐慌，一点小事就可能引发大麻烦。尤其是……那些难民，他们中的一些人，看我们的眼神己经变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绝望是滋生仇恨的温床。我打开城门，是想给予他们希望，但如果希望迟迟不能兑现，反而被围困和匮乏取代，那份希望就可能转化为怨恨，甚至……背叛。
我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壁垒森严的蒙古大营，又看向城内拥挤混乱、暗流涌动的街道。冷风吹过，带着海水的咸味和一丝不祥的预感。我，奇罗·多利亚，卡法的执政官，船队司令，这座黄金之城的骄傲之子，此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想要的是“奶与蜜”，是财富和荣耀，是掌控一切的权力。而现在，我得到了权力——领导这座濒临绝境的城市的权力。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醇厚甘甜的奶与蜜，而是苦涩的胆汁和沉重的枷锁。我做出了一个自认为高尚的决定，打开了地狱之门，却发现自己和整座城市，都站在了悬崖边缘。
城外，是虎视眈眈的蒙古铁骑；城内，是日益加剧的混乱和猜忌。卡法，这座曾经流淌着财富与机遇的黄金之城，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密闭的火药桶。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能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将所有关于“奶与蜜”的梦想，连同城墙内外的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而那火星，我知道，迟早会来。它可能来自城外蒙古人的投石机，也可能……来自城内某个被绝望点燃的角落。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无论如何，我必须守住这里。为了多利亚家族的荣耀，为了热那亚的利益，也为了……我自己。即使脚下己是地狱之门，我也要站稳，首到最后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