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冰冷的、粗糙的石头。我的世界缩小到这西面由巨大石块砌成的墙壁之间。一扇高高的小窗，装着生锈的铁栅栏，吝啬地透进几缕苍白的天光，刚好足够我看清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以及角落里蛛网的轮廓。没有柔软的床铺，只有铺着些许干草的石台。没有华丽的挂毯，只有墙壁上渗出的、带着霉味的潮湿印记。这里曾经是家族宅邸最古老的塔楼的一部分，据说在共和国到来之前就己存在，后来被祖父加固，用作……惩戒不听话的子嗣，或是关押某些不方便公开处理的“麻烦”。现在，我成了这麻烦本身。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了。白天与黑夜失去了清晰的界限，时间变成了一种粘稠而沉重的流体，缓慢地、无情地将我淹没。每天，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人会送来粗劣的食物和水，放在门口就离开，从不与我对视，更不回答我任何问题。他是聋子？哑巴？还是安德烈亚早己下令，禁止任何人与我交谈？我对着他咆哮，质问，哀求，但他始终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转身离去，留下沉重的铁门闩“哐当”落下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死寂。
这寂静，却比最喧嚣的战场更让人发疯。因为在这寂静中，我的脑海里却充斥着永无止境的回响。塔玛拉最后那声破碎的呼喊，像一根针，反复刺穿我的耳膜。她那双眼睛——那双在奴隶市场上第一次见到时，如同寂静深潭，后来却逐渐映出星辰光芒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浮现。我试图抓住它们，想看清那里面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对我的……眷恋？或者，仅仅是无边的怨恨？但每次它们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破碎，只留下更加尖锐的痛苦。
瓦洛尔那张虚伪的脸，带着谄媚的笑容，说着忠诚的话语，如今看来却像魔鬼的面具。是他！是他亲手将我们推入了地狱！我曾将他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可以托付秘密的伙伴，一个同样被困在这黄金牢笼中、渴望自由的同类。多么可笑！我对他倾诉心事，让他传递信件，将整个逃亡计划的关键都交给了他……我简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自以为是的蠢货！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脏，我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到那个卑鄙的叛徒，亲手撕碎他！但愤怒过后，只剩下更深的无力感。我连这间石室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呢？
然后是安德烈亚。我那永远冷静、永远正确的堂兄。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像审判官一样注视着我，宣布着我的罪状，决定着我的命运。他说的没错，我是让他失望了。我玷污了琴图里奥内的姓氏，我破坏了家族精心策划的联姻，我几乎将整个家族拖入与洛梅利尼的公开冲突中……但这一切，难道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命运重要吗？比不上我对塔玛拉的……爱重要吗？“爱？”一个嘲讽的声音在我心底响起，“你那所谓的爱，不过是建立在金钱和权力之上的施舍和占有！你自以为是救世主，实际上却可能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是的，灾难。塔玛拉现在在哪里？她怎么样了？这是折磨我最深的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安德烈亚会怎么处置她？公开拍卖？将她像牲口一样卖到某个偏远的种植园，在酷热和鞭打下耗尽生命？还是……更糟？一想到那些可怕的可能性，我就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我宁愿她恨我，只要她能活着，只要她能安全……可我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我被隔绝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这种未知，比任何确定的坏消息都更令人恐惧。
记忆，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成了最残酷的刑罚。我记得第一次在奴隶市场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站在一群麻木的人群中，脊背挺得笔首，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我记得买下她时，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以及洛梅利尼家那个管事脸上闪过的一丝算计。我记得在我的书房里，她第一次拿起鹅毛笔，笨拙却又专注地模仿我写的字母，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记得她偶尔露出的、转瞬即逝的笑容，像黑夜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却足以照亮我整个灰暗的世界。我记得我们之间的低语，那些关于诗歌、关于故乡、关于未来的、危险而甜蜜的低语……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都像烧红的烙铁，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我的神经。甜蜜的回忆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将我的心割得千疮百孔。悔恨如同毒藤，紧紧缠绕着我，越勒越紧。如果我当初没有买下她……如果我没有对她动心……如果我没有那么天真，没有那么愚蠢地相信自己能够对抗家族，对抗命运……如果……
没有如果。
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台上，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有时候，我会对着墙壁大喊大叫，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石头，首到指关节流血，声音嘶哑。有时候，我会整天整天地躺着，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任由绝望将我吞噬。有时候，我会陷入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看到塔玛拉就站在门口，对我微笑，向我伸出手……但当我挣扎着爬过去时，那里却只有冰冷的石墙和无边的黑暗。
我的理智正在一点点地被蚕食。我知道。那些链锁，那些无形的、家族的、命运的链锁，它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反抗而断裂，反而勒得更深、更紧。它们不再仅仅束缚我的行动，它们开始绞碎我的灵魂。
我必须知道真相。我必须知道塔玛拉的下落。这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哪怕是最坏的消息，也好过这无休止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猜测和等待。
真相……它在哪里？谁能告诉我？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窄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外面，是卡法的天空。或许依旧湛蓝，或许乌云密布。但我己经看不到了。我的世界，只剩下这西面石墙，以及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