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生活,粗粝依旧,暗流从未停歇。兄长不在家的日子,某些被压抑的恶意便会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悄悄探出头来。那天下午,我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贴身衣物,准备穿过马厩旁那条狭窄的、鲜少有人经过的通道去晾晒。通道阴暗潮湿,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马具和草料,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和牲口臊气的味道。
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是兄长的生意伙伴,本地的军事贵族,名叫易卜劣斯,以粗鲁和好色闻名,平日里仗着几分蛮力,没少欺负身份低微的仆役。此刻,他斜倚在墙上,眼神浑浊地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艾苏妹妹,这么勤快?”他的声音带着酒气,黏腻得令人作呕。“洗这么多衣服,累不累?要不要哥哥帮你搭把手?”他说着,伸出脏兮兮的大手,就要来抓我手里的木盆,实则意图触碰我的手臂。
我吓得后退一步,紧紧抱住木盆,心跳如鼓。“不用了,易卜劣斯大哥,我自己可以。”我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但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我的恐惧。
“别这么见外嘛,”易卜劣斯嘿嘿笑着,又逼近一步,几乎将我堵在墙角。“你哥哥不在,这院子里,总得有人照顾你不是?”他的目光更加放肆,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我绝望地环顾西周,通道两头空无一人。就在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突然从易卜劣斯身后响起:
“她说了,她自己可以。”
是斡里剌。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通道口,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却让空气瞬间凝固。易卜劣斯猛地转过身,看到是斡里剌,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轻蔑和恼怒。
“一个奴隶,也敢管老子的事?”易卜劣斯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滚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
他的话没能说完。斡里剌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很从容,只是往前踏了一步,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却精准地扣住了易卜劣斯挥过来的粗壮手腕。易卜劣斯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痛苦和惊愕,他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斡里剌的眼神变了。平日里那潭深不见底的忧郁湖水,此刻变得锐利如冰,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盯着易卜劣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放开她。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绝不是一个奴隶该有的气势。
易卜劣斯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他能感觉到斡里剌手上传来的、远超普通人的力量,以及那眼神中令人胆寒的冷意。他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反而手腕更痛。最终,他悻悻地松开了试图再次靠近我的另一只手,嘴里嘟囔着几句粗话,被斡里剌轻轻一推,踉跄着退后几步,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通道里只剩下我和斡里剌。危机解除,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木盆里的水溅出来一些,打湿了我的裙角。
“谢谢你,斡里剌……”我喘着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松开手,那锐利的眼神又变回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份忧郁似乎更深了些。他弯腰,帮我扶正了有些倾斜的木盆,动作依旧轻柔。
“你……你刚才……”我望着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也涌起了更深的困惑。“你怎么会……?”我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想问他那一身不像奴隶的利落身手和气势从何而来。
斡里剌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通道尽头那片被切割成方形的、灰蒙蒙的天空。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异常孤寂。
“有些事,活下去,自然就会了。”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鼓起勇气,向前走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草木与汗水的淡淡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从他衣襟深处透出的丁香暖香。
“斡里剌,”我轻声问,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能告诉我……关于你的过去吗?你来自哪里?为什么会……”会沦落至此?后面的话我没敢问出口。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通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马嘶。他就那样望着远方,仿佛他的灵魂己经飘到了那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那是一种苍凉而古老的忧郁,远非我这点少女心事所能比拟。我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窥视着深不见底的渊谷,只觉一阵眩晕。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温柔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我肩上落下的一根稻草。
“过去的事,就像河水一样流走了,艾苏。”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现在,还有将来。”
他顿了顿,看着我惊魂未定的脸,补充道:“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他的声音如同月光,温柔地覆盖下来,试图抚平我的恐惧。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仿佛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是个好姑娘,艾苏。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这些话语,和他的人一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确实感到了一丝平静。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他说“一切都会过去”,“你值得更好的”,这些话语温柔而正确,却……似乎缺少了某种特定的指向。它们听起来那么妥帖,那么普适,仿佛可以对任何人说,在任何相似的情境下。就好像……他早己准备好了这些句子,用来应对世间种种苦难与不公。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我压了下去。我怎么能如此揣测我的恩人?他刚刚才保护了我。我低下头,不再追问,只是轻声道:“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斡里剌。”
他微微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离开了通道。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挺拔,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孤寂,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好奇、依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靠近时能感受到温柔的清辉,却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他的实体,更无法洞悉他内心深处那片广袤而沉重的忧郁。他就站在那里,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