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腻。刺骨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从西面八方钻入骨髓。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全身骨骼散架般的剧痛，左肋的伤口如同被反复撕裂，脖颈处狐毒带来的冰冷麻痹感混合着尸毒侵蚀的僵化，让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吴明感觉自己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后背摩擦着碎石和腐殖质，火辣辣地疼，混合着泥土和血腥的污秽气息钻入鼻腔。
“……他娘的……死沉死沉……”周乾坤粗重的喘息和低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隔着厚重的棉絮。吴明勉强睁开一丝眼缝，视野模糊晃动，只能看到一双沾满泥泞的破旧布鞋，以及拖拽着自己脚踝的那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
是周乾坤。那个赶尸人。
意识如同破碎的镜片，勉强拼凑起溶洞深处的混乱——阴山门徒的贪婪，邪骨爆发的毁灭，以及……黑狐女子泣血的尖啸和刻骨的仇恨。
“呃……”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呻吟，牵动了脖颈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发现自己正被周乾坤粗暴地拖拽着，在一条狭窄、湿滑、弥漫着浓重腐臭气息的山涧中艰难前行。两侧是陡峭湿滑、覆盖着厚厚青苔的岩壁，头顶是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冠，只有微弱的天光艰难地透下来，映照着脚下浑浊、漂浮着腐烂枝叶的泥水。
“醒了？”周乾坤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醒了就自己使点劲！道爷我拖着你跑了半夜，骨头都快散架了！要不是看你小子还有点用……”他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显然之前的斗法和强行催动秘术也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吴明挣扎着想动，但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邪骨爆发后的反噬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乱窜，经脉寸寸欲裂的感觉比任何外伤都要痛苦百倍。他只能任由周乾坤拖拽着，在冰冷的泥水中滑行，污浊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放……开……”吴明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两个字。
“放开？”周乾坤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清癯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泥污，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后怕，“放开你？让你被那狐狸精追上，还是让阴山门那帮杂碎捡了便宜？小子，道爷我救你出来，可不是发善心！你那身邪门的骨头，是祸害，也是宝贝！等把你身上这尸毒狐毒清干净了，再好好研究研究……”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随即又被疲惫取代，“少废话！不想死就老实点！”
他不再理会吴明，继续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山涧狭窄曲折，水流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单调。
不知走了多久，周乾坤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靠近山涧边缘、被几块巨大湿滑岩石半遮挡的浅滩停了下来。他将吴明如同丢麻袋般扔在一块相对干燥些的石头上。
“嘶……”吴明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周乾坤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警惕地环顾西周。清晨的薄雾在林间弥漫，带着湿冷的寒意。他蹲下身，从背后的黄布包裹里又掏出几个瓶瓶罐罐，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吴明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左肋那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刺鼻的药粉再次洒下，带来新一轮的灼烧剧痛。吴明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里，才勉强没有昏厥过去。周乾坤的手法依旧粗暴，但比起在鬼市溶洞里的生死一线，此刻的剧痛反而带着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忍着点！这‘腐骨生肌散’虽然疼，但能拔毒生肉！”周乾坤一边包扎，一边絮叨，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等找到个安全地方，再想办法清你体内的余毒……他娘的，这次真是亏大了，甲尸毁了，还惹上阴山门和那疯狐狸……”
他包扎的动作突然一顿，浑浊的眼睛猛地抬起，警惕地望向山涧上游的密林深处！一股极其细微、却让他寒毛倒竖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蛛丝，正顺着潮湿的空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
“不好！”周乾坤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钱剑和包裹，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昏迷的吴明和气息传来的方向之间飞快扫视！
那股气息……冰冷、怨毒、带着浓烈的狐骚腥气和刻骨的血仇！是那个黑狐妖将！她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周乾坤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清楚记得溶洞里那黑狐女子的恐怖实力！三条妖尾，怨气滔天！自己全盛时期都未必是其对手，更何况现在元气大伤，还带着吴明这个半死不活的累赘！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周乾坤低声咒骂，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他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微弱、浑身是伤的吴明，又感受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冰冷杀意，一咬牙，做出了决断！
“小子！不是道爷我不讲义气！实在是那疯婆娘太厉害！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自求多福吧！”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看也不看，将里面仅剩的一点腥臭药粉胡乱撒在吴明身上，似乎想掩盖他的气息。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受惊的兔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雾弥漫的下游山林中，速度快得惊人，连头都没回一下。
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后背，湿冷的雾气包裹着身体。吴明躺在浅滩上，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周乾坤的逃离，他模糊地感知到了，但心中却生不起半分波澜。或许，这才是常态。利用，抛弃。他早己习惯。
然而，就在周乾坤消失的下一秒——
呼——！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硫磺焦糊和血腥怨念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山涧上游的密林中席卷而出！狂风所过之处，浓雾瞬间被撕裂、驱散！两岸湿滑的岩壁上，厚厚的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浑浊的涧水如同被煮沸般剧烈翻腾，冒出丝丝缕缕带着腥气的白烟！
一股庞大、暴戾、充满了无尽悲伤和毁灭欲望的恐怖妖气，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轰然降临！瞬间将这片小小的浅滩彻底笼罩！
吴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狂风袭来的方向。
浓雾散尽。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上游一块巨大的、湿滑的黑色岩石之上。
依旧是那身破旧的黑色皮毛，赤着双足。长长的黑发在狂乱的妖风中狂舞，如同无数条扭动的毒蛇。晨光艰难地穿透树冠，落在她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她周身缭绕的、如同实质般的漆黑妖气更加浓郁、更加不祥！
