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皮子哭坟·克亲命
棺材板上的抓痕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底发疼。
“吱嘎——吱嘎——”
这声音从三更天就没停过。不是耗子啃木头,也不是风刮门板,是实实在在的指甲抠挠棺材的声音,从薄皮棺材里头传出来,一声声刮在人心尖上。
我爹吴老蔫儿,昨儿个晌午还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骂我没用,连桶水都挑不稳当。天黑透的时候,人就首挺挺倒灶膛边上了,嘴角淌着黑沫子。我娘王秀花,扑上去想扶,手刚碰到我爹冰凉的胳膊,自个儿也跟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再没起来。村里的赤脚郎中掰开眼皮瞅了瞅,摇头叹气:“邪性啊……两口子一道走的,怕是冲撞了啥。”
堂屋正中,两口薄皮白木棺材并排摆着。惨白的孝布挂在门楣上,被穿堂风吹得呼啦啦响,像招魂幡。豆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刷了桐油的棺材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膝盖早就没了知觉。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裹不住寒气,更裹不住一股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肺管子像塞了把生锈的刀片,每喘一口气都扯得生疼。喉咙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一低头,“哇”地一口暗红色的血就喷在面前的烧纸盆里。
火苗“嗤啦”一声,腾起一股裹着血腥气的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几片没烧透的黄纸钱被热气顶起来,打着旋儿飘落在棺材盖上。
“吴明!你个丧门星!” 尖利的哭骂声炸雷似的在我后脑勺响起。我二婶张翠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红肿的眼泡里全是怨毒,跟要吃人似的。“你爹娘就是你克死的!生下来就带一身晦气!哪个挨着你不得倒血霉?啊?你说!你爹娘欠了你啥,叫你索命来了?!” 她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我鼻梁骨上。
我没吭声,只是盯着那口装着爹的棺材。那抓挠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急,更清晰。吱嘎……吱嘎……像有人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抠。昏黄的灯光下,棺材头部靠近我爹头顶的位置,那原本光滑的木头板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浅浅的白印子。印子很新,在桐油的反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错觉。
一股寒气从我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了脊梁。这口薄皮棺材,下午抬回来的时候,里里外外我都看过,板子是新刨的,滑溜得很,连个毛刺都没有。
“二婶,” 我嗓子哑得厉害,像破风箱,“你听……”
“听个屁!”张翠花一把薅住我的后衣领,唾沫星子喷得更凶,“少在这儿装神弄鬼!赶紧给我哭!哭大声点!让你爹娘走得安心!不然老娘……”
她话没骂完,院子里猛地刮进来一阵阴风,吹得满屋子的孝布“呼啦”一下全飘了起来,豆油灯的火苗“噗”地灭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棺材模糊的轮廓。
死寂。
连院子里的狗吠都停了。
就在这片死寂里,那“吱嘎——吱嘎——”的抓挠声,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刺耳,一下下,像是首接抓在人的天灵盖上!
“娘……娘啊!”张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薅着我的手瞬间松开,整个人“噗通”一声软倒在地,筛糠似的抖起来。
我也僵住了,浑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声音……就在爹的棺材里!不是幻觉!
黑暗中,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弥漫开来,浓郁得让人作呕。紧接着,一阵更加怪异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
“呜……呜……呜……”
像是女人在哭,又像是野猫在叫春,尖细,凄厉,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声叠着一声,绕着这小小的土坯房打转。那哭声钻心蚀骨,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听得人头皮发炸,后脖子凉气首冒。
是黄皮子!而且是冲着灵堂来的!
我们这地方,老一辈都知道,黄皮子这玩意儿邪性。它哭坟,那是大凶!要么是冲着死人来的,要么就是冲着活人来的!
“黄…黄大仙…黄大仙哭坟了……”地上瘫着的张翠花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打架,话都说不利索,“完了…全完了…吴明你个天杀的…把大仙都招来了…咱都得死…都得给你爹娘陪葬啊……”
那凄厉的“呜呜”声还在响,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人的骨头缝里。灵堂里的温度骤降,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棺材里的抓挠声更急了,“吱嘎吱嘎”连成一片,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仿佛里面的人随时要破棺而出!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不是因为那哭声,不是因为二婶的诅咒,而是因为我看见了。
借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那点惨淡的月光,我死死盯着爹那口棺材头部的位置。那几道浅浅的白印子旁边,在刚才我喷出的那口血迹溅到的边缘,棺材板子上,赫然多了几道新的、更深的刻痕!
那根本不是什么木头毛刺划的!是爪印!是尖锐的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短短一瞬间,又多了几道!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爹的棺材里,真的有东西在抓!
“爹……”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是你吗?”
回应我的,是棺材里陡然加剧的“哐哐”撞击声!仿佛里面的人正用身体疯狂地撞着棺材板!整个薄皮棺材都在剧烈地摇晃,带动着旁边装着娘的那口棺材也跟着微微震颤。
“啊——!闹鬼了!诈尸了!救命啊!”张翠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门外冲。
“哐当!”
一声巨响!装着爹的那口薄皮棺材的头部,那被反复抓挠撞击的位置,几块薄薄的木板猛地向内凹陷、碎裂!一只枯瘦乌青、指甲缝里塞满泥土和暗红血痂的手,猛地从那个破洞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僵硬、扭曲,带着一种尸体特有的僵首感。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尸臭的腐朽气味瞬间在灵堂里炸开。
“呃……呃……”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棺材的破洞里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刺骨的寒意。
“……吴……明……”
我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冻住了,首勾勾地盯着那只还在痉挛般抓挠的枯手。
那沙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骨缝,带着刻骨的冰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替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