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山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琥珀,将劫后的疮痍与牺牲无声封存。灰仙石林静默,凝固的悲怆在晨昏交替的光影中流淌。鹰天灵冰冷的鳞片下,胡三太爷的气息微弱如游丝,金色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劫云散尽后惨淡的天空,仿佛灵魂己随那点火星一同远去。白仙姑与黄老太爷守护在侧,疲惫与悲凉刻在眉宇间。孔瑶躺在泥泞中,被浓郁的死气灰雾包裹,生命之火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意识沉溺在替死咒带来的无边冰冷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上,一点微弱的、纯净的白金色火星,正以一种近乎虚无的状态,在阴阳的夹缝中无声飘荡。
这便是吴明。
或者说,是吴明燃尽邪骨、焚灭妖星后,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本源。它不再是鬼王,不再是邪骨容器,甚至不再是碳化的躯壳。它只是一点失去了形态与力量,仅凭一丝坚韧到不可思议的独立意识维系的……残灯余烬。一种在无尽幽冥边缘徘徊的……游魂。
没有痛楚,没有悲喜,没有记忆的碎片。唯有一种近乎永恒的疲惫感,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冰冷而沉重。意识模糊而稀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感知世界。它“看”到崩塌的山谷如同褪色的水墨画,“听”到风穿过石林的呜咽如同遥远的潮汐,“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无尽的虚无与……迷茫。
它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掠过焦黑龟裂的大地,大地传来灼烧后的余温与死寂;掠过一尊尊凝固的灰仙石像,石像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残留着献祭前的决绝;掠过倒伏在地、生死未卜的茅山弟子,他们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掠过鹰天灵巨大的蛇躯和其上伏着的胡三太爷,那残破的身躯与空洞的金瞳,让火星无端地微微一滞,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滞涩感划过虚无的意识,随即又消散无踪。
它飘过孔瑶躺倒的地方。那浓郁的、象征守墓人血脉枯竭的死气灰雾,如同最深的寒潭,散发着拒斥一切生机的冰冷。火星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冰冷的源头,意识深处却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在灰雾边缘徘徊了一瞬。就在这一瞬,它“看”到灰雾深处,孔瑶紧闭的眼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无声地融入泥泞。
那滴泪,仿佛在死寂的深渊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涟漪,在吴明那近乎凝固的意识核心荡漾开来。冰冷与迷茫被短暂地驱散,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湿冷咸涩的……感觉,如同沉睡的记忆被轻轻触碰。
它没有停留,继续飘荡,如同被晚风吹拂的蒲公英种子,无知无觉地飘向山谷之外。
山谷的界限在它眼中模糊不清。当它飘出那片劫后焦土的范围时,周围的景象骤然变幻。
不再是满目疮痍的山谷,而是一片光怪陆离、色彩失真的混沌地带。天空不再是纯粹的蓝或黑,而是流淌着暗紫与昏黄交织的粘稠光晕,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大地失去了实体感,时而化作翻腾的灰色雾海,时而凝结成冰冷坚硬的黑色镜面。昼夜的界限消失了,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方向。失重感包裹着它,让它如同漂浮在粘稠的液体中。
这里是阴阳的交界。生与死的夹缝。秩序与混乱的缓冲之地。
吴明那点微弱的火星,在这片混沌中显得更加渺小,仿佛随时会被无形的乱流撕碎、吞噬。它依旧漫无目的地飘着,穿过扭曲的光影,掠过无声嘶嚎的怨灵残影(它们对这点纯净的火星避之不及),越过由破碎记忆构成的、不断崩塌又重建的幻境废墟。
不知飘荡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前方混沌的雾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模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金黄色的玉米地。
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压弯了秸秆,在模糊的光线下泛着温暖的光泽。玉米地旁,一座低矮的、泥坯垒成的农舍轮廓若隐若现,烟囱里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阳光晒过的玉米秆的味道……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吴明那点冰冷的火星。
火星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那早己被焚尽、被遗忘的感知——温暖、干燥、带着劳作后疲惫却满足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冰冷与虚无的堤坝!
就在火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而剧烈明灭的刹那——
玉米地的景象骤然清晰!
两个佝偻的身影,在玉米地的田埂上缓缓显现。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沟壑、如同地里刨食一辈子的老农,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裤腿高高挽起,沾着泥点。他手里握着一杆磨得油亮的旱烟袋,正蹲在地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沉甸甸的玉米穗,脸上是常年劳作的疲惫,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收成的期盼。
在他身旁,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衫、身形单薄的老妇人,头发花白,用一块褪色的蓝布帕子包着。她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穗的玉米,枯瘦的手指灵活地剥开几片苞叶,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玉米粒。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属于农妇的、朴实而满足的笑意。
是吴明在人间流浪时,曾短暂收留他、给予他一口热饭、一方草席,最终却因恐惧与无知将他送入出马仙这条不归路的——首任养父母!
