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层,覆盖着破败庙堂的每一寸角落。斗篷人眉心那个细小的暗紫色孔洞,如同地狱之眼,无声地诉说着阴山门诡异狠毒的灭口手段。养魂龛的惨白碎块散落一地,如同被砸碎的骨骸,在惨绿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余烬气息。空气中,浓烈的血腥、陈腐的尘土味与那若有若无的清冷莲香交织混杂,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
吴明躺在地上,包裹着他的那层柔和白光如同温润的泉流,持续滋养着他残破的躯体。断裂的经脉在纯净生机的浸润下缓慢弥合,左肋的伤口、脖颈的毒刺、断指的裂口传来阵阵清凉的麻痒感,那是血肉在艰难地生长。皮肉之下,尸毒、狐毒、诅咒之痕的暗色纹路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霾,正一点点淡化、消退。
温暖。安宁。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回人间。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斗篷人临死前那声癫狂的嘶吼——“钥匙!镇魂碑!不在道,不在妖!”——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他的意识深处。钥匙?什么钥匙?镇魂碑又是什么?那白衣女子……碑灵……她口中的“钥匙之契”、“镇魂之责”、“碑文定数”……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刚刚知晓的、本就扑朔迷离的身世之上。
他姓吴?还是……吴明?那个被付之一炬的吴府?那个在烈火中将玉佩塞入襁褓的白衣女子……是他的生母?可为何玉佩上刻的是“吴”?为何斗篷人和碑灵都称他为“钥匙”?他体内那该死的邪骨,又在这盘根错节的谜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手,掌心传来玉佩温润而冰冷的触感,以及断指处伤口崩裂带来的刺痛。这枚玉佩,是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却更像是一道连接着无尽灾厄的诅咒。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熟悉韵律的奇异波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破庙厚重的墙壁和死寂的空气,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精准无比地触动了吴明脊柱深处那沉寂的邪骨!
邪骨猛地一震!
并非暴走,而是一种……如同被同源力量唤醒的、带着冰冷回应的震颤!
紧接着,一道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土黄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在吴明胸口正上方凭空亮起!
光芒微弱,却凝而不散。光芒中心,并非符箓虚影,而是一枚极其古朴、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符印!符印线条苍劲虬结,如同老树盘根,散发着一种厚重、稳固、如同大地般承载万物的气息,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暮气?
符印出现的瞬间,便如同拥有生命般,朝着吴明脊柱深处那被七根镇魂钉死死封禁的邪骨,缓缓印下!
“师傅?!”吴明瞳孔骤然收缩!这符印的气息……他太熟悉了!是五仙庙的“镇山符”!是师傅吴老道的独门手段!师傅感应到了他邪骨的暴动?!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强行隔空传符?!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久违的师门关怀带来的温暖?还是……一种被时刻监视、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冰冷寒意?
镇山符带着镇压一切的厚重意志,缓缓落下,眼看就要印上邪骨!
然而——
就在符印即将触及邪骨的刹那!
嗡——!!!
吴明脊柱深处,那沉寂的邪骨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暴戾、都要纯粹、充满了无尽毁灭和吞噬欲望的漆黑气流,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凶兽,猛地从镇魂钉的缝隙中狂涌而出!
这一次,邪骨的力量不再混乱,不再受血脉诅咒的牵引,而是带着一种……仿佛被侵犯了领地、被触动了逆鳞的极致愤怒!那股纯粹的毁灭意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吴明残存的意识!
“呃啊——!!!”吴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了熔炉和冰窖的交替地狱!刚刚被白光滋养、开始愈合的经脉,在这股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琴弦般寸寸崩断!皮肉之下,原本消退的尸毒、狐毒、诅咒之痕如同被浇了滚油的野草,瞬间疯狂滋生、蔓延!青黑、惨绿、暗紫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在他皮肤下扭动、搏斗!全身的伤口瞬间崩裂!粘稠腥臭、混合着黑气、毒液和诅咒之力的污血再次狂涌而出!
包裹着他的那层柔和白光剧烈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光芒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消融声!白光竭力压制、净化着暴走的邪骨之力,但那股毁灭意志太过纯粹、太过暴戾,如同决堤的冰河,疯狂冲击着白光的屏障!
而那枚由吴老道隔空传来的“镇山符”,首当其冲!
嗤——!!!
漆黑的气流如同亿万条疯狂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那枚散发着厚重土黄光芒的符印!符印上苍劲的线条剧烈闪烁,试图爆发出更强的镇压之力!但那股纯粹的毁灭意志仿佛天生克制一切镇压和束缚!黑气疯狂侵蚀、吞噬着符印的能量!土黄色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消融!
