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执政官邸的窗户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如同死者未瞑的双眼。我一夜未眠。马尔科·多利亚被杀的消息像一阵冰雹，砸碎了卡法脆弱的平静，也击穿了我试图维持的镇定。烛火在书桌上摇曳，映照着我疲惫而紧绷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蜡油和冷寂的气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铁锈味，或者说，是血腥的幻觉。
卢卡·格里马尔迪站在我的书桌前，他那张通常坚毅的脸庞此刻也写满了凝重。他刚从多利亚的府邸回来，带回了第一手的勘察报告，以及那股死亡特有的寒意。
“执政官大人，”卢卡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现场……和您父亲那里几乎一样。喉咙被割开，死前显然受过惊吓。墙上，又是那个‘S’，用鞑靼文字写的。”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寒意。“S”……这个该死的幽灵，像一条毒蛇，再次用最残忍的方式嘲弄着卡法的秩序，嘲弄着我。鞑靼文字……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挑衅，将矛头首指城内庞大的鞑靼社群，或者更糟，指向城外虎视眈眈的金帐汗国。
“加强城防，”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所有城门卫兵加倍，盘查所有进出人员，特别是那些形迹可疑的非热那亚人。港口的夜间巡逻队增加一倍，严密监视所有船只的动向。通知所有区的负责人，让他们约束手下，提高警惕。”
卢卡点头领命：“是，大人。我己经初步下达了指令。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大人，关于鞑靼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卢卡。”我打断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轮廓。港口方向己经传来隐约的喧嚣，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新的恐惧。“‘S’留下鞑靼文字，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么，他是鞑靼人，出于某种仇恨进行报复；要么，他是想嫁祸给鞑靼人，挑起我们和他们的冲突，从中渔利。”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们都必须对鞑靼社群进行排查。”卢卡沉声道，“但这并不容易。他们在城里自成一体，语言不通，而且……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太少了。强行搜查可能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我知道，”我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所以要谨慎，但必须进行。从那些与多利亚、与我父亲有过节或商业往来的鞑靼商人查起。动用我们所有的眼线，收集情报。但记住，在没有确凿证据前，避免大规模的冲突。”
我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父亲……贝洛·斯皮诺拉……他庞大的商业网络遍及黑海，与无数部落和商人打过交道，其中自然也包括鞑靼人。他的死，多利亚的死，是否都源于那些肮脏交易中埋下的仇恨种子？父亲在奴隶贸易中积攒了巨额财富，但也必然结下了无数仇敌。想到这里，一阵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对父亲权势的某种继承，以及对他那些不光彩事业的隐秘排斥，此刻都化为了沉重的负担。
“还有一件事，大人，”卢卡补充道，“热那亚那边己经传来了消息。共和国议会对卡法的安全状况表示严重关切，要求我们尽快查明真相，稳定局势。否则……”
“否则他们就会派自己的人来‘协助’我们，是吗？”我冷笑一声。来自本土的压力，像另一座大山压在肩上。卡法是热那亚的摇钱树，是伸向东方的触手，绝不容有失。而我，奥贝托·斯皮诺拉，不仅要为卡法的稳定负责，还要维护斯皮诺拉家族在热那亚的声誉。
“安排一下，”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我要亲自去见几位鞑靼部落的代表和城里的长老。是时候让他们表明立场了。”
会面安排在执政官邸一间相对中立的会客厅里。气氛压抑而紧张。几位身着传统服饰的鞑靼长老和富商坐在我对面，他们的表情如同卡法城外经历风霜的岩石，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
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向他们通报了多利亚的死讯，以及现场再次出现的鞑靼文字。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细微的惊讶，交头接耳的低语（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没有人显露出惊慌或内疚。
“执政官大人，”一位留着花白胡须、地位显然很高的长老开口了，声音低沉缓慢，通过翻译传达，“我们对多利亚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遗憾。但凶手留下的文字，并不能证明这件事与我们鞑靼人有关。我们的文字，并非只有我们自己知晓。卡法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知道是哪个阴险小人想挑拨离间？”
另一位看起来更精明的商人补充道：“大人，我们鞑靼人也希望卡法和平稳定，这对我们的生意至关重要。我们愿意配合调查，提供我们所知的信息。但请您相信，我们的人民渴望安宁，绝不会做出如此残暴之事。”
他们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合作的意愿，又撇清了关系，甚至暗指热那亚人内部可能存在矛盾。我能感受到他们话语中的保留和不信任。这在意料之中。数百年来，热那亚人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贸易、冲突、利用和猜忌。他们是卡法运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又永远是“外人”。
我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反而加深了那种被迷雾笼罩的感觉。凶手是谁？他为什么要用鞑靼文字？仅仅是为了误导视线，还是背后有更深的含义？
送走鞑靼代表后，我独自站在窗前，俯瞰着这座繁忙而罪恶的城市。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港口林立的桅杆和鳞次栉比的屋顶，却无法穿透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多利亚死了，父亲死了，下一个会是谁？“S”就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而我们所有人，似乎都成了他的猎物。
来自热那亚的压力，城内贵族的恐慌，鞑靼人的不确定性，还有我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对父亲复杂情感所带来的沉重感……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在其中。
不，我不能被困住。我是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执政官。我必须找到他，那个隐藏在“鞑靼迷雾”背后的真凶。为了卡法，为了斯皮诺拉家族，也为了……平息我心中那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焦躁与阴影。
我转身，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卡法地图上，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调查必须继续，无论多么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