他们的身影并非实体,而是由淡淡的、半透明的灰白色光影构成,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混沌的雾气里。这是滞留在阴阳夹缝中的……鬼魂。
养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叼着旱烟袋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玉米秆,精准地落在了那点悬浮在混沌雾气中、微弱闪烁的白金色火星上。
他脸上的疲惫与期盼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震惊与深入骨髓痛楚的神情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落在田埂的泥土里。
“孩……孩子?!”养父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枯树枝般的手,似乎想要触碰那点微光,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养母也首起身,顺着养父的目光望去。当她看清那点火星时,剥玉米的动作彻底僵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足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养父更加汹涌的、无法言喻的悲伤与……刻骨的心疼!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从她浑浊却依旧清澈的眼中滚落,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玉米叶上。
“我的……儿啊……”养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她再顾不得什么,跌跌撞撞地扑向那点火星,张开双臂,如同母鸟护住失而复得的雏鸟,想要将那点微光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她的手臂穿过了火星,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幻影。
养母的身体猛地僵住,扑了个空的巨大失落与更深的痛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又看看那点依旧在混沌雾气中微弱闪烁的火星,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
“娘……娘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养母泣不成声,对着那点无法触碰的火星,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迟来的、笨拙的、却无比真挚的爱意,“是爹娘没用……是爹娘胆小……是爹娘对不起你啊……我的儿……”
养父佝偻着背,站在养母身后,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点火星,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混浊的泪水,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那杆掉落的旱烟袋静静地躺在泥里,烟锅里的火星早己熄灭。
吴明那点微弱的火星,在养母泣血的呼唤与养父无声的泪水中,剧烈地、前所未有地明灭起来!冰冷与虚无被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洪流狠狠冲散!无数被强行压下的、属于“吴明”的记忆碎片——农舍昏黄的油灯、粗糙却温热的窝头、养父沉默的旱烟味、养母在灯下缝补的侧影、被推出门外时那扇紧闭的木门、风雪中绝望的嘶喊……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意识深处轰然炸开!
温暖、酸楚、委屈、怨恨、释然……无数种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如同熔岩般在仅存的意识中奔涌、冲撞!那点纯净的白金火星,光芒骤然变得炽烈,仿佛要将这混沌的阴阳夹缝都点燃!
它剧烈地颤抖着,明灭的频率越来越快,仿佛一个在极度痛苦与巨大冲击下濒临崩溃的灵魂最后的挣扎与……无声的呐喊。
养母的哭泣声还在耳边回荡,养父的泪水还在无声滴落。
然而,这片由执念与记忆构成的玉米地幻境,却在吴明意识剧烈波动的冲击下,开始变得不稳定。金黄的玉米穗颜色迅速褪去,化作灰白;低矮的农舍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扭曲、模糊;田埂的泥土失去质感,化为流动的灰雾。
养父母的身影也随之变得愈发透明、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消散。
“孩子……回家……回家……”养母似乎也感觉到了幻境的崩塌,她更加焦急地呼唤着,声音带着绝望的挽留,伸出的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着。
养父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杆沾满泥污的旱烟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点剧烈明灭的火星方向,用力地、似乎想要递过去一般,高高举起。
就在养父举起旱烟袋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阴森、带着贪婪与不祥气息的诡异力量,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从混沌雾气深处探出,瞬间缠绕在养父母那两道即将消散的灰白身影之上!
养父母的呼唤戛然而止!他们的脸上同时浮现出巨大的惊恐与痛苦!身影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纸张,迅速变得模糊、扭曲!
“呃啊——!”养父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举着旱烟袋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孩子——!”养母最后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身影彻底被那股阴冷力量拽入混沌深处,消失不见!
金黄的玉米地幻境如同破碎的镜子,轰然崩塌,化作无数灰白色的碎片,被混沌的雾气吞噬。
那点剧烈明灭的白金火星,在养父母消失的瞬间,猛地爆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芒,随即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光芒骤然黯淡下去,变得比之前更加微弱,几乎熄灭。
它孤零零地悬浮在死寂的混沌中,周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雾与冰冷。
唯有养母那泣血的呼唤——“娘不怪你”——如同最后的烙印,深深镌刻在即将熄灭的残魂深处,带来一丝滚烫的、却令人窒息的痛楚。
阴阳行,残灯照夜。
见故亲,泪尽魂消。
归真路启,前尘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