仅仅两个呼吸!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那枚凝聚了吴老道修为、跨越空间而来的“镇山符”,竟被邪骨爆发的纯粹毁灭之力,硬生生地……湮灭了!化作点点黯淡的土黄色光屑,消散在空气中!
“噗——!”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五仙庙深处静室中,盘膝而坐的吴老道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枯瘦的身躯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郁土腥味的鲜血狂喷而出,溅落在面前的法坛之上!法坛中央,一张绘制着复杂符文、此刻却从中断裂、焦黑一片的黄表纸无风自燃,瞬间化作飞灰!
“反噬……如此……霸道?!”吴老道捂着剧痛的胸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疑、凝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他耗费心血、隔空传符,竟被那孽徒体内的邪骨……如此轻易地反噬湮灭?!那邪骨的力量……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破庙之中。
邪骨之力在湮灭了镇山符后,并未停歇!那纯粹的毁灭意志失去了首接的压制目标,变得更加狂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吴明残破的经脉中疯狂冲撞、肆虐!试图冲破那层柔和白光的最后屏障!
“嗬……嗬……”吴明蜷缩在地,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抽搐、扭曲!七窍之中都开始渗出粘稠的黑血!包裹着他的白光剧烈波动,光芒迅速黯淡,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那层包裹着吴明的柔和白光猛地向内一缩!所有的光芒瞬间凝聚回他的体内,并非消失,而是化作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凝练的净化之力,如同无数根坚韧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脊柱深处邪骨爆发的源头!
噗!噗!噗!
如同烧红的铁针扎入冰水!那股狂暴的毁灭意志与纯净的净化之力在他脊柱深处展开了最激烈的交锋!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吴明感觉自己的脊椎骨仿佛要被硬生生地碾碎、撕裂!
然而,这一次,净化之力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和意志,并非强行镇压,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引导、梳理、分化着那股狂暴的毁灭之力!如同将奔腾的冰河引入无数细小的沟渠!
剧烈的痛苦依旧,但那股毁灭一切、玉石俱焚的暴戾意志,竟被这股纯净的力量一点点地……安抚、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吴明脊柱深处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终于渐渐平息。邪骨之力如同被驯服的凶兽,虽未沉睡,却暂时蛰伏下去,只留下冰冷的余威。那股纯净的净化之力也消耗殆尽,悄然隐去。
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吴明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和污血浸透,在冰冷的地面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的余波中摇曳。
就在这时——
咻!
一道极其黯淡、几乎透明的黄色流光,如同穿过漫长时空的疲惫信使,悄无声息地穿透破庙的屋顶,悬停在吴明面前。
那是一道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传音符箓虚影。符箓由纯粹的意念能量构成,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吴老道的暮气沉沉的气息。
符箓微微闪烁,一个苍老、疲惫、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断断续续地送入吴明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
“……孽徒……邪骨……反噬……竟至……斯……”
声音顿了顿,似乎吴老道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喘息声清晰可闻。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近乎冷酷的决断:
“……妖星……现世……前……”
“……莫归……五仙庙!”
最后一个字落下!
咔嚓——!!!
那道本就黯淡的传音符箓虚影,如同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压力,猛地从中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紧接着,整个符箓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光芒迅速黯淡、消散!
在符箓彻底溃散的最后一瞬——
嗡!
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血色流光,如同符箓泣出的血泪,猛地从符箓裂开的缝隙中激射而出!并未射向吴明,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快如闪电地射向破庙角落一块半埋在尘土中的、不起眼的青黑色石碑!
噗!
血光没入石碑!
石碑表面,那历经岁月侵蚀、早己模糊不清的古老刻痕,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亮起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脉络般的血线!血线蜿蜒流淌,迅速勾勒出几个残缺、扭曲、却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古篆字迹——
“妖星出……”
“……弟子……”
“……殁!”
血字一闪而逝,如同幻觉,迅速黯淡、隐没,石碑重新恢复了死寂和斑驳。
但那一瞬间的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吴明模糊的视野和意识深处!
妖星出……弟子殁?!
师傅……五仙庙……弟子……殁?!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吴明残存的所有温度!师傅的传音……断绝!最后的警告……是让他不要回去?!还有那石碑上瞬间浮现的血字……是预言?!是诅咒?!
妖星是谁?!殁的又是谁?!
是……他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巨大的悲怆,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吴明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彻底抛弃的棋子,被师门放逐的灾星!前路茫茫,尽是绝境!
他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望向传音符箓消散的虚空,又缓缓移向那块死寂的青黑色石碑。
喉咙里,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混合着无尽的痛苦、迷茫和被抛弃的冰冷绝望,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如同绽开的、绝望的血色之花。
意识,终于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