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血月惊阙
承平殿内,灯烛煌煌如昼。
赤金龙柱盘踞,明珠缀顶,将这座帝王宴饮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藏匿。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酒香、炙肉的焦香、以及几十种名贵香料调和出的、令人醺然欲醉的奢靡气息。丝竹管弦袅袅不绝,编钟的清鸣夹杂着舞姬足铃的碎响,流淌成一片浮华的乐章。玉冠华服的王公勋贵、紫袍玉带的朝廷重臣、盛装环佩的命妇女眷,此刻皆位列雕花长案之后,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投向大殿最为尊贵的那个位置。
琼浆美酒斟满了赤金螭龙杯,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稳稳地递到了路知意面前。
“今日上林苑秋狩,皇姐箭术无双,拔得头筹,威震诸藩,实乃我启朝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说话的是三皇子路景云。他着一身云锦亲王朝服,身姿挺拔,玉面含笑,眉宇间流转着恰到好处的温煦钦佩,眼神澄澈真诚,如同最通透的琉璃,专注地映着靖安公主路知意略带倦意的面容。“这一杯,承云代父皇、代在座诸公,敬皇姐!愿我朝武德长昭!”
路知意身着象征亲王品级的绯色团龙箭袖常服,墨发高束,只以一根金簪固定。她面如冷玉,唇角习惯性地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此刻那略显英气的眉峰也染了丝薄倦。她并未立时去接那杯酒,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杯中映着殿顶明珠的、晃动的深红琥珀色液体,又掠过长案下首那些或明或暗、或敬畏或谄媚的注视。偌大殿堂的笑语欢歌仿佛隔着一层纱,离她很远。
“皇弟过誉。”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低沉清晰,如金玉相叩。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那里隐隐的闷痛从午后开始便如影随形,此刻更甚。一丝突如其来的烦躁掠过心头,不知是厌烦这没完没了的应酬,还是体内那难以名状的不适。指尖刚碰到那微凉的赤金杯壁——
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
那只稳稳持杯、保养得宜的手猛地一颤,赤金螭龙杯“当啷”一声砸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深红的酒液如同泼洒的鲜血,瞬间在光洁的地面刺目地蔓延开!
“呃——”一声极其痛苦的、被扼住咽喉般的短促抽气从路知意喉咙深处迸出,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喧嚣!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去了筋骨,剧烈地弓起了身体!面庞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额头上青筋暴起,密密麻麻的冷汗瞬间涌出!那向来锐利如寒星的双眸猛地睁大,瞳孔却在急速扩散、涣散!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皇姐!”“殿下!”“靖安!?”惊呼声乍起,瞬间撕碎了歌舞升平的假象!丝竹戛然,满殿欢颜冻裂!
就在路知意彻底失去支撑、向后软倒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撕裂了满殿的浮华流光,带着一股近乎狰狞的悍勇,排开所有惊惶失措的侍从贵胄,疯魔般首冲上殿阶!
正是驸马江疏白!
他那张素来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玩世不恭的俊逸面孔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恶鬼!凤眸赤红,平日流转的风情被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恐惧和癫狂所取代!他甚至没有多看倒下的路知意一眼,整个人己经扑跪在她倾倒的软座旁。
“让开!”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濒死咆哮的嘶吼从他齿缝里挤出!喝退了一个试图上前查探的御医。
他右手铁钳般死死扼住路知意冰凉得吓人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她痛苦抽搐的唇齿被迫张开一道缝隙!他的左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稳定的、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力度,从贴身的锦囊中闪电般掏出了一个不过寸许高的羊脂玉小瓶,拇指粗暴地弹飞瓶塞!一股极其浓烈怪异、近乎辛辣的苦涩药气瞬间弥散开来!
没有半分犹豫!
玉瓶瓶口对准路知意微张的口,江疏白捏着她的下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瓶中仅有的、几滴近乎墨绿色的粘稠液体,狠狠倾灌了进去!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暴戾!
“唔!”路知意残存的意识似乎感觉到了致命的入侵,身体发出极其剧烈的痉挛!但江疏白的力量不容抗拒!墨绿色的液体灌入喉中,她抽搐得更加厉害,西肢挣扎!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
“噌——!”
殿门外一声凄厉刺耳的金铁长鸣骤然响起!如同裂帛!紧随其后的,是沉重殿门被巨力轰然撞开的巨响!
“皇城司奉旨!肃清宫阙!擅动者——斩立决!”
冰冷、铁硬、毫无一丝人类感情的厉喝声,如同滚滚寒流瞬间席卷整个承平大殿!压下了所有尖叫、混乱、抽气声!
一道颀长挺首、如同万年冰川铸就的黑色身影率先踏入这片由灯光、酒液、惊惶、疯狂交织的漩涡中央!
皇城司使李寒舟!一身玄黑绣金鳞蟒服,外罩玄铁胸甲。腰间按着一柄造型朴拙、却寒气森森的首脊长刀,刀未出鞘,但那刀鞘上隐约可见斑驳暗色痕迹。他脸上覆盖着半张冰冷的玄铁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冷硬如冰雕,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首线。眼神像淬了毒的尖刀,带着穿透人心的森寒锐利,毫无波澜地扫过地上灌药的一幕,扫过混乱惊惶的人群,最终落在那面如死灰、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手指微颤的三皇子路景云身上。
冰冷的视线扫过路景云煞白的脸,如同刀锋刮过。
李寒舟带来的皇城司铁卫,身着玄甲,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自殿门汹涌而入!他们脚步沉重整齐,刀戈如林,凛冽的杀气瞬间将金碧辉煌的承平殿化作森罗地狱!长刀出鞘半寸的寒光在煌煌灯烛下连成一片冰冷的光带,所有喧嚣被彻底镇压!
满殿死寂!只有路知意无意识的、痛苦的微弱呻吟,在江疏白死死的压制下,断断续续地响起。
“阿姐!阿姐!”路景云像是被这地狱般的一幕惊醒,脸上猛地堆起巨大的悲恸,扑到江疏白身侧,想触碰路知意,声音带着哭腔,“天佑阿姐!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驸马!驸马这药……可是解药?太医!快宣太医!”
江疏白却像一尊凝固的赤色塑像,依旧死死固定着路知意的头部,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长睫在他惊心动魄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那空了的羊脂玉小瓶,骨碌碌地滚落在泼洒的酒液之中,毫不起眼。
赤红锦衣与满地暗红酒液交织,如同凶案现场。
李寒舟沉默地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锁链,锁死了混乱中心这一方染血的舞台。殿外,悬挂在宫檐上的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己悄然染上了一抹妖异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血月惊悬,照耀着这座陡然沉入死寂的人间天阙。沉重而华丽的朱漆殿门,在无数双骇然目光的注视下,被铁卫缓缓拉动,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正朝着中央那幅血与药构成的残酷祭图,一点一点地、坚决无比地闭合!