三条巨大的、由纯粹阴影凝聚而成的漆黑狐尾，在她身后无声地、狂乱地舞动着！每一条狐尾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死气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怨念！舞动间带起的妖风，卷起地面的碎石和枯枝，发出如同亿万怨魂哭泣般的呜咽！
她的脸，依旧被狂舞的黑发遮挡了大半。但吴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发丝缝隙间，两点猩红如血、燃烧着足以焚毁天地万物的滔天恨意和深入骨髓悲伤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自己身上！
黑狐女子！
她来了！带着不死不休的血仇！
没有言语，没有咆哮。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如同九幽之下爬出的复仇女神。那股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妖气威压，如同亿万钧重的冰山，狠狠压在吴明身上！让他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同被碾碎的蝼蚁，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伤口崩裂，温热的鲜血再次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岩石。
“嗬……嗬……”吴明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音，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黑狐女子缓缓抬起一只手——那覆盖着漆黑绒毛、指甲尖锐如刀的狐爪！
狐爪并未指向吴明，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指向了她脚下那块巨大岩石的阴影处。
随着她的动作，一缕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微弱光芒，无声地在阴影中亮起。
光芒映照下，一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焦黑身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
正是溶洞深处，那只被烧得焦黑碳化、蜷缩姿态充满了临死前痛苦和恐惧的幼小黑狐尸体！唯有那蓬松的尾巴尖上，还残留着一小簇没有被完全烧焦的、油亮的黑色绒毛，在暗红光芒的映照下，如同绝望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刺痛着吴明的眼睛。
黑狐女子缓缓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毁灭一切的怨毒，却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吴明彻底淹没！
一个冰冷、沙哑、仿佛摩擦着碎裂心脏、带着泣血般悲鸣的声音，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狠狠扎进了吴明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看……”
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的重量和刻骨的剧痛：
“我的……孩子……”
“那天夜里……黄皮子哭坟……邪气冲天……”黑狐女子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泉最深处挤出的冰渣，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疯狂，“它只是……只是好奇……只是路过……”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周身狂暴的妖气如同沸腾的黑色火焰，剧烈地翻涌、咆哮！三条漆黑的狐尾如同感受到主人的悲愤，疯狂地抽打着空气，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啸！
她猛地抬起头！
狂舞的黑发被狂暴的妖气狠狠掀开！露出一张苍白、美丽却因极致的仇恨和悲伤而彻底扭曲的脸庞！那双猩红的眼眸如同两座燃烧的血池，里面翻涌的火焰几乎要将吴明焚烧殆尽！泪水混合着血丝，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
“是你！！！”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声音如同万鬼齐哭，震得整个山涧都在颤抖！尖锐的狐爪猛地指向吴明，指甲几乎要刺破虚空！
“是你那该死的邪骨暴走！失控的邪气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瞬间就把它……”
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悲痛哽住，泣不成声。那双燃烧着血泪的眼眸死死盯着吴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控诉，狠狠砸在吴明的心上：
“还我儿命来——！！！”
这声泣血的尖啸，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轰！！！
三条狂舞的漆黑狐尾瞬间绷首！如同三条蓄势待发的灭世毒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无尽的毁灭意志，不再是绞杀，而是如同三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灭世巨矛，朝着躺在浅滩岩石上、毫无反抗之力的吴明，狠狠刺下！
这一次，没有溶洞的混乱，没有周乾坤的搅局！只有纯粹的、不死不休的复仇！要将仇人连同这片浅滩一起，彻底洞穿、湮灭！
死亡！冰冷的、带着无尽悲伤和怨毒的死亡阴影，瞬间将吴明彻底吞噬！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被锁定的尖锐寒意！
完了！彻底完了！
吴明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黯淡，被巨大的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荒谬感淹没。镜中的红衣新娘……老僵尸的“同类”低语……还有眼前这泣血索命的黑狐妖将……自己到底是什么？为何引来如此多的灾厄？
然而，就在那三条灭世狐尾即将将他彻底洞穿、化为齑粉的刹那——
嗡——！！！
一股远比黑狐妖气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仿佛源自九幽最深处、带着凌驾于万鬼之上的无上威严的恐怖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吴明脊柱深处那被镇魂钉死死封禁的邪骨之中，轰然爆发！
这股气息并非主动释放，更像是一种受到致命威胁时，源自本能的、至高无上的……威压！
如同沉睡的帝王被蝼蚁的挑衅惊醒，仅仅只是泄露出的一丝气息，便带着令天地变色的无上威严！
噗！！！
那三条带着毁灭意志刺下的漆黑狐尾，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绝对规则构成的叹息之壁！距离吴明身体不足三尺之处，猛地停滞！凝固！
狐尾上燃烧的黑色妖焰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缠绕其上的浓郁怨毒和死气，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剧烈地翻滚、退缩！
黑狐女子脸上的疯狂和怨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她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吴明，不，是盯着他体内那股突然爆发的、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气息！那气息……那源自本能的、凌驾于她血脉之上的威压……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摩擦着万载玄冰、带着无尽古老和漠然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最深处传来，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在她妖魂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意识之上：
“区区……妖将……也敢……噬主……？”
噬主？！
黑狐女子如遭雷击！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猩红的眼眸中充满了无边的惊骇和……一丝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臣服？！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气息奄奄、如同蝼蚁般的年轻身影，又看向岩石阴影处那具焦黑的幼狐尸体，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痛苦和……一丝动摇的茫然。
就在这时——
吴明脊柱深处，那股爆发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仿佛从未出现。邪骨再次陷入沉寂，只留下更深的虚弱和冰冷。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沉入无边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困惑和悲伤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拂过他的灵魂：
“……容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