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法执政官官邸的书房,与其说是权力的象征,不如说是一座用焦虑和责任砌成的牢笼。厚重的橡木书桌上摊满了羊皮纸卷宗、城市地图和来自热那亚本部的信函。窗外,是卡法城模糊的轮廓,白日里商船往来的喧嚣似乎被高墙过滤,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嗡嗡声,如同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衬得书房内更加压抑。
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父亲贝洛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庞,以及现场那触目惊心的鞑靼文字,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悲恸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但作为卡法的执政官,我不能沉溺于个人的哀伤。这座城市,这座建立在黑海边缘、繁荣与危险并存的前哨站,需要一个清醒而坚定的领导者。尤其是在现在,一个幽灵般的杀手正在阴影中潜行。
门被轻轻叩响,我的副手,也是卫队的指挥官,卢卡·格里马尔迪走了进来。卢卡是个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热那亚军人,面容被黑海的风霜刻上了痕迹,眼神锐利而沉稳。他穿着合身的皮甲,腰间佩戴着长剑,步伐坚定有力。
“执政官大人,”卢卡微微躬身,声音低沉,“您找我。”
“卢卡,”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坐。我们需要梳理一下思路。关于……我父亲的事,以及这个自称‘S’的凶手。”我刻意避开了“谋杀”这个词,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言语带来的刺痛。
卢卡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神情严肃。“大人,我己经命令卫队加强了城内所有贵族宅邸周边的巡逻,特别是夜间。港口区的盘查也更加严格了。但是……”
“但是我们对这个凶手几乎一无所知,是吗?”我接过了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挫败感。“一个幽灵,一个能在重重守卫下潜入我父亲书房,行凶后从容离去,还留下那种……挑衅信息的幽灵。”
“是的,大人。”卢卡点头,“这正是我最困惑的地方。斯皮诺拉府邸的守卫并非庸手。凶手要么对府邸的布局了如指掌,要么……就是拥有某种我们难以想象的潜行技巧。”
“或者两者兼备。”我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们来分析一下目前掌握的情况。首先,凶手极其残忍,手段……近乎仪式化。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劫掠或仇杀,更像是一场处刑。”我的胃部一阵抽搐,强忍着不适继续说下去。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些鞑靼文字。”我的目光锐利起来,“‘罪恶的血,必以血偿还。阴影在此宣告。’这是挑衅,是宣言。凶手不仅要杀人,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理由’。他懂鞑靼文,而且是很纯熟的那种,不是随便涂鸦。”
卢卡皱起了眉头:“懂鞑靼文的人,在卡法并不少。商人、翻译、甚至一些混血儿……但能在贵族区来去自如,还能写下这种充满仇恨信息的……”
“指向性很明显,不是吗?”我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鞑靼人。那些被我们……被热那亚商人视为货物的鞑靼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憎恨我们,憎恨像我父亲这样……参与奴隶贸易的商人。”我说到“奴隶贸易”时,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了几分,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沉重的血腥味。
我并非不清楚父亲的生意,甚至在年少时,我也曾对这种将人明码标价的行为感到过隐隐的不安。但那是卡法的基石,是热那亚共和国在黑海立足的根本。父亲总是说,这是必要的代价,是文明扩张的阵痛。我被这种说辞说服,或者说,我选择了被说服。而现在,这“代价”以如此血腥的方式反噬到了自己家族身上。
“一个鞑靼复仇者?”卢卡沉吟道,“潜伏在城内,或者从草原渗透进来?这确实是最首接的推论。那文字充满了对我们热那亚人的蔑视和仇恨。”
“对,这是我们目前最主要的调查方向。”我肯定道,“立刻组织人手,秘密排查城内的鞑靼人聚居区,留意任何可疑的新面孔或异常举动。同时,加强对草原方向的警戒。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明白,大人。”卢卡应道,“我会亲自督办。”
我摆了摆手,示意卢卡去取一份卷宗。“把我父亲案件的卷宗拿来,我们再看一遍,也许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卢卡很快取来了那份厚厚的卷宗。奥贝托翻开,里面是卫兵的初步勘察报告、现场的简略图示、以及对仆人们的询问记录。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眼睛。报告写得详尽,却又显得如此空洞。现场没有目击者,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除了那滩血和墙上的鞑靼字,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指向凶手的线索。
我盯着那潦草绘制的现场图,父亲倒下的位置,书桌,散落的文件……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个平日里威严、精明,甚至有些冷酷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何等的恐惧与无助?而我自己,作为卡法的执政官,却连为父亲复仇的线索都找不到。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仿佛站在一片浓重的迷雾中,看不清方向,只能感受到那来自暗处的、冰冷的恶意。这个“S”,就像卡法城本身滋生出的一个黑暗的影子,嘲弄着秩序和权力。
“大人,您还好吗?”卢卡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我猛地回过神,合上卷宗,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我没事,卢卡。”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只是……感觉对手是一个非常狡猾且危险的存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否则,我担心……父亲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想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屋顶,看到隐藏在城市阴影中的威胁。
“去吧,卢卡。”我挥了挥手,“按我们说的做。一有任何发现,立刻向我汇报。”
卢卡领命而去,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鞑靼文字的形状在黑暗中扭曲、盘旋,仿佛活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着我听不懂,却又莫名感到熟悉的音节。
复仇……审判……净化……
这些词语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我的意识。我猛地睁开眼,一阵莫名的寒意穿透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